金银花

金银花

山东淄博、张志成

（一）

风雨欲来，在车灯的照耀下，路边的一位姑娘弯着腰，手中拿着扫帚，急速地堆积着金银花。金银花比重很轻，在风中摇头晃脑的，有着马上被风雨吹走的危险。

李杰立刻让司机停下车冲出车门，拿起一个蛇皮袋子铺在地上，帮着向袋子里装着东西。

姑娘气喘嘘嘘地跑过来，说：“小哥，你站起来撑着袋子就行，”然后拿起一柄铁锨，飞快地向袋子里装填着。

这时候已试到凉凉的雨点儿，李杰着急地问道：“咋办，要运到什么地儿？”

姑娘喊一句“跟我来，”背起一个袋子就跑。李杰肩上扛着一袋子，左手又提着一袋子，跟着姑娘就上了山。

离开公路约五六百米的距离，那里有两间用石头砌的房子，姑娘把肩上的袋子向门里一扔就往回跑，李杰紧随其后。

如此往复两趟，他们前脚刚进屋，外面豆大的雨点儿就“哗”得一声下了下来。

他们这一阵忙活，都出了一身大汗，那位姑娘摆了一块湿毛巾递给李杰说：“小哥，亏了你帮忙呀，要不这些金银花，早就被大雨给冲走了。你先擦把脸凉快一下，你看你的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

姑娘第二次摆毛巾的时候问道：“小哥哥，你叫啥名字呀?你是哪里人呀?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李杰回道：“告阿姐，我家住淄博，名李杰，因家父体弱，放弃高考，接父班，经营一小厂，勉强渡日矣。”他一抬头，就觉眼前一亮，人说深山出秀女，果不虚传也。她那张刚被擦洗过的脸庞是那么的白净，忽闪忽闪的两只大眼睛就像会说话一样，不笑也有三分情。

姑娘被他看的有些脸红，嫣然一笑说，“小哥，先喝口水歇歇吧。”心想一个过路人，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伸出援手，他的心地又会坏到哪里去呢。听他说话如此干净利落，定然内藏锦绣吧？

正当姑娘沉思的时候，李杰略显温柔地问道：“阿姐为何独居深山，不惧野兽与孤独也？”

她说：“无独居，家父胆囊疼，药不能除，多服阿普唑仑（安眠药），在内间熟睡矣。大学后待业，年二十二岁，贱名金银花也。”

“金银花？好名字哎，真像花儿那样漂亮呀。你说巧不，我也是二十二岁，不知咱两个谁是阿姐谁是阿哥呀？”

于是他们互报了生日，金银花比李杰大三个月，就掐着小腰笑道：“怎么样，我是不是你的阿姐呀？咯咯咯咯。”

他两个人啦得十分投机，有相见恨晚的感觉，直到老爹从内间里走出来，他们才刹住了话头。

老爹知道了是李杰帮助抢收了哪些金银花，很是感激。又看到外面的雨停了，就对女儿说：“你看你真不懂礼貌，就这么让人家干坐着吗？”说着就拿起一把剪刀消失在门外。不大会儿，老爹就拎着两串葡萄走了进来，很热情地递给李杰一串说：“我这里没啥好东西招待你，你尝尝这点山货吧。”

李杰一边说着“谢谢，”就摘下一颗山楂般大小的葡萄放进嘴里，这葡萄不仅个大，而且皮薄肉厚，汁多无子，刚咬破皮儿，那甘甜的果汁就会自动入喉。他忍不住惊呼，“这葡萄怎么能这么好吃，我长这么大从没有尝到过，真乃鲜果也，该卖好多钱吧？”

姑娘苦笑一声说：“什么卖不少钱呀，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又没有运输工具，我爹也就在公路边上摆摊卖点儿，剩下的都烂掉了，哪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李杰看着父女两个的表情，再看一眼金银花那面带愁思的面容，更加俊俏。不觉心生怜悯，只见他一拍大腿道：“有了，我一周一次到临沂送货，我的车上货物不足，总有空闲的地儿，我把你们的葡萄，顺路捎到临沂水果批发市场如何？”

父女两个一听大喜，金银花走到门外看了看刚下过雨的天空，回过头来亲热地说：“阿弟，现在还来得及吗？”

李杰不加思索地说：“来得及呀，只要八点以前赶到临沂就可以，还早着呢。”

两个小时后，二百多斤新鲜的葡萄装上了李杰的汽车。那位司机睡足了觉，一边吃着甘甜的葡萄，听着身后的嬉闹声，精神抖擞地发动了汽车。

下午，李杰办完了业务，去接上了满面春风的金银花

她太高兴了，这是她第一次经商，口袋里一下子就装上了六百多元，想到这都是李杰的功劳，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她的内心和脸儿一阵发热，就情不自禁地给了他一个热烈地拥抱。

快到姑娘家的时候，李杰忽然问她道：“你今天很累了吧？”

“认识了帅哥，又赚了大把的钱，正兴奋着呢，一点都不觉得累，到我家喝点水再走吧，”金银花热情地邀请道。

“和大美女在一块儿，一刻值千金，何敢说累？我的意思是说你要不累的话，敢不敢跟着车到我的家里走一趟？”

（二）

姑娘心想：这臭小子心思也忒大，我先唬他一下试试，就壮着胆子说：“你吓唬谁也，不知道山妹子胆子大吗？不就是去你家吗，你敢吃了我不成？”

看她那赌气的样子，李杰就笑了，“我说阿姐，我的意思是你敢不敢再摘上一批葡萄，坐我的顺风车，再闯一次淄博的水果批发市场呢？”

姑娘心想着防了半天，到底还是上了他的套，她大胆地扭了李杰的大腿一把，“卖葡萄就卖葡萄呗，还得给俺设个局，你欺负俺傻呀？”想着李杰处处为自己着想，自然脸上升起两朵红霞，说：“初次到你家多不好意思啊，我怕见你家父母哎。”

“不怕不怕，俊媳妇不怕见公婆嘛。”李杰一听有机可乘，立马占了她个大便宜。

“去去去去，”金银花又轻轻地扭着他腰间的一块肉，红着脸假装发怒道：“少来，我可是你啊姐呀，还敢不？”

很快，司机睡了一觉的功夫，二百多斤新鲜的葡萄已经装好了车。

由于第一次经商的成功，加上李杰的热心帮助，金银花对未来的理想有了一丝希望，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微妙感觉。当李杰问就她家的经济条件，怎么完成高中和大学的学业时，她竟趴在他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然后抽抽嗒嗒诉说着她的过去。

在十几年前的蒙山里，每逢节假日和寒暑假，人们时常见到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经常出入深山。她打的猪草都很重，不起眼的一小捆绿色植物，压在一个十岁孩子的背上，她的两条小辫子，能够接触到地面蒲公英的小黄花。她采的蘑菇在公路边子上一放，就是过路司机们的抢手货。在山里，她曾和黄鼬蟒蛇打过架，也被毒蛇咬过，她承受了一个阳光少女，不该承受的磨难和痛苦。

她考上高中后，家里的经济条件到了无法突破的瓶颈。好在老天开眼，也不知道什么贵人资助了她，直到她顺利地读完了大学。由此她下定决心，等她赚到钱后也要回报社会，资助像她那样的山里孩子。

令她想不到的是，大学生照样不好找工作。在待业的日子里，她扑下身子，帮着父亲操持着葡萄和金银花的种植，想用她学到的知识，在山里打出一片新天地，借以实现她的理想。

可现实是残酷的，看到屋后那些因为卖不出烂掉的葡萄，她的心很痛很痛。直到遇上了李杰。

李杰的父母虽然手里修理着旧货，耳朵却始终离不开大门外的动静。今天夜里，儿子突然领进来一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就像捡了个大元宝似的，母亲把本来给儿子准备好的饭里，又加了一条大大的煎鲭鱼。

金银花拿出两串大葡萄放在桌子上，嘴儿甜甜的一口一个伯父大姨地叫着，“俺山里没有啥好东西孝敬二老，尝尝俺门自己种的葡萄吧。”

他们简单地洗了一把，就准备休息。二老正在发愁怎么安排姑娘的时候，李杰就抢着说：“爸，妈，让她睡我的床，我打地铺不就成了么，这有什么犯难的呀？”

二老看了一眼金银花，见姑娘低着头不做声，心下也就明了，儿子也到了找媳妇的年龄，他们巴不得乐见其成呢。

进入卧室后，李杰就要打地铺，金银花拉着她的手羞羞地说：“你怕么呀，不就是睡一张床吗，你不要向歪处想不就行了吗？”

这话正中李杰下怀，两人并头睡在一块，也许太累了的缘故吧，大家胡思乱想了一阵子，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入睡的。当李杰醒来的时候，感到胸口发热，发现金银花把头埋在她的怀里，一条修长的腿压着他酣睡正香呢。他享受着姑娘软软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把一条胳膊搂住了她的背部。

早饭后，李杰用三轮摩托车，和金银花一块儿来到水果批发市场，由于他们的葡萄货色好，金银花很知足的把六百多块钱揣进了衣兜。

从此，每个周日，金银花都会跟着李杰往返着临沂和淄博，虽然也赚了钱，他们的付出却极其辛苦。他们的感情就是在这些忙碌的日子里，越来越热烈，越来越深厚。如此周而复始，到后来，金银花直接在李杰的家里住下来，等到星期六的晚上，才跟着李杰一块儿发车。

第二年金银花收完了的时候，李杰和往常一样在老地方停下车来，没有看到金银花站在路边迎接他。急乎乎地推开她家的门，看到她的父亲慈祥地坐在椅子上等他，说：“孩子，不要着急，她在前几天就走了。”说着就把桌子上的一封信递给他说：“你自己看吧。”

（三）

信里是这样写的：亲爱的杰，我要到贵州的大山里支教一年，据说回来后会安排工作的。我本来就是山里的孩子，就义无反顾地报了名。亲爱的，恕我没有和你商量，我舍不得离开你，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哭了整整一夜。亲爱的，请你耐心的等我一年，到金银花盛开的时候，就是咱们重逢的时候……

读完信，李杰拿着信纸的手瑟瑟发抖，心中对金银花忽然升起一种敬佩感，要知道，沂蒙山区直到2000年才普及用电，本来就家庭贫困的她，毅然决定去更加贫困的地区支教，这本身就是常人难以做到的善举，这和自己一心想赚钱的思想，有着明显的落差。

在这段时间里，李杰经常收到贵州深山里的来信，他每次读完信都会热泪盈眶，被那里的信息震撼着。

金银花支教的那个学校只有八十个学生，这些学生来自二十个自然村，最远的学生得走二十多里山路才能到校。他们穿的鞋露着脚趾头，穿的衣服好多都是外地人们捐献的，大部分的衣服上都摞着补丁。

教室和宿舍，都是石头和泥巴砌起来的，课桌也是石板做的，学生的板凳也是石头墩儿。

学生们经常迟到和旷课，有的学生得打完了猪草才能上学，一旦家里大人们没有时间，他们就得代替父母去放牛或放羊。中午饭是学生们自带干粮的，大部分是煮熟了的土豆和玉米面饼子，很少看到有白面馒头的。

老师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山里的蚊子特别多，一夜能烧两盘蚊香，稍有知识的人都懂得，每用一盘蚊香，吸进肺里的一氧化碳，不亚于吸了三十支香烟。一日三餐的菜蔬千篇一律，炖土豆，炒土豆，凉拌土豆丝，时间一长，真不亚于长征中吃草根和树皮的味道。每到周日，他们不得不步行二十里山路，到镇上的食堂里海吃海喝一天，借以补充身体的热量。

如此艰苦的条件，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和金银花一块前来支教的五个大学生，就回走了三个。

这个学校的标志，就是在土操场上，用竹竿竖起的一面国旗，在这万山之中的一点红，显得特别的突兀和漂亮。

每当过重要节日的时候，学生们面向国旗用清脆的声音唱着国歌，向国旗敬礼的时候，金银花就会想起城里的歌舞升平，和有钱的人们一桌掷千金的场面。她就会心痛，就会热泪盈眶。

时间一长，金银花的心情更加沉重，她相中了两名优秀生，她有心将来资助他们读完高中和大学。可是想到自己即便是有了工作，靠那点死工资，希望也是渺茫的。到底出路在哪里？她就像站在十字路口上的一位路人，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每读一次她的来信，李杰无法相信在那样的艰苦条件下，金银花是怎样坚持下来的。他就每月给她寄钱，在信中一再嘱咐她要吃好睡好，要求她在再见面的时候，还给他一个还是那么漂亮和健康的金银花。后来才知道，他寄去的那些钱，她都救济了那些十分贫困的学生。

李杰唯一能做的就是盼着那些金银花早日盛开。刚一开春，他的眼睛就离不开沟头堰边，心中不断地念叨着：金银花呀金银花，你怎么还不开花呀？

金银花开了，她没有回来，金银花凋谢了，她还没有回来。李杰一星期就写一封信追问她，金银花总是及时地回信，在信中，道不尽她对李杰的思念，看得出有的信纸是被她的泪水打湿过的。至于回不来的理由，总是那么一句话，“我脱不开身，因为还没有新的志愿者来替换我，请你理解和谅解。”

一年又过去了，在一次出差的路上，他又看到了金银花开满了沟头堰边，她们以白色居多，掺杂有红色和黄色，她们香气四溢，令人神清气爽。李杰恨不得把自己化作一道花魂，一头扎进花丛，和她们的生命融入一体。

一天下午，李杰坐在院子里的货箱上，他的心思又飞进了贵州的深山，他看到金银花戴着红领巾，面向国旗，亲自指挥着学生们向国旗敬礼，高唱国歌。那鲜红的国旗和红领巾映红了她的脸庞，是那么的漂亮和高大。他想起了一首歌，“你就像那一把火，红红的火焰温暖了我……”

一阵开门的声音打乱了他的思绪，一位身型消瘦，面色略显麦色的，眼睛大大的姑娘向他走来。他立马站起来，有点惊讶地看着那位姑娘。他还在愣神的时候，那位姑娘突然扑向他，紧紧地抱住他，先是一阵激烈地热吻，接着嚎啕大哭，“你个没良心的，我，我是金银花呀，呜呜呜呜……”

李杰拼命地抱着她，久久的不能分开。

许久，金银花掏出身份证说：“阿杰，走，咱们去民政局领证的吧。”

李杰就像做梦似地不相信这是真的，当意识到这是现实的时候，才轻轻地问道：“你决定了呀？你们家没有提出什么条件吗？”

“有啊，”金银花认真地说：“我答应了两个学习特别优秀的贫困生，要资助他们直到大学毕业，这需要咱们马上结婚，咱两个得拼命赚钱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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