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那时我还是一名小学生,在课外书里,无意中读到这么一篇文章,名曰《把脚步放轻些》。里面提到三个地方,一是“北大三老”的住处,二是托尔斯泰不起眼的墓地,三是黑格尔同样普通的墓地,路经这些地方时,务必将脚步放轻些,以免打扰到正在午休的北大师长以及正在长眠的托尔斯泰和黑格尔。
篇幅很短,故事很简单,其中的道理也浅显易懂,我却铭记至今,多半是因其中的环境描写深深打动了儿时的我:微风习习,林深树密,脚步轻轻,荷叶连连,午后阳光带来的困意……尤其是开篇第一句话,记忆犹新,“在北大百年校庆的时候”,年少的我只当这是一句时间状语,全然不知何为“北大”,何为“百年校庆”。
对于身处乡村小学,教室时不时还会透风漏雨的农村孩子来说,百年校庆与己毫不相干,大学太过遥远,全然不知北大这座最高学府在教育界是个怎样的存在。那时候乡村小学的很多孩子,小学毕业连初中都不读,遑论读高中以及考大学了。彼时我们关心的只是春种秋收给家里出力,寒暑假期去哪里玩耍,哪条河里的鱼多,哪棵树上有鸟窝,我们生活的天地局限于四村八庄,除此之外的大千世界,离我们很远,很远。
一步一步,我从农村走出,考入县里最好的初中,后来又考入市里最好的高中,那是一座以机关单位子弟为主的学校。通过与这些同学交流,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不断提高,视野虽未能完全打开,却再也不是村里的那只井底之蛙了。
高一入学不久,作文课上,老师读起了一篇优秀作文,是班上同学H筱筱所作《梦向未名湖》,如今还有不少同学记得这件事,怕是没人记得清作文里的内容了,我亦如此,只记得个题目。
读罢,老师对H筱筱大大褒扬一番,让我们向她学习,胸有凌云志,入学伊始就得立下宏伟目标,然后不断向目标迈进。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北大就是未名湖,未名湖就是北大,全国最高学府,H筱筱的目标就是北京大学,志气不小!听罢,全班人心潮澎湃,纷纷要去未名湖,好像这未名湖翘首以盼,专等我们这群鱼虾涌入。
听完H筱筱的作文,我又想到了小学时看过的那篇文章,周末放假回家,翻箱倒箧找了出来,细细读几遍,终于将我的小学与高中联系在一起——原来这个地方我已经在书中去过多次了啊!
《梦向未名湖》终究是个梦。高考时,别说班上同学,全校两千多毕业生,愣是没有一个考上北大,倒是有一位同学去了清华,那是离梦最近的地方了。
《梦向未名湖》又不全是个梦,后来很多同学去过北大,不是求学的,而是参观游览。不管怎么说,总算见到了未名湖。而我的未名湖,还得再等几年才有机会见面。
经过大学四年的寒窗苦读,我如愿以偿,进入北京大学深造,这下终于可以好好亲近一番未名湖了。
博雅塔下,未名湖水平如镜,碧波如洗;清风拂面,杨柳依依,鸳鸯在湖面戏水,绿头鸭则在一旁看热闹;游客在岸边喂食,锦鲤争先恐后,全然顾不上本已肥硕的躯体。
我曾多次在未名湖畔路过。最早,我与初恋常徜徉于此,一来是初入北大的新鲜感未完全退去,二因未名湖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沿着湖边小路漫步,说说笑笑,有时还会攀到山中凉亭歇息。蝉鸣声带来夏日的倦意,湖面的凉风一吹,碧波荡起层层涟漪,顿时又清醒过来。
冬日未名湖结冰后,工作人员会将一处冰面围起来,开辟成冰场。第一年的冬天,我俩还曾涉足冰面,体验滑冰的快感,却因不善掌握平衡,屡次失败,摔跤多次后勉强站立,再想挪动步子,无论多么小心翼翼,总会“哐当”一声,结结实实摔在冰面上,幸亏冬日衣着厚重,才不至于摔疼。
两人分手后,未名湖成了我的一处伤心地,我再无绕湖赏景的闲情雅致,每次都是匆匆而过,尽可能不去回忆从前的种种。可当我看到荡漾的湖面,看到斑驳的小路,总忍不住想她,想起之前俩人在一起的欢乐时光。越是浪漫,越会痛心,越是难以自拔。
毕业后,我已有三年多没回去过。记忆中的未名湖,记忆中的北京大学,记忆中的初恋岁月,已与我渐行渐远。疫情给了我借口,掩饰我没有尊师重道的事实,可我从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啊!于母校,于恩师,于自己的良心,说什么我都得回去一趟,哪怕是顶着四十度的大太阳呢!
我说的并不夸张,前些日子,北京的太阳炽热无比,炙烤大地,给我皮肤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迹。可即便如此,也难以抵挡我重返校园的热情。
去的地方不再是原来的办公室,旧楼翻修,老师搬迁到西门外的宾馆里临时办公。
按照新的地址,我蹑手蹑脚走上楼,轻轻敲门,无人回应。刚要拿起电话,门开了,原来老师和师姐已经等候多时了。
我俨然成了一位登门拜访的客人,还未来得及和老师及师姐打招呼,目光忍不住上下打量起这间新办公室。
这里原先是一间会议室,隔出两个单间,老师和留校的师姐各一间,剩下的就是师弟师妹们办公的地方了。空间不大,难免有些拥挤和杂乱。时间尚早,估计师弟师妹们还在赖床,一如我们当年读书的时候。
老师客气地给我沏茶,让我这个做学生的除了受宠若惊外,更多的是惶恐不安。老师一如既往地慈祥和蔼,关心我的工作和生活,关心我的身体。很多时候我虽欲说还休,但我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老师的大事小情,终于,我鼓足勇气,以晚辈关心长辈的口吻,聊起了老师的工作和生活。
老师像个顽皮的孩子,兴高采烈地分享最近的新鲜事。他年届六十,刚刚领取了老年卡,忍不住向我炫耀。
老师一边展示他的老年卡,一边玩笑道,以后坐公交车再也不用花钱了。听罢,我倒没有老师的乐观,心中只剩难过。
老师作为面试官纳我于门下,仿佛还是上周的事情;与老师在邱德拔体育馆打羽毛球酣畅淋漓,仿佛就在昨日;怎么今日,老师已经办理了老年卡,步入老年人行列了呢?
一股心塞涌上,我只想大哭一场。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啊!
但在老师面前,我止住了悲伤,只想将最好的精神面貌留给他。
时间在说笑声中狂奔疾驰,不知不觉到了午饭时间。
临时办公室安置在校外,去食堂得先进校。毕业后,我已无法自由出入校园,得登记,好在是校友,登记流程比普通游客简单不少。
一进校门,恍如隔世。校园变了模样,很多新食堂叫不上名字来,记忆中的小白房、康博斯和面食部,皆寻不到一丝痕迹,只好在记忆中回味。
以前酷爱做饭的老师,如今也偷了懒,成了食堂的常客。我记得这源于一次吃带鱼,老师说自己在家做一次带鱼,没有一个钟头下不来,还弄得自己一身腥,但吃食堂就不一样,老师吃饭快,三五分钟用餐结束,都不用自己刷碗筷,方便多了。自此,再也没听说老师在家做饭的事情。
餐毕,肚子圆鼓鼓,一时间消化不了,老师带我逛校园消食。
出学一食堂,从燕南园斜穿而过,绕路图书馆,朝着未名湖方向走去。
在燕南园,老师向我描绘春日此处的景象,说春天的花开得多么艳丽,蝴蝶飞舞,蜜蜂萦绕,学生和游客纷纷拍照,可惜我来的不是最好的时候。接着,老师又向我介绍冰心吴文藻夫妇的住处、朱光潜先生的住处、侯仁之先生的住处等等,如今这些住宅不少改成了办公楼,比如工学院,比如统战部。此外,我还看到了冯友兰先生的故居,曾经多次路过,如今有了门匾才知道主人。燕南园改建不小,大师已远,留在了史册中,留在了大家心里。
在北大的五年,图书馆建了五年,毕业时甚至连一张与图书馆的合影都没有,如今可算建好了。又是一年毕业季,图书馆前身着学位服的毕业生们,找到最佳拍照位置,纷纷上前,丝毫不畏惧正午时分阳光的毒辣。
未名湖还是以前的样子,绿树成荫,鸳鸯戏水,游人如织。侯仁之先生的笔墨依然矗立在湖畔,成为万千学子的朝圣之地。
老师虽年逾六旬,但体力充沛,这是早些年翻山越岭出野外打下的底子,我等远远不及。绕完未名湖,老师意犹未尽,继续游逛校园,我也欣然前往。
我读书时,未名湖是我在校活动的北部边界,再往北,极少踏足,对于那些楼宇历史和人文典故,知之甚少。
往北走,先是文史哲学科的办公楼,再往北走,是朗润园家属区。绕道西行,跟着老师在绿荫中穿梭,各条小路如数家珍,老师每日清晨游逛于此,权当晨练了。
途经一处池塘,满池荷叶连连,蜻蜓居上,荷花含苞,娇艳含羞。这池荷花开得孤寂,在校园深处,少有人来,更不会有人驻足欣赏了。好在随处可见的鸭子,领着一只只小鸭子,丝毫不惧路人,还有突然映入眼帘的小猫,才让这些荷花显得不那么孤单。
老师解释道,这池荷花名曰“季荷”,是季羡林老先生当年撒下的,路边这栋楼——朗润园13号楼,几十年历史了,是季老当年住过的地方,他住在一楼。
老师指给我看,我这才恍然大悟,二十多年的记忆再次浮现。
“故人已乘黄鹤去”,季老虽不在了,但他手植的荷花如今接天碧日,让后人饱了眼福。季老爱猫,我曾看过不少他与猫的合影,如今路边的小猫,我很难认为它们不是季老家猫的后代,亲切近人,想必受到了季老的熏陶。
季老的住处在绿荫环绕间,以一条小径与池塘分隔开。这里没有人声鼎沸,没有车辆熙攘,除了夏日的鸣蝉和路边的小鸭子以及撒娇的小猫,只剩微风吹过树间的婆娑声。
我又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那篇文章,现在我终能理解北大百年校庆时,那些返校学生来此看望师长时,为什么要放轻脚步了。走在这里,夏日的林荫沁人心脾,万物和谐共生,感受不到一丝杂乱,心静如水,大师之风范亘古烁今,启迪着后来人,想到这些,我也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2023年6月22日重返北大校园有感
7月5日作于河北唐山
7月24日修改于河北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