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蒹葭苍苍的中秋时节,我们在陕西省文学院的精心安排下,曾去西安草滩参加了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班。今年中秋将至,班长李东和学姊高凤香、学弟王炜提议大家聚一下。我们所见略同,就趁这桂花飘香之际,完成了这桩幸事。
我们上次学习在西安北郊,这一次相聚定在南郊,是长安区皇甫村。当然,这并不是随意选的,而是得益于我们的学长、长安区作协主席军峰兄。而更因为这里曾是作家柳青生活和创作的地方而赋予了仪式感。
时值周末,我们二十余人相会于子午镇依山客栈。当晚,大家品茶听秋风,尝果聊甘甜,彼此在酣畅轻快间交流,说工作生活,谝文坛文学,讲各自的创作,夸各人的成果。期间少不了相互的捧场,却显不出丝毫的恭维。
彼此年龄不同、工作各异,却被文学网罗一起,黏作一团,如久别的雀儿,叽叽喳喳喜笑颜开,又成了人不亲行亲的同道!山镇静寂,秋虫乱鸣,月隐云暗,山石突兀,不知不觉夜已深,昼将明,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大家方匆匆散去,蜷在被窝里各待黎明。
一觉醒来,走出客栈,山雨竟落了半夜。我们用过早饭,由军峰兄安排,驱车列队,依自儿兴致勃勃地直奔皇甫村。
少顷,皇甫村就到了。这里地处滈河北岸,神禾塬下,的确是一处山水皆阳的好地方,套用堪舆家的古话,当属风水宝地呀!秋雨伴着秋风,神禾塬上下被清洗得满眼碧翠焕然一新。栾树树冠上泛出一片片成熟的青叶黄果,皂角树的叶丛间坠下一簇簇绿色的皂荚,滈河两岸庄稼茂盛,王曲镇上农舍横陈。
我们来到柳青故居。刚停下车,刘田民老先生已在那里等候。刘大叔可不是普通村民,他是柳青的老邻居,鸿篇巨著《创业史》里“财娃”的原型。柳青1952年来皇甫村时,刘大叔不到六岁。他从一个被父亲夹在胳肢窝去开会的孩子,长成了能顶大人使唤的半大娃子。他和“柳青伯”一家人共同生活了十四年。如今又心甘情愿地做了柳青的守墓人。
柳青故居不大,就在神禾塬土崖下,除了简单的房舍,似乎并无别的,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停车场也没有。
刘大叔撑着一把雨伞,高兴地与我们一一握手,口里激动的说,“欢迎作家朋友们,你们冒这么大的雨来看我柳青伯,我替他老人家表示感激”。看着满头挂霜的老人,这个《创业史》中唯一健在的人物原型为我们做讲解,一股羞愧忽然袭上心头。此时此刻,我真不知道应该接受老人的感激,还是应该感激他数十年如一日在此为“柳青伯”守候。
虽然有专业人员为我们讲解,而且也讲的相当细致,相当精彩,可我们还是随着刘大叔的指引,参观了这儿的每个角落。看着墙上发黄的照片,抚摸一件件柳青当年用过的座椅、书橱,或者摆在那儿的旱烟袋、旧草帽,还有马葳阿姨曾经使用的缝纫机。我们想象着柳青和王家斌、刘远福怎么相交详谈,和皇甫村的老百姓如何打成一片。带着对柳青的所有崇敬,在这里留下一张张单人、双人、团体的照片。
随后,我们围坐一起,倾听刘大叔讲述柳青的故事。他从柳青在上海说起,讲到怎么落户皇甫,怎么和王家斌他们带领老百姓搞互助组,讲他的柳青伯和马葳姨一家同皇甫村人血溶于水的浓厚情谊。他讲柳青的生活创作,讲生活中的人物原型怎么变成书中的塑造的人物……说到动情处,刘大叔几度哽咽,他声音颤抖,两眼通红,听得几位学姊抹着眼睛唏嘘不已。
刘大叔说,“俺柳青伯,人好得很。他来的时候,俺爸还抱着俺哩,俺柳青伯和俺马葳姨很喜欢俺,俺经常去他屋里耍,有时候在他屋连饭都吃了。”他说自己三岁时母亲就去世了,父亲一手把他这个独子带大。小说中高增福一手抱着才娃一手拉着风箱做饭的情节,就是他和父亲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他们两家在长期的生活与劳动中建立起的情谊,早已在老人心里扎下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根须。老人还说,1977年那年春节前,已在病中的柳青托人给他家三个孩子一人捎来一百元压岁钱。当时,这可是一笔巨款啊。三百块钱,这对一个拮据不堪的农家来说意味着什么!
1990年6月11日,梁生宝的原型王家斌在弥留之际,他躺在病榻上,看着刘大叔老泪纵横。王家斌老人断断续续地向他交代了两件事,一是让他替自己和柳青照顾好刘远福,再就是让他替全村人守好柳青的墓,把柳青的精神传承下去。
目睹了柳青和父亲的深厚友谊,又在这种友谊的庇护下长大的刘大叔,把为柳青守墓当成了父辈友谊延续。在刘大叔的讲解中,我们跟着他,沿着一条小道上了神禾塬,去柳青的墓园拜谒。这时,我的内心几度沉浮,不禁泪水盈眶。
几十年来,刘大叔和父亲刘远福一直照管着柳青的墓地。据说,这里原先并没有目前的围墙、松柏和青砖墁地,就是一个普通的坟丘,时不时就有人畜进去。所以他要经常来拔拔荒草,清扫卫生,以保持整个墓园的整洁。“俺心里爱俺柳青伯,俺愿意给他守墓”。几十年来,刘大叔把为柳青守墓当成了日常事务,为了这份平凡而伟大的友谊,已将自己走成一位古稀老人。只要有人拜谒参观,他都要步行三四里,爬上长长的塬坡,去给参观者开门、讲解,有时候还会把远客带回家吃顿饭。
关于皇甫村,关于柳青的皇甫村,遗留下许多不朽的文字和情谊。从刘大叔的话语中,我们身临其境、心处其情,真正认识了伟大作家是如何在深入生活,讴歌时代。这里不仅留下了路遥悲愤的身影,也留下了路遥对柳青教父般的崇敬,留下了他甘为文学殉道的精神。这里也留下了陈忠实凝重的步履,留下了他对柳青扎根农村,用生命体验如何将生活与文学的衔接的奥妙。更有一群群文学的朝圣者,来这里拜谒柳青,仰望神禾塬上文学的灯塔,鸟瞰文学田园笔耕的庄稼。谁若想期待秋后能有好收成,那就在柳青的文字和话语里探掘矿源。柳青曾说,文学是愚人的事业,是终生的事业,要勤勤恳恳搞一辈了,不要见异思迁。当然,这不是要每个文学人为文学殉道,却必须有对文学的虔诚和付出,在文学事业上获取得道多助的收成。
路边柿树上柿子渐红,秋雨依然在下,洗涤着皇甫村,同时也让我们经历了一场铭心的洗礼。再看我们一行,多了一重严肃与庄重,再没了来时的聒噪。惹得学兄王炜想用他的幽默缓解一下此刻的凝重,只怨军峰兄今日行程安排欠妥,似乎是让大家乘兴而来,却难能尽兴而归。高凤香打趣圆场,“你们错怪了军峰兄,他其实想的是怎样才能把大家多留一会的。”
我忽然觉得,学姊凤香说的更对,我们真该好好留下来。要不,就看能不能把这里无处不在的柳青精神带回去,好好给自己留一份文学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