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寿公主府里的似水华年

       北京大取灯胡同9号，是赫赫有名的恭亲王奕长女荣寿固伦公主的府邸。按大清祖制，皇后女儿方可晋封固伦公主，嫔妃女儿只能晋封和硕公主。亲王的女儿一般称为格格，受到恩宠至多获封和硕公主。作为恭亲王女儿的荣寿格格，得以破格晋封固伦公主，有其特殊原因。

咸丰帝病逝后，懿贵妃（慈禧太后）在小叔子恭亲王奕的帮助下发动“辛酉政变”，从顾命八大臣手中夺取朝政，开始长达四十七年之久的垂帘听政。慈禧为笼络恭亲王，封他为议政王、总理各国事务和军机大臣，集朝政、外交与军事于一身，并将他七岁女儿荣寿认作养女。接进宫中抚养，晋封为固伦荣寿公主，这不仅是她给予奕的特殊恩宠，其实也使荣寿公主成为变相的“人质”，对恭亲王起到牵制作用。

这位固伦荣寿公主的颜值，实在不敢恭维。我们自小接受的美学教育，皇室公主似乎个个都像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那样典雅华贵，美丽迷人。看一下这位公主遗留下来的照片，简直让你“三观尽毁”。虽然其貌不扬，不过荣寿公主的举手投足，却显出非凡气度。况且她少年老成，处事淡定得体，深得慈禧喜爱。同治五年由慈禧指婚，12岁的荣寿公主下嫁额驸富察志端，并赏赐一座府邸作为婚宅，这就是位于大取灯胡同9号的固伦荣寿公主府，民间也称“大格格府”。

婚后五年，志端驸马因病去世，慈禧又怜悯公主孀居孤苦，再次将她接入宫中居住，并逐步让她成为处理生活和政务的心腹助手，长达近半个世纪。荣寿公主是清廷历史上最后去世的公主，《清史稿》称她为大清朝的最后一位公主。

沧海桑田世事无常。大清帝国被辛亥革命推翻后，荣寿公主府邸几经易手。1960年9月，经国家科技委批准，组建中科院半导体研究所，地点就在荣寿公主府内，直至1986年才整体搬迁离开。我从1964年大学毕业进入中科院半导体所，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离开，大约有七、八年的青春华年，就是在这座昔日的荣寿公主府邸里度过的，当时的情景至今依然历历在目，就像昨天刚发生的事情一样清晰，难以忘怀。

太阳啊霞光万丈

雄鹰啊展翅飞翔

高原春光无限好

叫我怎能不唱歌

……

报到那天，一走进“荣寿公主府”大门，就听到高音喇叭里播放才旦卓玛演唱的“翻身农奴把歌唱”。如果那个时代有“流行歌曲排行榜”的话，毫无疑问，这首歌一定排在榜单的第一位，才旦卓玛也一定被歌迷们疯狂追捧为“流行天后”。她的歌声仿佛来自天外，声音纯净辽远，感情圣洁真挚，真正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在这所曾经的荣寿公主府里的生活和工作，笼罩着神秘与紧张的气氛。别说实验室里那些研究设备极其稀罕金贵，就连进入实验区的架势，也让初来乍到者感到神秘、紧张。从院内宿舍楼到实验区，必须经过一条一百多米长的狭窄甬道，两旁是两人来高的围墙，和影视剧里常见的故宫后宫的甬道十分相似。特别是在晚上，当你一拐进这条甬道，即刻会有两道探照灯的强烈光束射到你身上，让你几乎睁不开眼睛，感到紧张万分。你可以隐约看到探照灯后面有两三个荷枪实弹的身影，走近才能看清那是一身戎装的中央警卫部队值勤战士。除非有特殊情况，一般不会喝问口令，不过要求你出示证件，然后向你敬个礼，礼貌地放你过去。因为当时的半导体属于国家尖端机密技术，由武装部队加以保护。不过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不再有神秘紧张感了。

研究工作在外人看来似乎神圣又刺激，实际上却很单调乏味。总是重复做着那些枯燥的试验，没完没了地测试记录实验数据，然后套用或创建数学公式计算分析，画图形曲线，提出假设推论，再设计实验加以验证，最后才是激动人心的出成果，写出洋洋洒洒的论文。不过我可没有福分等到出成果写论文那一天。

由于总所周知的原因，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研究工作全面停顿。因为闲来无事，白天时常约一帮朋友，背上相机巡游在北京各处景点。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常常和我的“男闺蜜”在单位食堂匆匆吃罢晚饭，沿美术馆后街拐入王府井大街，向王府井一路闲逛。

如果没有沙尘暴，北京的春天的确非常美丽怡人。街道两侧绿树成荫花团锦簇，整个城市弥漫着紫丁香的馥郁气味。王府井大街是北京城最热闹的商业街，犹如上海的南京路。华灯初上时分，霓虹闪烁的商铺、川流不息的车辆、摩肩接踵的人群，使这条中华第一街，既人声鼎沸又秩序井然。灰蒙蒙的天空中群星闪烁，街灯把道路照耀得如同白昼。人流中，扶老携幼年轻夫妇的幸福笑容，手挽着手情侣的迷醉神情，售货姑娘抛来的动人媚眼，生命和青春在京城夜晚肆无忌惮地怒放。

每逢天气晴好的周六晚上，我们一般不在单位就餐。迎着绚丽的晚霞，寻找那些京城有名的餐馆去“撮一顿”。待到酒足饭饱，“酒意微熏霞上脸”时，才踉踉跄跄踏上归途，嘴里还不停念叨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迷迷糊糊回到“荣寿公主府”，一头扎进被窝，呼呼睡到大天亮。

自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进入半导体所，到七十年代初调去江南小城，我生命中的美好青春年华，悄无声息地在“荣寿公主府”里消磨过去。在这座公主府邸里度过的美好岁月，让我逐渐认知北京历史积淀的厚重，默默爱上首都的古老大气之美。 调离北京那天，我伫足凝望荣寿公主府邸的大门，想起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中那句励志格言：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想着想着，禁不住为自己蹉跎的年华、挥霍的青春，感到深深内疚。

我含着泪花，告别了荣寿公主府。因为忙于工作和生计，很久未曾与它谋面。2012年出差北京再度与它重逢时，已认不出它昔日的容颜。她被装扮得焕然一新，仿佛返老童的新妇。鲜艳的大红油漆门窗，翠绿的琉璃瓦屋顶，煞白的粉墙。一对中国红的灯笼高悬门前，猩红的地毯从大门口沿过道一直铺展到街上，一双白石狮子威风凛凛地镇守着院门。这所宅院恢复了荣寿固伦公主府邸的原貌，并成为北京一个旅游新景点。这使人们在对造化肃然起敬的同时，感到一种历史轮回的悲凉。经历过这一切，你一定能领悟《三国演义》开篇词《临江仙》所蕴含的深沉寓意：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