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回老家,在院子的角落里,无意中发现了一只废弃的旧水桶。它锈迹斑斑,孤独静默。我觉得按它对我们这个家庭的奉献和付出,它不应该受此冷落。就像一个曾经辛苦劳作一生的老人,在晚年不应该被后辈冷落遗弃一样。
想到这,我把它提起来,用干净布擦掉它身上的锈迹和泥土,把它摆放到一个不受风吹雨淋的地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我对它的怀念和感激。
在过去贫穷落后的乡村,水桶是每个家庭的必备生活用品。不管你到谁家串门,首先能看到的是房檐下并排放着的两只水桶。当然,水桶旁边还会有扁担,井绳。那时的水桶,一种是木水桶,很重,小孩子是提不起来的;另一种就是我现在看到的这种铁皮水桶。木制水桶的年代稍早些,比较笨重。用木制水桶担水的人多半是身强力壮的中青年人。我亲眼看到邻居家的云大爷和隔壁三叔用木制水桶挑水,他们都是那种名副其实的壮汉。铁皮水桶的出现,是在我六七岁之后的事。
说起水桶的用途,那真是太大了。每天早晨天刚朦朦亮,三三两两的男人们挑起水桶,到村外的井里去担水,等把自己家的水缸灌满后,再到田间进行劳作。“谷雨前后,种瓜点豆”,为抢农时,各家各户的男人女人们,纷纷带上水桶,水桶里装好种子、锄头,遇到天旱无雨,男人们要挑水点种。
水桶、扁担以及男人们在田野上担水的潇洒身影,像一副流动的油彩画,定格在我的脑海中。
但最让我不能忘记的还不止这些,水桶还是我小时候的玩具。在院子里,我会把水桶放倒推着玩。那哐啷哐啷的响声,很是让我兴奋。
这时,母亲会从厨房里走出来制止我,我停下来,等母亲回到厨房的时候,我又找来木棍,把铁桶当锣打。嘡啷—嘡啷—,声音响亮而震撼,街坊邻居都能听到。听到声响,母亲又会从屋子里走出来向我喊话:“别敲啦!敲坏还怎么装水?”
我虽然不认为水桶会被敲坏,但并不会和母亲争辩,只好默默地将水桶放回原处。
等我稍大点之后,我便不再玩水桶,但母亲却把水桶交给了我。每天放学到家,书包还没有放下,就听到母亲催促说:“水生!家里没水了,快去打水吧!
家里担水的任务最早时当然由父亲担任,后因父亲有更多的农活要做,担水的任务由哥哥接替。再后来,哥哥上学住校,担水的重担顺延到我的肩上。那时,我十一岁,还挑不动两桶水,每次只能挑两个半桶。
在我的家乡,缺水的问题一直延续了很多年。据县志记载,商代时期,家乡位置是过去的黄河古道。随着时代的变迁,黄河改道,原先的黄河古道演变成蜿蜒起伏的沙丘,形成“百里沙带”。秦朝末年,秦始皇东巡出游返回长安时途经我县。由于鞍马劳顿,积劳成疾,《史记》记载:“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即广宗大平台遗址)。
在我们这里,由于沙多风大,水资源极其匮乏,人们吃水难用水难的问题变的十分突出。为缓解水荒,人们开始挖水塘,打水井。水塘用于储存雨水,供村民洗洗涮涮,牲畜饮用;水井将水塘的水渗透过滤,供人们食用。但遇到老天不下雨,水塘干涸,水井里的水也就跟着干涸。村民戏称,水塘里的水,经常是“浅水湾”,水井里的水,时常是“月牙泉”。我和小伙伴们打水,就是在这些地方。
来这里打水的多数是一些老人和孩子,因为老人和孩子们挑不动一担水,无法像青壮年那样到村外的水井里去取水。村里的水塘和水井就成了我们这些人的专属取水区。
我家住村西头,村西头的水塘边上有两口水井。一口井在水塘的东边,较小较浅,人们称它为小井;另一口井在水塘的西边,较大较深,人们称它为大井。可不知是什么原因,小水井的水口感较好,适合人们饮用,但水量很小。大水井的水量较多,但口感苦、涩、咸,无法食用,村民们多数用它做洗涮之用。在水源紧缺的时节,偶尔也会有村民把它做饮用水。
按照母亲的吩咐,我像往常一样,拿着井绳,挑着两只铁皮水桶,去小井里打水。
还没走到地方,就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在小井台上站着,一个叫大江,比我大一岁,和我一起上小学。另一个叫双河,小我一岁,叫我二哥。大江的父母怕他命中缺水,希望他今后的水运像大江一样源远流长,为他取名大江。
双河和大江家是邻居,双河的父母看邻居家的孩子叫大江,也不甘落后。经反复研究,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叫双河;意思是你家有一条江,我家有两条河,不比你家差。
后来,大江的弟弟出生,大江的父母为二子取名二江,在他们看来,两条江比两条河(双河)要大,占了上风。
受缺水环境的影响,期盼水源的人们为孩子取名带水意涵的人越来越多,什么“大海”、“永泉”,“汪洋”、“天水”、“水莲”等等,父母给我取名“水生”,可能也是受此环境的影响。
大江人老实,说话有点木讷;双河性格张扬,话多,有点调皮。他妈妈说他,除了睡着后话少之外,基本上没有不说话的时候。别人纳闷儿,问他妈:“你家孩子睡着后还说话吗?”他妈解释说:“睡着后会说梦话。”
今天来打水,大江来最早,排第一;双河次之,排第二,我排第三。
大江慢悠悠地从水桶里拿出井绳,挂好水桶,将水桶放到井底,然后来回摆动水桶,手向下一松井绳,只听哐啷一声,水桶倒扣在井底。我们三个人的脑袋一起伸向井口,向井底张望。
我看到,井底有一片半个锅盖大小的光亮,映照出三个人头。双河说:“别打了,没水!”。
大江慢慢地将空桶提上来,无奈地说:“等水涨上来,起码要等半天,唉,等着吧!”
显然,井里的水已被来的更早的人打光了。
这时,又有一个女孩来打水。与我们不同的是她左手按着肩上的扁担,右手还揽着一个顶在腰间的洗衣盆。洗衣盆里放满要洗的衣物。看到我们在这里排队打水,她很自觉地把水桶排在我的后面,然后放下洗衣盆,跟我们打招呼。
来打水的女孩叫翠花,和我同岁,家里只有她和妈妈两个人。她爸爸是在她出生三个月前去世的。孤儿寡母,日子不好过,但她好像没有受到家庭环境不好的负面影响,她像一棵生长在废墟角落里的腊梅,迎着风雪,绽放着美丽。
她不仅心灵手巧,且性格开朗阳光。我们几个男孩都喜欢跟她在一起。我最愿意看她微笑时皱一下小鼻子的动作,那鼻尖上方的小皱纹,还有鼻尖上细碎的小汗珠,都使她显得生动活波,俏皮可爱。
她看时间还早,便没话找话地拿我们几个男孩逗乐。她先说大江:“大江,你们家已经有两条江了,还到这里来跟我们抢这点儿水儿,你好意思吗你!”大江嘴张了张,想说点啥,但不知道说啥好,脸一下红了,好像真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双河好不容易逮着一个爱说话的翠花,自然不肯放过机会,马上抢白她说:“怎么?欺负老实人不是!人家叫个大江,就不能来打水啦?按你说就得把嘴扎起来?喝西北风?”
翠花没料到双河会插一杠子,先皱了一下小鼻子,作为缓冲,然后开始反击:“你是从哪里拱出来的?我又没说你,你心虚啥?你也是,还叫双河,你叫天河也照样没水!”
“咋没水!我妈说,我名字中有两条河,一条是黄河,一条是老漳河①,水都哗哗的!”说完,两手比划着,得意地模仿着水浪起伏的样子。
翠花没搭理他。
“嗳,翠花!你妈给你起名字时,咋不带个水字哩?你看人家水生,名字多好!你咋不叫水花呢?”双河自己给自己找话题。
翠花白他一眼:“我叫啥还用得着你操心?神经病!”
双河挨了骂,但不在乎,继续嘿嘿嘿地笑着说:“是,这事是用不着我操心,不过,我问你,你知道你叫的翠花是什么花吗?”
翠花知道双河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想制止他:“你能不能歇会儿!怕别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你那花是狗尾巴花……”
果然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翠花不等他说完,就手从井台上拎起扁担,假装要打他。双河早有防备,嗖的一下,从井台跳下,躲在远处,看着我们几个人嘿嘿嘿的笑。
正在欢闹之际,邻居家的云大爷突然来到井台上。云大爷五十多岁,爱开玩笑,尤其喜欢跟孩子们开玩笑。这可能和他喜欢孩子却没有孩子有关。他不管走到哪里,都喜欢和孩子们玩一会儿,我们在背后都叫他“老乐天儿”,他老伴儿则当众说他老没出息,没有大人样。
云大爷大名叫高天乐,村里人给他起外号叫“老乐天儿”,每年的春节前后,村子里组织娱乐活动,他都要上台表演。他的“彩车”表演,在三乡五里是出了名的。舞台上,他打扮的像个妖怪,身穿绿袄红裙,光头上套一猪尾巴辫儿,耳朵上挂两串红辣椒,血红嘴巴。表演中,抖肩送跨,左摇右晃,抛媚眼,甩手绢儿,动作极尽夸张滑稽,给人们带来了不少欢乐。
我知道,他今天来,肯定不是来打水的,因为我从来没见到过他来这里打过水。
“让开!让开!让我先打!”他绷着脸,装的一本正经。大家都知道他开玩笑,没有人拿他的话当真。
翠花说:“我们都在排队,凭什么让您先打?”
“让不让?”他不解释原因。
“不让!”双河回答的斩钉截铁。
“让不让?”
“不让!!!”我们四人一起喊着起哄。
“好!你们不让开——我就跳井!”
我们四个人先是一惊,紧接着是哈哈大笑。
“跳吧!跳吧!”双河不怕玩笑开大,拍手支持,“跳吧!跳吧!”我和翠花也跟着嚷嚷,只有大江笑了一下,没跟着喊。
“我跳啦!……,我跳啦!……,”他做着要跳井的夸张动作,我们紧盯着,看他如何表演。
“你们不要拉我……”
我们看着他笑。
双河说:“没人拉你!跳吧!快跳吧!”然后,摸仿日本电影《追捕》中的经典台词催促他:“跳吧!跳吧!多么蓝的天哪!一直往前走!不要往两边看!”
“好!你小子没良心,见死不救!不给你们玩了。”说完,拿起扁担挑起两只木桶,去水塘西边的大井处打水去了。
井台上留下了我们四个人的笑声。
云大爷的离开,使井台上一下安静了许多。翠花看一时半会儿还轮不到她打水,便对我们几个人说:“你们在这当‘长脖子老等吧’②,我先去洗衣”。说完,端起洗衣盆往水塘边上走,走几步又回头对我说,:“水生!你帮我看着水桶,轮到我打水时叫我”。
我答应了她。看来,翠花对我还比较信任。
翠花走后,我们三个伸脑袋再看井底,水比刚才好像多了一点儿,但还不到能打上来水的程度。
盛夏的阳光毒花花地照射在光秃秃的井台上,我们每个人的头顶上像着了火,脸被晒的通红,双河有点忍耐不住了,说:“二哥,我们去洗澡吧!”
“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这么考虑”,我与双河一拍即合,两人顾不上等着打水,一起撒丫子向水塘飞奔。只留下大江一人守着那一排水桶。
水塘不大,北大南小,呈放倒的葫芦状。狭窄处有一条凸起的土埂,雨水少时,土埂就成了人们从水塘中间穿行的小道。雨量大时,土埂小道被水淹没,水塘又连成一体,人们到水塘西边的大井担水,就要沿水塘边绕道而行。
水塘边上,有许多柳树。靠水塘东沿的两棵,树干粗壮弯曲,树冠枝叶繁茂,像两个守护水塘的卫士。听父亲说,这两棵树年代久远,究竟是何人何年所栽,没有人知道。他只是说,在他小的时候,这两棵树就是现在的样子。
水塘的水不多,也不深,最深处不到两米,但它是全村人赖以生存的源泉。不仅两口水井要靠它供水,人们的生活也时时刻刻离不开它。
水塘边上,经常可以看到男人们在树荫下聊天、纳凉、钓鱼;女人们则在欢笑打闹声中,洗衣洗菜,涮洗各种生活物品。大人们离不开水塘,小孩子们更是把水塘当成了游玩的天堂。冬天里,他们在结冰的水面上滑冰;夏日炎炎,孩子们几乎每天都要来水塘游泳、冲凉。双河所说的“洗澡”,实际上就是在这里游泳、冲凉。
我和双河避开水塘边上的人群,找一处有灌木遮挡的地方,迅速脱光衣服,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农村的男孩子大部分是在水塘里泡着长大的,都会凫水。至于游泳的方式,既不是蛙泳,也不是蝶泳,在农村叫“打扑通”,外地也有叫“狗刨”的,方式名称虽然不雅,但孩子们的水性修练的极好,个个都是“浪里白条”,很少有溺水危险。
我和双河从水塘南沿开始“扑通”,一会儿向北,一会儿向西,南北西东全游遍,累的气喘吁吁。
游到水塘东部,看到翠花和几个大娘大婶在树荫下洗衣,双河提出,要换个花样在水里做游戏,比“憋气”,双河说的“憋气”,实际上是潜水,看谁在水下“憋”的时间长,长者胜出。过去,我和双河也玩过这样的游戏,我知道双河会在我潜水时,脑袋露出水面偷着换气,我也曾这样做过。但这次为了照顾他的好胜心态,我没有那样做。双河偷着换气的动作被翠花看到,翠花当众揭穿了他的违规行为。双河丢了丑,为报复翠花,双河在翠花面前使劲“打扑通”,故意让水花溅在翠花身上。翠花也不示弱,顺手抓起一块烂泥巴,用力甩在双河的头上,引起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双河带着满头稀泥,快速扎一个猛子③,潜入水底逃走。
等双河从水面冒出脑袋来,翠花对我也对双河大声喊道:“你们不打水啦?还在这里玩!”
这时,我才想起来打水的重要任务,忙招呼双河穿衣上岸。
回到井台上,见大江脸被晒的通红,汗水像水洗一般,在那里默默地守候着那一排水桶。所不同的是,双河的水桶已经灌满,我的水桶也接近灌满,而他自己的两只水桶,还有一只空着。
我心中默默地想,大江先人后己,够朋友,讲义气,真是一个好人。我让双河接替大江打水,让大江到水塘边树荫下凉快一会儿,他不肯。
这时,翠花洗完衣服也来到井台上,看到还轮不到自己打水,有些着急。
双河拎起自己的一桶水,倒进翠花的两只水桶里,让翠花先走,说自己没事儿,还想在这里玩一会儿。
双河表现的如此大方,让我暗伸大拇,他全没把翠花往他脸上糊泥巴当回事。翠花也“一笑泯恩仇”,连连说:“谢谢!谢谢,这多不好意思呀!”
正在谦让之间,一位老奶奶手提一个罐子来打水。老奶奶七十多岁,无儿无女,丈夫在抗战时期牺牲,是烈属,享受村里的五保户待遇。大家叫她七奶奶。我们都想关照她,翠花眼疾手快,提起半桶水,一下子灌满了七奶奶的罐子。七奶奶高兴地合不拢嘴,连连夸翠花闺女心眼好,长得俊。夸的翠花真的不好意思起来。
这时,邻居家三叔挑着两只木水桶走来,他是到水塘西边大水井去打水,他看到七奶奶来打水,特别关照她说:“七奶奶,你腿脚不好,今后不要自己来打水了,明天我去村外饭铺井,给您挑一担好水吃”。七奶奶连说不用,说自己一个人,吃不了多少水,来这里提一点儿,就够用了。
送走了七奶奶,大江抓紧把井里仅存的一洼水打上来,几个人匀了匀,就准备回家。趁大家还没走,我开始郑重声明:“今后,我不再来这里打水了”。大家吃了一惊,问我为什么?我说:“我们长大了,我们要像三叔那样,去村外饭铺井那里去打水”。大江双河拍手赞成我的提议,好像他们也感觉一下子长大了不少,唯有翠花的脸沉了一下,没说话,我也没问为什么,便和大家分手,各自回家。
饭铺井的位置在村西偏南方向,离村庄约三里路的样子。据村里的老年人讲,大约在一百年前,村西南有一条大道,是威县、广宗连接邯郸邱县、曲周的主要通道,村里人说,那是“官道”。因官府的人员经常来此经过,在此设有驿站,建有饭铺(饭店),为过往的行人车马提供食宿。饭铺又被百姓们称为“官厅铺”。“官厅铺”旁边有一眼水井,人们称之为“饭铺井”。由于大道上经常是人来人往,饭铺生意十分兴隆,热闹繁华。站在村边的沙丘上,可以看到饭铺处高高的烟筒和冒出的缕缕炊烟。后来,交通改道,过往行人减少,饭铺的生意一落千丈,被迫关闭。几间房屋被弃之不用,倒塌破败。唯一留下的只有一口水井。随着岁月的流逝,破房不知所踪,只有散落的砖头瓦片,诉说着它曾经的繁华。
自此,“饭铺井”,“烟筒后”,就成了我们村庄的专用地名。“人民公社”时期,每每听到生产队长喊大家到“饭铺井”锄草,或到“烟筒后”翻地,大家都知道是要来这里干活。
来饭铺井打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首先是离村路程较远。来回走一趟大约需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其次是要耐得住劳苦;两桶水少说也要有三十多公斤。挑水腰酸肩痛不说,还要掌握一定的技巧。刚开始担水时,由于年龄较小,体力不支,我中途要停下来休息好几次,等到家时,两桶水还会洒掉一半。
后来,是经常到这里打水的邻居三叔,给了我不小的帮助。
邻居三叔叫高永安,三十多岁,一只眼睛有点残疾,但不影响他干各种体力活。他身强力壮,乐意助人,从不吝啬力气。他不仅给七奶奶义务送水,而且街坊邻居家修房盖屋,拉砖送沙,他都会主动前去帮忙。有一年发大水,街道上无法通行,他怕我弄湿衣物书包,背着我淌水送我上学。
我来打水,是他教我如何提水,如何在担水行进中用力借力,保持平衡。他还教我用柳枝折成圆环,卡在水桶内上沿,并放上几片树叶,防止桶水外溢。经我试用,效果很是灵验。
我把三叔教到我的小经验介绍给大江和双河,他们也很快学会。挑水时我们碰到一起,便会结伴同行。在通往饭铺井的小路上,我们三人一字排开,俨然像一支来担水的专业队。
每天放学之后或星期天的上午,是我来打水的固定时间。每挑一担水,我都感到自己长大了不少,觉得很有成就感。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照例去打水,刚走到井台上,远远地看到一个女孩挑着水桶走来,看样子好像是翠花,等她走近一点看,果然是翠花。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到这里来打水。
我问她:“你是第一次来吗?”
“嗯”,翠花神色有些慌张。不等我问原因,她说:“我知道你星期天要来这里打水,我才偷着来的。”
“干嘛要偷着来?”我有些不解。
“我害怕!”
“怕什么?”我更加不解,因翠花平时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
他说:“我娘不让我来。”
“为什么?”我揣测不出原因。
“我娘说,我爹就是因为来这里打水死的,她怕我出事,不让我来这里。”
我第一次听翠花说她爹是这样死的,我感到吃惊,问她:“是不小心掉到水井里了吗?”
“不是!唉,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赶紧打水吧,回去晚了,我娘又该担心我了。”
说完,翠花拿出井绳,勾住水桶,站在井边一侧,将水桶慢慢放入井中。
可能是紧张害怕,翠花抓井绳的手左晃一下,右晃一下,水桶漂浮水面,灌不到水。
看到此种情形,我赶紧过去帮忙。我从翠花手里接过井绳,把三叔教我的打水动作讲解示范给翠花看,并很轻松地提上来一桶水,然后把井绳还给翠花让她自己实践。
翠花将第二只水桶挂好,放到井底,按我说的要领,晃动水桶,选好角度,手猛一松,只听“扑通”一声,水桶里灌满了水,还没等到高兴,水桶不见了踪影。原来是翠花井绳松的过猛,导致水钩与水桶脱离,水桶霎时间沉底。
翠花顿时脸色大变,吓得要哭的样子。
我想,她可能联想到了她爹的死因,才会如此惊恐。我急忙安慰她说:“不怕!不怕!我能把水桶捞上来!”
翠花听我说能把水桶捞上来,情绪安定了许多。其实,能不能把水桶捞上来,我心里也没底,因为,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面对翠花的焦躁和不安,我只能硬着头皮去试验。我放下井绳,试着用井绳头上的钩子在水底钩了几次,没有成功。我决定下的井底,把水桶捞上来。
翠花听我说要下井,惊得目瞪口呆,说啥也不同意。在她看来,下井等同于自杀,是万万不可的。
我给他解释,把井绳栓在扁担中央,将扁担横放在井口,握紧井绳,沿井壁下到井底,不会有危险。况且,井水不深,我又会游泳,在井底捞出水桶,不会有多大困难。
对我的解释,翠花丝毫不为所动,她死死地抓着扁担井绳,阻止我下井。
正在我俩争论的难解难分之际,爱开玩笑的云大爷来到这里打水。
“云大爷,水桶掉井里了。”我赶紧向他报告。
“哈哈!谁的水桶?”云大爷好像满不在乎。翠花抢着说:“是我的。”
云大爷说:“巧了!太巧了!过去你爹在这里掉过水桶,你怎么也在这里掉水桶?”看来云大爷对翠花她爹的事知道不少。
翠花没心思听云大爷多说,她最关心的是水桶:“云大爷,你能帮我捞上来吗?”翠花向他求助。
“能!太能了!小事儿,你们不用着急。”
见云大爷说得如此云淡风轻,翠花的脸上马上云开雾散,小鼻子皱了一下,笑了。
云大爷拿出自制的井绳和井绳钩子,将井绳放到井底。我和翠花站在井边,伸着脑袋向井底看。
只见云大爷握井绳的手放放提提,提提放放,反反复复地变换位置。不一会儿,听到云大爷说:“挂住了!”他开始往上提,慢慢地,水桶露出水面,我和翠花开始欢呼跳跃。
云大爷静静地不为所动,全神贯注地盯着徐徐露出水面的水桶。果然,我们发现,水桶倾斜着,钩住的地方是水桶的边沿处,时刻会有脱落的危险。
我和翠花紧张到不敢呼吸,再看爱说爱笑的云大爷,此时也静默不语,眼睛死死地盯着水桶,双手轻轻地向上提升,等水桶快到井口的时候,翠花忍不住伸手去抓,“别动!别动!”云大爷制止翠花,直到水桶完全脱离开井口,云大爷才如释重负,长长地出了一口大气。
水桶失而复得,翠花自然高兴地眉开眼笑。云大爷也像刚打了胜仗的将军,又恢复到他原先爱说爱笑的样子。这时,我又想起刚才云大爷说翠花爹在这里打水掉水桶的事,问他:“云大爷,你知道翠花爹掉水桶的事吗?”
“知道!我太知道了,我和翠花爹从小就在一起玩,当年,他掉的水桶也是我帮他捞上来的。”
“那翠花怎么说她爹是因为在这里打水死的呢?”我迫切想知道答案。
“知道!我太知道了!全村人都知道。对!就你们不知道,你们那时还没出生。”
不等我催问,云大爷开始讲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和翠花爹是好朋友,他大我一岁,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他和我一样,爱说笑。后来长大了,也经常在一起。在他二十五岁那年,日本鬼子还没走,鬼子是三天一扫荡,五天一清剿,老百姓都很害怕。有一天,翠花爹来这里打水,和翠花一样,把水桶掉井里去了。恰巧,这时我也来打水,我看他蹲在井台上的动作,就知道他在捞水桶。于是,有意看他的笑话。故意问他:‘捞啥哩?’他说:‘捞元宝哩’(古钱币)。
正说着,村里有一个外号叫“二木墩”的小伙也来打水,他看我们说的热闹,便站在井台上听。有了观众,我们俩索性放开了继续逗趣:
‘你家元宝掉井里啦?’
‘不是掉井里了,是我故意放井里的。’
‘家里钱多的没地方放啦?’
‘日本鬼子三天两头地来抢,家里放不住,放这里保险。’
‘这里保险,你还捞它干啥?’
你都知道了,不捞出来还不被你偷走!’”
我和翠花听得想笑,想不到翠花爹和云大爷一样是个乐天派。在那种战乱不断和社会动荡的年月里,他们还能苦中作乐,逗趣说笑,真让我佩服。但让我不解的是,这样的说笑,怎么会和翠花她爹的死联系在一起。
没有等我追问,云大爷接着叙说事态的发展:“这事坏就坏在‘二木墩’身上。‘二木墩’人是个好人,很老实,但有点缺心眼(智障),他把我和翠花爹所说的玩笑话信以为真,回村后当成特大新闻到处宣传,说翠花爹把元宝藏井里啦,“二木墩”的话当然没有人相信,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同时被一个在县城当治安军(伪军)的人听到,他想借此做文章,向日本人邀功请赏。第二天,他就把‘二木墩’说的话当做‘重要情报’提供给了日本宪兵队。说翠花她爹是‘藏匿钱财,抗缴管治费用。’以此为借口,日本宪兵队和治安军一起,将翠花爹抓去问罪。
翠花爹当然不会认罪,结果被日本兵严刑拷打,用老虎凳压断一条腿。后来,日本人通知说让家人拿二百块大洋前去赎人。翠花娘救人心切,只好东借西凑,挨家挨户给乡亲们磕头,凑够二百块大洋,把翠花爹赎了回来。翠花爹回来后,愤恨交加,身心受到极大伤害。从此,卧床不起,一直到含冤去世……”
停了一会儿,云大爷喃喃地说:“我后悔,不该给翠花爹开玩笑,害了他;我还恨‘二木墩’,不该到处宣传我们的玩笑话,让翠花爹遭了难。但后来仔细想想,那个汉奸伪军和日本鬼子也知道‘情报’是假的,但他们就是要假戏真做,他们想要钱,总是会找到借口……”
云大爷讲完这些,心情显得异常沉重,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再给我们说笑。默默地打了两桶水,担起来走了。翠花虽然听她娘说过她爹的事,但如此详细的听云大爷说,还是第一次。她陷入了深深地悲愤之中。
我终于明白了翠花娘不让翠花来这里打水的原因,也知道了翠花为什么有些害怕的原因。因为在他们的心中,家人被害的阴影始终没有散去。
我安慰翠花,时代不同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再也不会遇到那样的伤害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大江、双河、翠花,以及村里的乡亲们,依然要来这里打水,重复着这劳苦而简单的生活。我有时会想,如果村里有一口这样的水井,那该多好!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我没有盼来这样的水井。十九岁那年,我穿上了军装,结束了我个人循环往复的担水历史。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等到我回到养育我成长的故乡时,一切都变了样。
过去我和小伙伴们打水的小水井没有了,被一条整洁的街道所覆盖。
水塘西面的大水井被填平了,代替它的是一排青翠茂盛的白杨树,高耸挺拔,遮天蔽日。
村外的饭铺井还在,但已被作为文物修复保留。
田野中有了深水井,扬水站,用于灌溉农田。
村西的水塘还在,但变成了大江承包的鱼塘,水塘周边栽种了许多的花草树木,小道整洁幽静,供村民们休闲娱乐。
双河在外地打工,每年春节,会开着车回家过年。
翠花嫁到邻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家种的葡萄远近闻名,日子过的红红火火。
云大爷和七奶奶早已过世,邻居三叔承包了一片果园。
水桶,水井,水塘已经走进历史,取代它的是方便、快捷、纯净的自来水。
过去水少,人们期盼它,敬重它,把它看的弥足珍贵,甚至把它当做神来敬仰(过年过节,人们要给水井烧香磕头)。
现在水多了,我们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到它,使用它。
但自来水来之不易,且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们应比过去更加倍的珍惜它,敬重它。
因为它是我们的生命。
注:
⑴“老漳河”,广宗县与平乡县交界处的一条河流。
⑵“长脖子老等”,方言土语,指一种长脖子的水鸟,站在水中静等抓鱼。
⑶,“猛子”,方言,指头部猛的一下扎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