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说,五十知天命。可是,五十岁的张革命偏偏就犯了糊涂。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唤了大半辈子“爹”的大喜,其实是他的伯父,而自己的亲生父亲,竟然是大喜的兄弟,那个已经牺牲四十多年的二喜。
消息刚在张家堡传开,整个村子就炸了锅,街头巷尾说啥的都有,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只不过,周围早已晴天霹雳了,可那震耳炸雷一样的消息,似乎总是绕着张革命,让他一无所知。
直到多日后,张革命才隐约觉得,乡党们的身上像是藏着无数没羽箭,一根根异样的眼神从四面八方穿心而来。大家见了革命,不是窃窃地交头接耳,就是偷偷地抛眉撇眼,唯有他和他们偶尔凑到一起,才能勉强地换来一两句尴尬的客气话。
张革命是太阳下山时回家的。他向媳妇绒绒说了自己最近的迷惑。绒绒也和他一样蒙在鼓里,不知所以。
绒绒饭已做好,张革命唤出父亲大喜,三人围在厅房里喝汤吃饭。张革命心事重重,他吃着吃着,抬头瞟了父亲大喜一眼。大喜看着革命奇怪的眼神,问道:
“革命,你今儿咋了?有啥事?”
“没啥。”
“没啥?没啥咋不好好吃饭?”
革命又抬头看了一眼大喜,低头呼噜噜刨了两口饭。他再次抬起头,问大喜说:
“爹,最近,村里的人好像有啥事,见了我总是一副遮遮掩掩的神情,好像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
“就是,我也觉着是,就是不知为啥?”绒绒附和道。
“嗨!还不是因为那块‘革命烈属’的牌子!”
绒绒问父亲大喜:“爹,咱家谁是革命烈士?我嫁过来也二十多年了,咋没听说过。”
“爹,你是说我二叔?他是烈士?”革命似有所觉,邻里乡党最近的所有神情,或许都跟这有关,他又一想,二叔是革命烈士,这本是光荣事,难道还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
大喜的老伴桃花去世好多年了,保守半辈子的秘密到底该不该让革命知道。大喜看了革命和绒绒,欲言又止。他思来想去,又似有所悟,“嘘”地长叹一口气,说:
“革命,绒绒,几十年了,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琐碎事,提它做啥?”
果然有事,父亲果然藏着许多秘密。革命向绒绒递了个眼色,绒绒会意地说:
“爹,您说的倒也是。不过,我们啥都知道,就是希望你能亲口说出来。”
绒绒这么一说,大喜真不知说啥好。他想了想,说道:
“你们既然要我说,那我今儿就把那些陈年旧事说出来吧!唉,几十年了,村里人还把这事当成秘密,其实早就算不上啥秘密啦!”
革命和绒绒相视一笑,听父亲讲起了家里的往事。
张家是革命家庭,西安事变第二年的春上,刚过大年,大喜他爹早年参加红军。到了初秋,他又跟着新整编的八路军大部队东渡黄河,奔赴抗日前线。大喜当年也是年轻有为,二十出头就当上了凤凰大队的书记,一干就是大半辈子。
大喜在村里威望忒高,从不给任何人留啥遗憾。如今已过了古稀之年,若再不将革命的身世告诉他,难道还要带到棺材里去不成。更何况,这又不是啥丢人的事。
四十多年来,大喜一直觉得对不起兄弟二喜。他没有想到,由于自己一次疏忽大意,竟使二喜永远安息在了遥远荒芜的罗布泊。每每和桃花说起这事,桃花都说,“咱是革命家庭,你又是党员,咋忽然迷信成这样?”可是,不管他迷信不迷信,二喜还是成了长眠在外的孤魂。难道这就是鬼使神差,就是宿命?
二喜当兵走的那天,凤凰公社在镇上的街西小学举行新兵欢送会。偏巧那天大喜家一个远房亲戚过世,大喜按照父母的吩咐,必须先去送了二喜,再出门参加亲戚家的丧礼。他当时只顾方便,顺便提着奔丧的纸扎花馍去了新兵欢送会的会场。他还没看清穿着崭新绿军装,戴着大红花的二喜,就被旁边的群众骂骂咧咧给轰了出来。他回家后向父亲诉说委屈,父亲也气得将 他大骂一通。“你这猪脑子。你见谁家送亲人参军,手里还提着献食纸扎?”父亲一句话惊醒了犯着糊涂的大喜。大喜后悔地一塌糊涂,然而事已至此,覆水难收。为这事,他在父母面前落下了永远抬不起头的话把儿,以至于多年后,遥对安息于罗布泊马兰陵园的二喜,大喜的心底总会泛起一股沉重的郁闷之情。
二喜参军后,好多年没有了音信。仿佛在这个世界上蒸发了。父亲去世时,他没有回来。母亲去世时,他还没有回来。
后来,国家第一颗原子弹在新疆某地试爆成功,举国上下无不欢庆。数月后的一天,二喜突然从天而降,回到阔别十年的家乡。同时,他还带回一封介绍信,上面盖着国家最高军事机构的红戳戳。听说二喜为国家建设立志奉献青春,至于干什么无人知晓,即便问他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好在二喜就站在眼前,张家上下索性也不再问他。二喜探亲假只有一个月,但在休假期间,还必须完成部队下达的另一项政治任务——结婚,然后带着结婚证回部队。二喜知道,部队是考虑他们随时可能牺牲,这结婚命令的另深层原因,其实是人人尽知的。
二喜走了这么多年,这次回来,父母已双双离世。按理说重孝在身,三年不娶。他还没有从父母亡故的悲痛中走出来,这时候咋能想结婚的事,再说了,他又跟谁去结婚?
大喜带着二喜的介绍信去找凤凰公社,公社又去了锦屏县城。大喜觉得,这次如果能完成部队下达的结婚任务,他也算为国尽力了,只是这结婚也真不是说着玩的,哪里有合适的姑娘呀,就是有,这糊里糊涂的,总不能见着那个姑娘,就拉回家乱点鸳鸯谱么!
二喜也没办法,他看着圪蹴在院中的大喜,说道:“哥,我明天去公社,让他们给我开一份结婚证明。”
“这是命令,是军令。这事不能作假!再说,就是开个假证明,上面也得有个媳妇的名字呀?”
大喜闷闷地抽着旱烟,他忽然啪啪啪磕着鞋帮掸掉烟灰,双手一拄膝盖,站了起来。
“我看,办法倒是有。”
“……”二喜期待地望着大喜。
“二喜,我和你嫂子离婚,结婚证上直接填成桃花。”
“你说的这是啥话!这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桃花听了,气愤地瞪了一眼大喜。大喜说了这话,也觉得后悔,这话传出去让桃花往后咋活人么!可是除了这,暂时真的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索性一拍屁股,走出院子。
“这不是乱来么!”桃花想不通,跟大喜过得好好的,忽然让他俩离婚,而且还是大喜提出来的。她以前没见过二喜,只知道家里有个兄弟在外面当兵。这稀里糊涂,咋能让她跟二喜结婚?
桃花这么说着,她又一思量,眼前不禁一亮,“我看这事,或许还真行。”
最终,二喜和桃花完成了一桩由部队和村上指定的政治性婚姻。二喜和桃花结婚七天后,就带着一纸结婚证明回了部队。
大喜被迫将自己折腾成了单棒司令。他还和桃花住在同一个院子,只是,这时的桃花成了他的兄弟媳妇。
第二年春,桃花生了个大胖小子。一家人高兴,不知给他取什么名字。桃花说,“既然他爹在部队干革命,那就叫‘革命’吧。”
多年后的一天,张家大门上挂出一块“革命烈属”的牌子。原来,二喜在执行一项任务时牺牲了。至于怎么死的,大家胡乱猜测,并没有一个正确答案。
桃花成了寡妇,还要照顾二岁的革命。这时,大喜还是单身过活。为了张家的安稳,桃花又和大喜生活到了一起。好在革命是张家的娃娃,不管咋说,都是自家人,都用一个姓,是亲亲的一窝窝。大喜顺理成章地由革命的大伯变成了父亲。
一晃眼几十年,张家留给大家最多的就是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猜测。
这时,革命才知道自己的生父二喜早已长眠在遥远的罗布泊。以前不知道,革命还没啥念想,如今谜底解开了,他却有了带大喜和绒绒去祭拜二喜的想法。
大喜左右为难,不知说什么好。“革命,咱去新疆是好事。可是,二喜在那边已经安息几十年了,还是不要惊动他。”
最终,革命还是说服了大喜。他想趁清明节前赶到罗布泊。革命开车,拉着大喜和绒绒,他们一路向西,经过四天的行程,终于在一个夕阳映辉的午后,踏入了翠柏掩映,肃穆境幽的马兰陵园。革命看到眼前这一座座汉白玉墓碑上,并没有发现二喜的名字。
在陵园管理人员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一座墓碑前。这块墓碑,上面刻着“兔子之墓”四个字。大喜疑惑地看了看父亲大喜和媳妇绒绒,不解地问陵园管理人员:
“同志,我二叔名叫张二喜,你咋带我们看‘骆驼同志之墓’?”
“大叔、大哥,这就是张二喜烈士的墓地。当年安息在这里的的人员,不管是科学家还是战士,他们都用化名。张二喜同志生前的名字就叫骆驼。”
大喜“哦”了一声,蹲在墓碑前,摆出了花篮水果。他低声说道:
“二喜,我给你把儿子和儿媳妇带来了。”
革命和绒绒跪在墓碑前,点燃一支香,插进墓碑前的香炉,恭敬地磕了三个头。此时此刻,革命和绒绒已不介意谁是生父,谁又是养父。革命反而觉得,无论大喜和二喜,还有母亲桃花,这三位挚爱的亲人,都为国家的建设做出了不同的付出和牺牲,他们的贡献都是伟大的。
“爹,二叔为国家建设做出了牺牲,这是咱家的不幸,同时,他又是咱张家的骄傲。我妈为了国家的使命,甘愿忍受非议,下嫁兄弟,又不能向任何人解释。我以前老觉得我们为国家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现在站在这里,看着眼前这一座座坟茔,我忽然觉得,我们的付出根本算不得什么。”
“爹,这是为啥?”
大喜看着眼前墓碑,告诉革命和绒绒:
“为啥?咱守在乡下,跟外面接触的少,看着我们面前这些墓碑,哪一个墓碑下面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哪一个人的身后都有比我们更伟大更高尚的付出。”
绒绒也明白了父亲这时的想法。她说:
“爹,您说的对!这里安息的每位烈士的背后,都有一个特殊的家庭,也都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
革命也说:“就是,这些墓碑竖在这里,并不高大雄伟,甚至很少有人知晓,然而,他们却为祖国的建设事业竖起了一座座丰碑。”
“娃呀,我们家为国家建设作出了一定的奉献。此刻,我们看着眼前这一座座墓碑,才忽然觉得我们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真是微不足道的。”
父亲说的没错,革命暗自思忖,半天不语。我们不能忘了上辈人的付出,更要珍惜当下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