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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凯鹏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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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鬼忙生

忙生活了八十四,却有着七十多年的烟龄,在凤凰镇,他着实算得上嗜烟如命的“烟鬼”了。忙生从十岁那年因为吃烟烧着麦秸垛算起,到前阵子寿终正寝驾鹤西游,他一生里几乎没断过烟,可他也没真正吃上几口上档次的好烟。他或因烟喜,或因烟愁,或因烟而得福,抑或因烟而招祸,总之一句话,他身上发生过的吃烟故事,絮絮叨叨地能说一大筐。

在锦屏,尤其凤凰镇一带,大家将吸烟不叫“吸烟”,而是直截了当地称作“吃烟”。一个“吃”字,便和吃饭拉到一个档位上,吃烟立即成了生活的必须。

忙生爹早年在西安城里开白灰铺子,他小时候和爹住在省城。灰铺子人多人杂,惹得他书没念成,却成天看着大伙儿吞烟吐雾过神仙日子。一见人抽旱烟,他的嘴角就痒痒,可碍于爹的威严,不敢生此劣习。快解放那阵,成天打仗,白灰全被用来消毒杀菌,本来多少能发一笔财的,可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总让爷俩觉着后怕。于是,他们索性回了老家凤凰镇。

忙生回凤凰镇时刚过了十岁,一回家就在镇上的锦屏小学上学。忙生一生吃第一口烟就在锦屏小学。当然,他那时吃的并不是烟,只不过是桐树叶子而已。

那年深秋。一天,忙生发闲贱,去了学校后面,在操场边扳了一根当年生的桐苔,顺着枝节折而为二,将有节的一端做了底儿,再在筒壁上钻一小洞,塞进三寸长一根空心竹棍儿,一支简易烟锅即宣告做成。烟锅做好,他顺手捡来几片霜杀的桐树叶子,揉成碎末儿装进“烟锅”,刺啦地划着一根洋火,随着火苗的扑闪摇摆,他开始咂吧咂吧过起了烟瘾。

有天下午放了学,忙生偷偷钻进自家的粗食房,给他的烟锅里装了粗食(用麦草粉碎成细末,用来喂养家畜的草料),偷偷享受让他呛得流泪却尤如醉死的烟瘾。他过足烟瘾,悄悄溜回屋子睡觉,不料到了后半夜,粗食房突然起火,整个院子烟雾缭绕仿佛道士做法,若不是他爹发觉早,家里的厦房就成了一堆灰烬瓦砾。不用猜测,爹也知道是忙生所为,连夜将他从被窝拽起,不容分说就是一顿暴打。忙生小屁股蛋子随即开了花,十天半月不敢挨炕。

忙生虽然挨了打,他发明的桐苔烟锅却迅速在凤凰镇小学发扬光大,不出一个礼拜,全校男娃娃几乎人手一支。学校一时间不得安宁,一下课,厕所里,墙角旮旯,操场后的桐树林,到处青烟袅袅,甚至上课多时,还有娃娃不进教室。班主任罗老师更加气愤,找来一个二尺长的竹板。

忙生的双手成了两只血馒头,他忍疼含恨,不敢向他爹说明原委。就这样,老师怨,父母烦,忙生稀里糊涂完就学校毕业,十八岁那年,他响应党的号召,参军去了西藏。

那时,全国已经解放,可是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气焰异常嚣张。那年冬,忙生和他的战友共一千多人,坐着闷罐子火车离开锦屏县,几天后又坐汽车去了西藏。在西藏,一个偶然机会,他又恢复了吃烟的嗜好。

那晚,忙生和战友给团长煮茶,由于天黑夜冷,他俩竟误将冻得生硬的牛粪当成挎包里的砖茶煮了,团长喝着怪怪的,心想高原缺氧,茶叶一煮咋会成那样?次日黎明,忙生他们发现那包砖茶还原封未动时,才恍然大悟。可事已至此,他们索性不再声张,让它烂在肚里。而这时,忙生忽然想到,既然牛粪能生火做饭,难道就不能卷了当烟吃。于是他找来报纸,扯成三寸长寸半宽的纸绺儿,将晒干的牛粪卷了点着吃。虽说没啥劲道,却能替他驱寒御暖,还能聊以自慰,何乐而不为。久而久之,他甚至早上刷牙,也得先卷了牛粪纸烟,一边刷牙一边吃烟,惹得战友一再嘲笑,“忙生,你拿牛粪当牙膏,牙还能刷净?”

后来,忙生荣升为侦察兵。在接下来的形势更加严峻,他们一直处于一级战备状态,他常常背了侦察器械上山下沟侦察敌情。

他听说对方士兵吃饭不用筷子勺子,全靠三根手指头捏着吃,还十分灵便。那天,他偷偷下山,藏在一蓬干草林子里。不曾想没看上对方士兵吃饭,却因躲在草丛里吸烟,腿上挨了一颗枪子。本来,侦察兵吃烟是要受到严惩的,可那天他偏偏又活捉了一个俘虏。别人问他怎么回事,他笑而不答,至今成了一个谜。不过功过相抵,后来再没有追究。

部队复员后,他又回到锦屏。当时和他参军的锦屏战友有一千多人,回来时只剩下五六百,有近一半人长眠于西南高原那个常年披雪的不毛之地。忙生的事迹迅速传遍了周围无数村庄,他以战斗英雄的身份,在凤凰镇里风光了好些年。

凤凰镇的头头们见忙生曾读过几天书,又是复转军人,就将刷写标语的事儿布置给他。能得到领导的赏识,好好干就有可能连升三级,忙生自然积极认真,他觉得,一件事干好了,自己后半生的其它事也就能干好。那天,他站在一条长凳上,左手提一个木桶,里面装着半桶白灰水,右手抓一把笤帚,正蘸了白水在土墙上写标语。他嘴角叼一根大前门,随着烟头一明一灭,青烟从嘴里鼻里袅袅飘出,顺着头缭绕不散。他眯着眼刷大字,一时大意,竟将“万寿无疆”的“万”字写成了“无”字。就这样,他因一字获罪,被关进锦屏监狱。这事闹得,为了吃烟竟闯下如此大祸,一根烟居然让他身陷囹圄。看来这烟害人太深,不戒都不行了。也是的,媳妇冬娥平时过日子节俭,买啥都扣扣掐掐,恨不得将一分钱研成末儿吹着花。后来冬娥来探监,花九毛多买了一条羊群烟,把忙生感动得不知怎么形容,他成天为了烟跟冬娥唠叨拌嘴,难道这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改革开放后,忙生又恢复了复转军人的光辉形象,开始在凤凰大队担任大队长。那还是农业社时期,老百姓吃着大锅饭,干着集体活。忙生干的是指拨人的差事,他这人又好出风头,不怕得罪人,结果没一两年,就把全村人从各小队队长、会计到各队社员全得罪了,大家见着他就像是躲瘟神。

后来实行生产责任制,老百姓干得比驴都欢势,再不用队长忙生操心和指挥。忙生失落下来,没事了嘴上咂根烟,在村里转悠,到人多出显摆。如今让他骄傲的是,他不再担任小队队长,他的大儿子青海已是凤凰村的村长了。

一天,忙生突然觉着自己胸腔阵阵发疼,到医院一查,肺上出了毛病。医生告诫他说,再不敢吃烟了,小心弄下马达。他嘴里答应,行动上并不收敛,总会偷偷跑到厕所吃烟,医生气得也拿他没办法,就把好话歹话全说给老婆冬娥和儿子青海听。

回家后,忙生躺在炕上逗留着最后的时光,还在念叨他的烟。青海和他娘将烟藏了好多次,他便开始茶饭不吃,滴水不进。他苦苦哀求说,“我都吃了一辈子烟,因吃烟苦也受了,福也享了,如今都快成死人了,难道还要让我屈死在吃烟上?”

没办法,老婆子给他拿来一盒软中华,是女儿从县城里捎回的,本来是等他死了以后陪葬用,她特意取来让老汉先吃上几支。忙生美美地吸了一口,仿佛真成神仙了。他陶醉其中,想象着自己驾着烟云,得道成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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