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近天都

秦岭是华夏名山，终南山几乎揽尽秦岭的全部。

戊戌初夏，正是气温日渐升高之际，我有幸去了一趟终南山。来这里并非是为了避暑纳凉，而是参加在太乙宫举办的一次学术交流会。我这几年参加过许多相似的会议，几乎已没有了新意，倒是巍峨葱郁的秦岭，是那悠远绵长的终南山吸引着我。于是，趁着会议间隙，我们游览了南五台，领略了终南山水的壮美和曼妙，也给我的此行增添了许多风采和遐思。

我生在渭北，也常去西安，甚至多次与秦岭身临其境。每次面对秦岭，都有着不同新异的感觉，也有着这样那样的遗憾。我上过西岳华山，上下都坐着缆车，没有体会到登山的豪壮；去过眉县红河谷，在下雨初晴的林荫道上漫步，欣赏山窝林丛次第升起的团团祥云，却没能爬上太白山顶；前年夏天乘兴去了牛背梁，不曾想途中遇到瓢泼大雨，仅走了一小半的路成就败兴而归；去年秋天到蓝田汤浴泡温泉，选的时间又是晚上，在冒着热气的这汤那池里仰望星空，只能把朝霞暮云幻化苍狗的想象留存心间。无奈之际只能解嘲，以十全九美告慰自己这就是所谓的人生。今天又来秦岭，领略南五台的青山绿水旖旎风光，心中既装着无数的稀奇，又担心是否有新的遗憾。

秦岭是华夏大地上独特的山。它横亘东西，将大地分成南北，南山的水流向长江，北麓的水注入黄河，想必分水岭这个词就缘此而生。更为神奇的是，山里不仅生着奇石长有奇木，藏着金丝猴大熊猫等各类奇兽，而且还住着无数的神仙，留下无数的神奇。我们在曲折的树荫里拾阶而上，沿途看到的精神矍铄的老汉慈祥可亲的婆婆，或者喜笑颜开的少男倩女，觉得他们也许就是穿越天地的各路神仙。我这么想，从古到今许多人也这么想，难怪终南山的故事讲了几千年也没讲完，游客对秦岭的神奇也就变得既司空见惯，又丝毫未减了。

我十二三岁那年的暑假，记得前一天下过一场大雨，那天午后，我站在收罢的麦田里远望，突然发现一道淡蓝色山恋横陈南天，山上树木郁郁葱葱如在眼前。我眼前一亮，正在猜测，这是秦岭吗？秦岭有这么高吗？渭北与秦岭相聚至少二三百里，能看到真正的秦岭吗？我正在给自己心里装着问号儿，那片山恋竟渐渐隐去，至今隐成一个谜。后来一想，这不是所海市蜃楼么，我居然还有这种奇遇。

八仙之一的韩湘子是韩愈的侄孙。一代文圣韩老先生原本一门心思做官，虽然几经贬谪依然对唐王朝忠心耿耿。韩湘自幼生有仙骨，率性而行，他专心修炼，潜心道学，只想着有朝一日得道成仙。韩愈屡劝他作好学问，韩湘偏偏不受教诲，终日深隐终南山与仙人相交，一年半载见不上个面。在唐代，男子过了十八岁要举行开樽之礼，行过开樽之礼就算成人。韩湘十八岁那天，韩愈为他开樽，斟了一杯酒给他。韩湘捧起酒杯并未一饮而尽，他从花篱下掬起一抔土，将那杯酒浇上去。稍顷，那土里竟生出两朵鲜艳的花儿，更为稀奇的是，花瓣上还有一句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当时，韩愈非常奇怪，不知所以。韩湘笑着说：“爷爷不必奇怪，或许过一阵子就会应验的。”后来，直到宪宗皇帝因佛骨一事将韩愈贬谪潮州，韩愈迎雪前行，在蓝关驿遇见韩湘，他终于明白了花瓣上那句诗的含义，觉得侄孙韩湘绝非常人能及。随即才有了《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这首千古名诗。

唐代还流传下来一个终南捷径的成语，说是有位叫司马承祯的道士，在终南山隐居几十年。唐玄宗知道后请他入朝为官，他拒绝了。后来，唐玄宗给他盖了一个院落，请他在里面抄写校正《老子》。任务完成后，司马承祯到长安拜见唐玄宗，遇到了也曾在终南山隐居，现在已拥有高职的卢藏用。卢藏用早年求官不得，故意跑到终南山隐居，在他看来，隐居终南山可以引起皇上注意，很快就达到做官的目的。司马承祯和卢藏用见面，说了几句闲话。卢藏用抬手指着终南山开玩笑自夸，说隐居终南确实有无穷的乐趣，可以轻松地得到官职的。可是司马承祯身在道门，向来对做官嗤之以鼻。司马承祯听到卢藏用的话，讽刺他说：“确实不错，隐居终南简直是做官的捷径啊！”

其实，古往今来的终南隐士多的是。韩湘子只能算隐者之一，卢藏用更被大家当成笑料予以讽刺。孔老夫子的古训早就有了“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的隐士思想，白居易的《中隐》一诗也用“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对他心目中的隐者对了客观的评价。而说到隐士，又不得不让人想到诗人贾岛！

贾岛诗写得好，自成一家，素有诗囚、苦吟客、幽燕骚客的美誉，尤以推敲和祭诗两个典故成为做人作文的楷模。其实，贾岛一生颠沛流离，虽然一直向往仕途，可最终还是与此无缘，只能徘徊在苦吟与禅心间，在失意与落魄中艰难度日。他也长叹生不逢时，多次有归隐终南之意。于是，太白山、圭峰寺、蓝天峪，甚至安业县石瓮山，都留有他的足迹和诗迹，都有他的或僧或道或贤客等各类隐友，受他们影响，他也常生归隐之心，才有了《寻隐者不遇》的求隐和叹息。

与贾岛相比，诗佛王维是幸运的。王维除了有着并不痴迷的官位，他更是一个能用诗来画画的奇人。他早年也有积极的政治抱负，希望能施展才华效力大唐，后因无常的政局变化而逐渐消沉下来，开始归隐辋川，吃斋念佛，过起了半官半隐的悠闲日月，写下了大量的如画诗篇。其中有首《终南山》五律，区区四十字，给我们绘出一幅美妙绝伦的山水画。“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慢慢吟读，细细品味，这首诗不仅在写法上大起大合，而且意境深远，画面深邃，诗中融入儒、释、道众家之妙，将人生长河与山野景色相互交融，居然写得淋漓尽致，达到后无来者之效。

一千年倏忽而过，终南的隐者也早已变得不再神秘。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的《空谷幽兰》一书，围绕他在终南山寻找隐居的隐士而作，对中国的隐士文化做出了自己独道的看法和评价，引起了海外学习和研究中华文化的浪潮。我省青年学者、我的好朋友史飞翔先生的文化随笔集《终南守望》一书，从终南禅修、终南悟道、终南名士、终南行脚、终南参访等不同的层面，书写自己多年来行走、研究终南山的心灵感悟。他的写作和有关终南文化的思考，早已超出一般地理意义上的行走考察，而是偏向更深层次的精神思索，品读他有关终南文化的篇章，仿佛是由他做向导，带领读者美美地来一次终南问道之旅。

踏秦岭，寻隐者，隐者很多，住在山里好久也不出来，也不想出来，他们或许才是真隐。"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文人墨客的言辞诗句里，曾写下了秦岭无尽的美妙。只希望世人都来珍爱秦岭。可就有那么些，总想着霸占秦岭秀色，将这里的一切恨不得据为己有。可在山下，在群山峻岭之间，在滔滔溪流之畔，这儿一栋，那边一座，偌大的院子，盖着中式的西式的小洋楼，栽种了奇花仙草，饲养了珍禽异兽。甚至有一家，占地十五六亩，别墅里奢侈的装修让人如在皇宫宝殿似的，据说里面一个狗窝就有七八十平米。

试问，这秦岭是国家的秦岭，是世界的秦岭，不是谁家的盆景，不是那家的庄园。今年以来，国家下了大力气，上下行动，将秦岭内外许多违法违建的山间别墅进行强拆，要还老天爷、要还老百姓一份舒心和秀美的青山绿水。

贾平凹先生的第十六部长篇新作《山本》与读者见面了。他说，这部小说是一本秦岭之志。秦岭是一个巨大的存在，它“提携了黄河长江，统领着北方南方。这就是秦岭，中国最伟大的山。”大匠人丰富厚实优美悲壮的故事将让读者重新认识各自心目中的大秦岭。

再次想到了“太乙近天都”，这或许就是终南山，对大秦岭最完美的诠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