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年味儿?
老一辈儿的人说:吃团年饭、逛庙会、赏花灯、放鞭炮;
在外奔波的人说: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走亲访友,阖家团圆。
小孩子眼里的年味,则比较直观,往往通过吃、穿、玩来感受和体会。
小时候的年是在具有戈壁地貌的金川度过的。
准确地说,小时候是指学龄前,而金川,则在河西走廊,指因“一块孔雀石,建起一座城”的甘肃有色金属公司金川铜镍矿。金川紧邻巴丹吉林沙漠、腾格里沙漠,山地平川交错,戈壁绿洲相间,是全国110个重点缺水城市和13个资源型缺水城市之一,气候干燥风沙大。儿时的记忆里,西北风特别“野”, 夹带着风沙,直朝人的眼、鼻、口中灌。读书后学到成语“举步维艰”,脑子里便立即浮现出幼时在金川生活的场景, 尤其在沙尘天气来袭时,人走在对面只能看到隐隐绰绰的影子,纵使用纱巾遮住头脸,回到家嘴里也似有吐不完的沙子。
父亲来自荆楚大地,为了保家卫国,“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归国之际,恰逢金川发现特大型硫化铜镍矿,经探明:镍储量居世界第三位,铜储量居国内第六位,钴储量居国内第二位,铂族金属储量居全国之冠。金川镍矿的发现,使我国甩掉了“贫镍国”的帽子,很快列入国家重点工程进行开发和建设。父亲所在部队随即集体转业至此, 成为祖国“镍都”首批建设者的生力军。
一同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战友,转身又成了朝夕相处的同事,父亲和“兄弟们”真是情同手足,不分彼此,工作时干在一起,闲暇时乐在一起。记得有年除夕,外面冰天雪地,家里热气腾腾,一大早母亲便将自己亲手做的新衣新鞋为我和哥哥换上。临近中午,叔叔婶婶们手上拎着各式各样牛皮纸包裹着的小点心陆陆续续到了。父亲在客厅铁炉上支起油锅,张叔叔,陈叔叔,赵叔叔围着铁炉炸馓子、炸圆子,据说这是湖北老家的传统。厨房里,母亲用浓重的山西口音跟湖北的张婶婶、安徽的陈婶婶边揉面边聊着各自家乡春节的习俗,真正的“南腔北调”。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嘴上唠着嗑,手却没闲着,面团在她们手中捏来捏去,不一会便成了刺猬、兔子及各种小动物,妈妈用剪刀一剪,兔子的耳朵和刺猬的刺就出来了,最后用筷子头蘸点食用色素,轻轻一点,就有了“红眼睛”和色彩斑斓的花纹。看着栩栩如生的小动物面点,我和哥哥及张兵、陈响即刻欢呼起来,忙不迭将手上拿着的炸圆子塞进嘴里,伸手逐个去摸笼屉里的小动物, 想象着这些小面点蒸熟后的模样。父亲这时已腾出手来,从西屋搬出预先准备好的一大捆红纸和铁丝,李叔叔则在一旁打着下手,不一会儿功夫,两人竟变戏法似的扎好了两个大灯笼,居中放入蜡烛,点燃,然后架起梯子挂在了大门两边。天渐渐暗下来,大红灯笼在凛冽的冬夜里轻轻晃动着,透着满满的喜庆和温暖。
家眷尚在老家的赵叔叔和李叔叔就像两个大男孩,看到临时拼起来的大桌子上摆满了大盆小碗(全是煎、炸、蒸、煮的各种面食),预计“盛大”的年夜饭即将开吃,便举着密密缠绕在竹竿上的红绿相间的挂鞭在门外放起来。孩子们跑进跑出,欢呼雀跃,一会儿着急捡拾屋外地上一小串一小串未炸燃的散鞭炮,一会儿又惦着餐桌上形态各异的面食小动物,忙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大人们则围坐在一起,一边享受着“劳动成果”,一边谈天说地,从朝鲜说到金川,从北方说到南方,直至说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奶奶时,父亲竟红了眼圈。我那时很懵懂:爸爸这么大个人,竟然还像小孩子一样想妈妈想到哭,羞羞脸!
那是在西北大漠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简朴而浓烈的年味,大大冲淡了恶劣的戈壁生态环境带给我们的记忆。在计划经济年代,粮食供应分为粗粮和细粮,大米白面是细粮,高粱米苞米面是粗粮。那样的一顿“年夜饭”差不多要吃掉全家几个月的“细粮”,但父母乐在其中,孩子们更是兴高采烈。
父亲是恋家的人,南方有他日思夜想的母亲和魂牵梦绕的故乡。屡次请调,终于得到组织批准。告别戈壁滩,跨越千山万水,举家在浔阳江畔的江南古城安了家。如画般的山水,纯朴的民风,让全家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地方。最开心的是父亲,终于得偿所愿,既可以年节放假回去看奶奶了(两地相距不过百十公里),也不用再为吃杂粮而发愁了。自17岁离开家,近20年来,父亲一直战斗、生活在北方,主食大多是五谷杂粮,这下好了,餐餐都能吃到“白米饭,南瓜汤”。回到南方的头几年,虽然一切还是凭票供应,尤其肉类等限量供应,但餐桌上自家菜园里种的“环保菜”下起饭来也是格外的香。北方以面食为主,对菜的品种、数量没有过多要求。而在南方则大不一样。平时可以简单点,过年可就马虎不得。刚来单位,分的是新建的平房。一栋八户,过年时,小孩子们东家进西家出,谁家是哪里人,爱吃辣的还是爱吃甜的,几个盘子几个碗,丰盛程度如何,从餐桌上就可以一目了然。
进了腊月门,转眼就是年。母亲早早扯回布料,为全家人做好了新衣。不会裁剪的邻居们则请裁缝到家里,为每个家庭成员量身定做。过了腊月二十四,家家户户就开始忙年,掸灰尘、擦玻璃,打扫房屋,意味“辞旧迎新”,“清除晦气”。接着开始置办年货。1983年取消票证供应后,人们可以随心所欲的选购了,“菜篮子”日渐丰盛。而鞭炮,春联,烟花,则是家家必买的“年货” ,这些最能渲染年味儿的物品 ,寄托着人们祛邪、避灾、祈福的美好愿望。到了腊月二十八,家家的厨房里各种香味扑鼻而来。有炒花生瓜子的,有炸鱼炸丸子的,我家除了炒和炸,还有个保留项目:蒸千层饼,寻常的面粉、白糖、酵母、芝麻,经过母亲巧手制作,(因篇幅有限,具体做法在此不做赘述)色香味俱全的五香芝麻千层饼就端上桌了。那时的“美食”基本上共享,左邻右舍没有不称赞我家千层饼好吃的,当然,我们也品尝过东家的川味腊肉,西家的海派鱼干,年味儿就在你家端来我家端去中达到高潮。
除夕,照例是年味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年夜饭”即团圆饭,离家再远也得赶回来。菜肴已不是几碗几碟,而是怎么摆也摆不下了。大人们围着饭桌举着杯,互想问候着,热烈交谈着,孩子们则手抓吃食,举着烟花在门外跟隔壁的玩伴“大比拼”,看谁的炮仗最震耳,谁的烟花最绚烂。屋里笑语欢歌,屋外噼里啪啦,真个是欢乐祥和过大年!
后来单位分配了新楼房,新邻居之间串门不那么方便了。可有春晚相伴,除夕的年味儿依然浓郁。 为了看春晚,年夜饭无形中在悄悄提速,全家抢着赶着在晚八点前离开餐桌,稍加收拾,便在堆满了水果、干果、各种零食的茶几前坐下来,守着电视机,静静等着春晚大幕开启,谁也舍不得错过一秒镜头,最爱的当然是小品。《懒汉相亲》《主角与配角》《超生游击队》等等曾让人笑得直不起腰,到处找纸巾。
再后来,我们都长大了,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离开父母,住进了商品房。邻居们互不相识,陌生产生戒备,一个单元住着,可能一年都说不上几句话。年夜饭也渐渐从家庭中走出来,变为去酒店聚餐了。过年几乎成了“各自家庭的欢乐”,好在从除夕到初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让年味尚存余温。
近几年鞭炮禁放,疫情袭扰,团聚也几成奢望。年味就像泡过几轮的茶叶日渐无味。准备“就地过年”的儿子从北京打来电话,耐心解释“物理距离”与“心理距离”,说过年的意义,不仅在于现实的团聚, 更在于“心与心的团聚”,“心在一起,就是团圆”,末了还不忘宽慰一句:吾心安处即故乡!放下手机楞怔半响,不禁疑惑:刚出校门没多久的孩子真能与时俱进到不渴盼与家人团聚了吗?
远在金川的陈响时不时发来一些图片和视频,自豪地叙说着金川老矿坑作为中国最大的人造天坑已被辟为国家矿山公园,由于曾源源不断为国家提供紧缺的镍钴原材料,被盛赞为昔日共和国的功勋。近五十年来,金川(金昌市)坚持不懈治沙造林二百多万亩,2013年已进入全国宜居城市百强行列,成为甘肃最宜居的城市。为她的诚意邀约心动,更为跨越几十年的、由父辈延伸下来的友情感怀。
由念念不忘戈壁滩上的年夜饭,到时时回味平房邻里之间的美食共享,年味似乎有了愈来愈清晰的影像,它可以是一份放松的心态,二两喷香的白酒,三餐随心的饮食,四方来访的客人。它是亲情、友情、人情汇聚而成的温暖氛围,与权钱无涉,与贫富无关。
“叮咚”,微信忽然弹出一条消息,顿时令人喜出望外:亲爱的母亲大人,领导刚刚在会上表示,只要做好防护,今年不硬性要求留京过年。我去订票啦!
团圆年!这或许是跨年带来的最顺应人心的好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