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羽翼轻灵的烟,像古希腊的飞人,
高翔中被太阳熔化了你的翅膀;
不歌唱的云雀,黎明的使者,
在你营巢的茅屋上盘旋;
或是消逝的梦,午夜梦幻影,
拽起你的长裙。
———美国·梭罗·《烟》
一
前一段时间,林家就像是行驶在大海里的一条小船,一会被浪潮卷涌到了波峰,一会又随浪落而跌下了谷底,但白帆那里知道,这仅仅才是开始,林家的噩运还没有完全过去,以后的事态发展更是让人难以想像。
公司的大事定完后,白帆就决定把公司交给王总他们去经营,而自已把给林一民讨回公道做为下一步个人行动的中心任务。
其实在这之前天元公司头面人物们争权最为激烈的时候,白帆也想同时上政府部门去为林一民伸冤,她的想法是公司的事有大家跑着,自己去找一些上面领导诉说林一民的冤屈,两不耽误。但有一次与周律师和陈总说了以后,两人都反对,周律师是从当时的大局着想,说这两样事都涉及到要得罪一些人,而且都不是一般的普通老百姓,要是两边开战,相互钳制,恐怕哪一样事都办不成,劝她可先把相关的资料散发给一些政府部门和领导,要小范围,不要引起广泛的震动,具体事情还是等公司内部的事尘埃落地后再开始进行。陈总却是想老朋友人已经死了,斯人已逝,余者尚在,要为活着的人想想,为了老友妻儿的福泽,不要再给那些涉及到的领导们添心堵、上疙芥,轻易树立对立面,制造强敌,那样会惹上更大的麻烦。
白帆不死心,又找了个时间和王民哲副总说了这个事,王总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深知在以前与马明忠的角力中自己就不是对方的“个”,现在双方争斗正酣,若是白帆再去为林一民伸冤那事上牵扯出一部分精力,这边全让自己去应付,自己实在没有打赢这一仗的把握,他心里打怵,但又不能明说,就劝白帆把林一民申冤的事先放一放,因为现在公司内部的争斗正在白热化阶段,不宜分散精力。
他们三个各有说辞,其中的道理,白帆岂能不知,只是她实在是太想把林一民的冤屈尽快澄清了,所以有时尽凭性子去考虑做事,征求了这三个她认为都是很贴心靠谱的朋友,反馈回来的意见皆是如此,她只好心里一叹,先把那事放下。
现在,公司大局已定,再无掣肘之事,她自认为可以放手去上省、市、县上去为林一民讨回公道了。
暑气渐消,金风乍起,正是企业开拓经营的时机,但我们的白帆董事长却把大好的时光用在了穿梭公堂,对质申冤的把戏上。
因为以前林一民做的事有很多都满着白帆,白帆并不知道其中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主要章节,自认林一民就是杞城领导间相互倾轧的一个牺牲品,是城隍庙里的一个冤死鬼,所以她对找回林一民的公道信心满满,而且发誓林一民的冤情一天不伸张,自己就一天也不安顺苟且的活着,实在办不成了,大不了一死追随他到地下去,以此彰显他们夫妻的伉俪深情。白帆是那种外表柔顺而实则硬拗的人,只要决心一下,那是任什么也不能抗拒阻拦,就是人们素常说的那种“一个蹦子冲着南墙支楞过去,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人,为了完成这个目标,她一直蓄势待发,时刻准备。这段时间她的身体状态较好,每天能到公司待一会。在公司里,早先林一民的办公室现在已经辟为她的董事长办公室,她往里面一坐,满眼旧物,瞩目生情,不由得不思想起林一民。有时有人进来向她汇报公司现在的经营情况,她开始还嗯哼的支应几句,说多了她就烦,说有王总他们在那里支撑着,自己是十分的放心,你们找王总好了。渐渐地找她的人就少了。对公司一些员工的啧言烦语,她也装做不知,只是一门心思坐在那里想自已的心事。这天一大早,她到公司找王主任要了一辆小车,让若洁陪着,说是要到杞城去,去办什么事,也不和别人说明。到了杞城,她让司机把小车直接开到县委县政府的大门前,她要找那些县老爷们,让他们给自己说清三件事六个问题,第一件事是林一民到底是不是侵吞国有资产的犯罪嫌犯?第二件事是林一民到底是怎样死的,是有人逼的?还是真如以前所说是自己不要命了自杀的?第三件事是水泥厂停工到现在已经快一年了,到底因什么原因而停的——是因安全事故停的?还是经济问题没有查清停的?什么时候才能让厂子再开工?
现在县衙门大都实行门卫登记制,所以她一到县上大门口,就有人把消息给里面传了进去,县上领导本以为这一次帮林家把公司要了回来,算是给林家立了天大的功劳,一时半刻不会有人再来找他们的麻烦了,没想到白帆还有这么一出节目,刘书记听说后就先躲着跑了,周县长也借口出门办事躲着不见人。白帆进到县上办公大楼,在二楼走了一圈也没有见着要找的人,只好把个人的诉求向两个办公室(党委办和政府办)里值班挡驾的小干事们滔滔不绝说了半天,听得那些当班的人只皱眉头,一旁的人捂着耳朵全跑光了,她又把以前打印好的申诉材料也一并交给接待她的人,然后转身下一楼去找赵副县长。
赵和平倒是没跑成,让她直接给堵到办公室了。一见面,赵和平就说:“老嫂子,你现在不好好的当你的公司董事长,还找这些事干啥?”白帆说:“我光当那个董事长不来找你们,你大哥的冤情谁来管。”赵和来摸摸头叹了口气道:“说得也是,大哥死的不明不白,你不来,别人还真得没办法去找人澄清哩。你来的正好,把想说的话给我留下,我去找两位一把手好好商议一下,争取给大哥有个交待。”白帆就把手中还拿的一份打印材料递给他,说:“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你大哥这个事你就操点心,我今天来就是这个事,县上要不解决,我就上市里上省里,到时你们可不要说我不打招呼,越级上访告你们的状了。”赵和平仰仰头,点着自己头顶上面的楼层说:“你找过他们没有?”白帆知他说的是刘书记和周县长,回说:“去了,一个也没有见着,不知都死哪儿去了。”赵和平又呶呶嘴,示意白帆瞅着点外面,然后轻声说:“老哥的死,虽然是检查院关着审查时出的事,但事出总有起因,根子还在上头,老嫂子要把事情搞明白了。”白帆点点头说:“这我心中有数,材料上都写着哩。”说完,把赵和平给她沏的茶推在一边,起身就要走。赵和平在后面紧喊慢喊的说晚上要请她吃饭,白帆头也没回,自顾自走了。
出了县上,白帆让司机把车开到检查院去。到了检查院,白帆就没有刚才在县里那么客气了,她不管若洁在身旁一个劲的拉拽,直奔楼上而去。她先去刘国兴的办公室,刘国兴还没来得及站起来说话,就让她指着脑袋骂了个狗血喷头。骂完不解气,又满世界还找着去骂以前审查林一民的那两个小干警小郭和小张,楼道里让她吵出来一堆人,有不认识她的人就要上前去对她行使手段,刘国兴在一边赶紧制止住。他跟在白帆娘俩身后不远,并不上前,只是一直盯着不让白帆把动静闹得出格了,也不让别人掺合此事。白帆在检查院楼里找了一圈,也没找见小郭和小张,身子也走累了,口舌也骂干了,这才在若洁的苦苦相劝下走下了楼。临走,她又回过头,对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刘国兴恨恨地说:“你等着,老林在地下不会放过你的!”刘国兴苦笑着摇摇头,和一众围观的人一起散开进屋。
闹了一阵子,最终也没讨来个结果,白帆只好让司机开车带上她俩,要去水泥厂看看。水泥厂好长时间没有开工,厂里的主要领导都上凤城公司本部去了,工人则就地放假,只有门卫老王在看着大门。看她们来了,老王默默的把厂子大门打开,让车进去。院子里一片空旷寂静,白帆站在以前生气勃勃,行人穿梭如织的办公大楼面前,她想起当初创业时和林一民并肩拼搏的艰辛,想起厂子兴旺时人来车往的繁荣景象,想起林一民不明不白的死,想起前一段自己处在公司风浪漩涡中心的种种辛苦,眼泪在眼眶子里不禁乱转。站了一会,老王还要给她打开办公大楼的大门,她制止不让开,又问老王,那些放假的工人现在都干啥?老王说:“干啥?能干些啥?都是四十、五十好几的人,一辈子的辛苦全放到厂里,厂子都养不住他们了,还有谁能要他们去做啥?都在家待着,有的上街做点小买卖糊口,有得找亲戚下乡里种地去了。”
白帆从水泥厂出来,心情很是沉重,这次出征一天忙前忙后的什么事也没办成,看起来告状的道路还很艰难,要走的费劲。看完水泥厂她心中又增添了新的烦恼,老王的话说得她戳骨剜心,以前水泥厂的老工人都是靠水泥厂的兴旺才维持生计的,眼下厂子停顿,工人在家,他们怎么生活?老王的话说得都是实情,人心都是肉长的,做为杞城本地人,又是天元集团原来领导人林总的家属当下的掌舵人,她委实感到又酸楚又窝心。
回到县城里,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她和若洁下了车,让司机自己开车到宾馆去登记住宿,她要和若洁上自己妹妹白玉的家走一趟。
白玉的家在县城西边,从下车的正街向外斜插还要穿过一条小巷子。二人走到小巷子中间,白帆又领着若洁向一旁拐了过去,她记得旁边有一个农贸市场,是过去政府把城郊的农民搬迁后,占用他们的房屋旧址建成的,主要是为了安置这些失地农民,让他们有个养家糊口的商铺店面。两人走到农贸市场里,白帆想在这里买些水果带上,平时很少上妹妹家,上次妹妹、妹夫在凤城盘恒了多日,连帮忙处理丧事带服侍伺候自己,很是尽心,这份情要还上,白玉俩口子都在学校上班,家里也不缺什么,她想给妹妹的孩子买些吃的水果。
农贸市场里很热闹,正是一年收获丰润的季节,市场上蔬菜、水果品种很多而且价格很便宜,白帆和若洁走到一个水果摊子前,刚挑了些苹果梨枣的,就感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回头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笑嘻嘻的站在身边,定睛一看,是自己中学的同学吴学英,两人在高中的时候还同过几天桌。吴学英大惊小怪的说:“我远远看市场上走来了个时髦女人,再往跟前一凑,原来是咱的老同学,哪股风把你这个大城市的人给吹回来了。”白帆也拉住她的手,说:“看你这个快嘴子,说个话怎么也是一股子酸溜溜的味。”吴学英又说:“你瘦多了,不是在减肥吧?”白帆说:“减啥肥?现在哪还有那个心思,家里外面烦心的事一大堆。”吴学英听她一说,会意的点点头,又看看旁边站着的若洁说:“孩子也这么大了,姑娘真是越大越出落的受看。”白帆赶快让若洁叫吴阿姨。这个吴学英在上学的时候就是个爱扯闲话的主,白帆和她自从高中毕业后很少见面,只要在县城街上一逢见,不扯上半个小时的闲谟决不走人。现在她四下看看,拉着白帆紧走几步,避开市场上的人流走到一个拐角,说:“你家的那个事咋办下了?”白帆眼圈一红,不觉眼泪在眼眶里转,低声说:“就那些事咋办的?你们不是全知道了嘛。”吴学英也陪上些愁惨,说:“我也是早先听人家瞎传的,说你家老林让抓起来了,我还和他们说,老林那么好的一个人,能做下啥日怪的事,没想到过了几天,又说老林让人给逼的跳河了,大家都在叹息,好好的一个人,咋一下子就这么想不开呢!”又问:“这次回来做什么?”白帆说:“还能有什么,找他们把老林的事说清呗。”吴学英说:“那你可要当心了,县上这几个头头哪个都不是吃素的。”白帆让她说的气又上来了,声音抬高了八度:“不是吃素的咋样?难道还不让老百姓活了!”吓的吴学英赶紧一迭声的说:“小点声,小点声,你不怕让他们听见了。”白帆还想再说什么,回头一瞅,市场两侧十来双目光已经唰的向这边盯了过来,见白帆扭头看,目光又唰的移了回去,就这一盯一移的,把吴学英吓的着实不轻,白帆心里一叹,知道平头老百姓心里头其实最是怕当官的,自己让事拽着豁出一身剐了,总不能拖着别人也和自己一样去受连累,就把已经到嘴边的话硬生生的压了下去。吴学英也怕她再嚷嚷出什么难听的话,赶紧找了个由头,说了两句话就急急道别走了。
她走了,白帆也提上自己刚才买的水果,和若洁向市场外面走,刚走了几步,眼睛一睄,看到一个菜摊子旁边蹲着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就把眼睛对过去瞧,原来是水泥厂的一个老员工,早先林一民当厂长时他还是个年轻人,好像是干机械修理活的,有年冬天自家县城的家里暖气不热,厂里还安排他过来专门帮助修理过,后来林一民把公司搬到凤城了,他却一直在县上水泥厂上班,就再没见过了。现在注意一看,他的大模样没有变,就是脸上已经苍老了不少。白帆记得他好像是姓黄,名字一时想不起,就说:“你不是老黄吗?”老黄抬起头,假装刚刚看到白帆娘俩,也咧嘴笑了笑。其实刚才白帆和吴学英说话的时候老黄就看到她们了,只是不好意思招呼,就把头低下去装着拾掇菜,现在白帆唤他,他自然不能再装下去。白帆带若洁走过去,问老黄怎么在街上卖菜?老黄说,不卖咋办呢?家里还有四口人要吃饭。白帆本来不准备给白玉她们带菜,一看他摊子上菜的品种不少,就把西红柿、辣椒、黄瓜各要了几斤,老黄不要钱,白帆硬给塞了二十元钱。娘俩走了几步,老黄又赶上来,手拿着十块钱非要退回来,白帆有点生气,说:“老黄你再这样我就不要菜了。”老黄这才罢休,嘴里吭吭哧哧的说:“白总,上次去县上告他们我也去了。”白帆知道他说的是上县政府找股份的那个事,连连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谢谢,谢谢!”提着一大堆东西,拉上若洁连蹿带颠的急步走出了市场。
到了白玉家,正好她也刚进门,看到姐姐和外甥女来了,白玉又是高兴又是惊奇,连问啥时来得,怎么也不早说一说,也好有个准备。又说若洁这阵子越发长乖了(方言:漂亮,好看的意思),该谈对象了吧?说得若洁不好意思,直嗔怪小姨胡说八道。白帆三姐弟,中间的弟弟上完大学后就留在了外地大城市里上班,父母也跟着去了那边,老家杞城只这个最小的妹妹,平时虽然离得较远,但姐妹间的感情很深,就这两年因天元集团的事业做大了回来的少,加上杂事多,两人来往才少了些。
白帆和妹妹说了几句闲话,白玉就要忙着去张罗做饭,正说着呢,白玉她男人郭祥和儿子明明也都回来了。看到大姨子和外甥女来了,郭祥十分高兴,他让白玉陪姐姐坐着,自己上厨房去忙乎。明明今年有十二、三岁,背着书包进来怯怯的叫了一声大姨,站在那里就不动弹了。白玉说:“这孩子真随我,平时老念叨着大姨和姐姐,今天大姨和姐姐来了,反而倒显得生分了,也不上前和姐姐说说话?”若洁上前拉着弟弟的手,问他今年几年级,功课累不累,两人说了一阵,明明就把若洁领着上他的小屋去了。
这边白帆和妹妹白玉坐在一起,先是说了一气这次来要办的事情和缘由,又说了一阵这一段时间的家里公司里诸事的不顺和自己身上的压力。白玉听到这里,就神秘兮兮侧眼看看若洁姐弟俩刚进去的小屋门一眼,然后低声对白帆说:“前一晌我还和你妹夫说姐夫的事呐,怎么好好的姐夫突然就有了个想不开的念头?照常理说,我姐夫平时是个很豁达的人,又有学识又明白事理,家中里里外外一大把子事情在那里支撑着,再有天大的抵触心情也不至于走那条路,是不是让啥邪气冲撞的给迷蒙住了?”白帆本就对自己家里这一段诸事不顺很感觉犯邪,让她这么一说,还真觉得这里面是不是有啥秽气给沾着了,就说:“你说得这个事我也在犯眯瞪,不知为啥最近就是家里外面诸事不顺,好像事情咋做都做不成,还尽受些下三滥的闲气。”又问白玉:“你说得这个邪气有没有啥讲究,能不能用啥方法给治了?”白玉说:“家里要是有啥邪气也不一定刚开始就能看出来是啥道道,应该就是事事不顺,要是时间久了,怕是要再惹出什么大的事情也未可知。要是平常的家中不顺,找个师婆子(方言:女巫师)给弄弄就能抗过去,这次姐姐家里惹了这么大的事,恐怕不会是个小灾小难,一般的师婆子可能挡不住。”又想了一阵,自言自语的说:“上庙现在也不是当正的时候。”白帆说:“你说是上牛首山上的寺庙去?那没用。我听公司的王主任说了,你姐夫出事前就去过牛首山庙上进过香,不顶事。”白玉眨眨眼睛,说:“既然牛首山去了不顶事,那就上中卫高庙去,给姐夫化化戾气送上一程,给家里消消灾。”白帆低头寻思了一下,还没有顾上说话,郭祥就进来招呼吃饭。
吃完饭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白帆说明天还有一堆事要办,要回去休息。白玉和郭祥劝她俩就在他们家住宿,说家里有屋有床有铺盖,啥都不缺还方便。白帆坚持要回去看看家里,劝了半天也不顶事。送到院门口,白玉又把白帆拉到一边墙角,悄悄说:“刚说的那件事,姐姐你可要想好了,真要家里有戾气,可真要早早上庙上去驱赶散了,要不然以后还要害人,恐怕会惹出更大的事来。”白帆点点头,回头看妹夫郭祥在那边眼巴巴的瞅着这里,两个孩子站在一起亲热的嘀咕说笑着,心里不由叹了口气,说:“我回去想一想,看哪天顺当了就去。”
回到了自己在县城的家中,一进屋,若洁把屋里灯打开,白帆四处一走动,睹物思人,满屋都是林一民的身影。甫一坐定,想起那个人就是在这座屋里最后才走的,又是一阵悲伤,珠泪串串。若洁一旁百般慰劝,才让她止住眼泪。白帆就宿在以前和林一民常住的那间大屋,若洁怕她晚上一个人睡着半夜里自己难受,也从大衣柜里找出自己以前的被褥,抱到大屋要和她住在一起,白帆也想和孩子睡在一起心里牢靠,就没有阻拦。若洁躺在床上,和妈妈说了一阵闲话,就侧身呼呼睡着了,睡到半夜,眯糊中突然觉到头发让人掠了一下,猛得惊醒过来,听到身边有啜泣的声音,觉得好像是白帆在抽泣,就翻转身说:“妈,你咋了?”原来白帆睡到半夜,似睡半醒中感觉林一民还躺在自己身边,就用手拢了过来,一摸才觉着是若洁的头发,不觉悲从心底上来,一阵伤心,由不住轻轻哽咽起来,听到若洁在问,想到自己没有把持住,倒把孩子惊扰了,很是过意不去,回说:“没有啥,就是有一些魇着了,你睡吧!”顺手把脸上的眼泪悄悄拭去。若洁又问:“是不是想我爸了?”白帆掩饰说:“没有的事,你快睡吧。”若洁想把灯打开好好看一看母亲,又恐怕把母亲惊扰得更睡不着了,就“嗯”了一声。白帆轻轻说:“妈没事,你好好睡觉吧。”静了片刻,又说:“丫头,明天咱们要是在这里说不成事了就回凤城到省里去找人,你小姨下午说了要上中卫高庙去给你爸进进香消消灾,这次咱们可能去不了了,你记在心上,以后有功夫了一定要记得提醒你妈一声。”若洁说:“我记得呢,妈你也快放心的睡吧,好好歇了,明天还要找人呢。”白帆也“嗯”了一声,两人睡定再无声息。
第二天,白帆早早把司机叫来,又跑到县上去找人,这时的领导是一个鬼影也寻不到,全都躲了。她想,你们躲,总有管你们的人,就让司机把车开着回凤城去了。
二
白帆这晌前脚一走,后面县里的领导就急忙召集会议专门研究林家的问题。这时白帆大闹检查院的消息也汇报了上来,参会的人员议论纷纷,都说白帆这个女人真不像话,把国家政府机关当做她消遣骂大街的地方,简直目无法纪,坚决不能允许这股子歪风蔓延,否则全县老百姓都学她,县里还能有太平吗?会上,周县长高喉咙大嗓子的说:“林一民是自己要去寻死的,关我们啥事?谁说过林一民的死是我们造成的?谁要应承,那就是谁的责任!林一民有没有事?没有事我们查他做什么?难不成林一民一死倒还成了英雄,他做的那些事就都烟消云散了,就没有人敢管了?”说着,斜睨一眼侧旁的赵副县长,赵和平连忙把头低了下去。刘书记出面打了个哈哈,说:“也不能都那么说,我们前期的做法确实也有一些欠妥,让林家受了些委屈。不过白帆做为一个有些名气的私营企业的掌舵人,一个女企业家,这么一闹,不就把自己摆在一个家庭妇女,一个胡搅蛮缠的街头泼妇的位置上了吗?总之要把这个事情一定及时处理好,否则造成的社会负面影响就太大了,会严重损害伤及我们县的整体形象。”周县长接着又说:“我看这个女人会上省上和市里去继续找,我们要做好这方面的思想准备,如果我们不先开始行动,省市两级领导让她说得有个先入为见的定式思维,我们就被动了。”刘书记也说:“是得研究确定一个稳妥的办法应付这个事。”刘书记和周县长的一番话,为这个会议定下了基调,会议形成了几条意见:对林一民在水泥厂改制时的一系列所作所为先放下不处理,看事态变化再考虑追究与否;安排人手准备材料去省城和市里解释白帆上访事件的全过程;水泥厂不能再让开工了,白帆再来闹事,按普通上访人员对待,该抓就抓,该关就关。
赵和平坐在那里一直沉默着,脑子里旋转的全是怎样把自己从这场风波中顺利摘出去的念头,最终到了会议结束他也没敢多说什么。至于他对白帆许下的要和两位主要领导商议给林一民平反的承诺,早就让他抛到九霄云外了。
白帆回到凤城,到省里找了一气,毫无结果,省里信访部门已经接到县上发来的文字材料说明,对她所说的事采取一种冷处理的方式,就是既不支持她的信访诉求,也不表示不准上访的态度,只说是要调查核实具体情况,让她等着,至于等到什么时候,也无明确表态。白帆又到管辖杞城的另一个地级市的市政府去上访,结果也是如此。
正如陈总以前对她告诫的那样。和地方政府对着干,是没有好果子吃的。这一阵子白帆上上下下的折腾找人,对天元集团所造成的不良影响立马就强势而又隐蔽的显现了。天元大酒店的生意现在开始一落千丈,以前一年四季住客络绎不断,一到饭口餐厅食客爆满,现在却门可罗雀,无人问津,尤其是以前常来常往的那些县市领导和公饭支应没有了,以前常来一掷千金豪爽应酬的私营老板也少了许多,酒店少了一大批消费阔绰的固定客户,成了高楼顶上舞大旗——自己耍旋旋了。眼瞅着建筑材料市场是红红火火,天元集团的杞城水泥厂却不能开工生产,王总他们去找县上主管部门,回答是工厂的安全状况需要整顿,经济问题也没有彻底搞清楚,还需要些时日来处理这些问题。停工停产,企业的效益为零,还要承担大量的设备维修、设施维护及场地看管等费用,等于不挣钱还要向这个无底洞里不停的投入。杞城水泥厂成了天元集团的沉重包袱,员工们没活干,那些后来进厂的农民工好说,大不了再到别处找个活计干干,能养家糊口就成。而那些老人手们,也就是原来水泥厂有股的员工则不好对付,有些人限于以前的老情面,只在家里骂骂大街出出气,并不上公司来闹事;有些人则确因家庭生计没有着落,干脆拖家带口的跑到凤城里找到公司门口来要分红分成,他们说对公司头头们说,我们使劲推举你们当上了公司的领导,你们也搬到了繁华的大城市去居住办公,现在我们的工厂不开工,我们自己没钱挣,家里人没饭吃,难道就没人管了?先前说好的股东利息有没有先不说,就是该给的工资也多长时间没发了,让我们老老少少的咋活?你们好歹还有个大酒店支撑着让你们整天花天酒地的享受,我们可是家无隔宿粮,人无分文钱,孩子要上学,老人要养活,这种情况何年何月是个头?闹事的人越来越多,还有的人威胁要招呼大家一起上省政府门口去静坐告状,让政府来施压解决。
白帆告状不成反惹骚气上身,她是即后悔又生气,但企业衰运已现,谁也无可奈何!说到这里,我们应对天元集团目前的经营弊病做个简单的分析:我们国家的大多数私企,由于一开始是家庭(家族)式作业模式,缺乏良好的管理运行机制,正规的管理模式没有形成或者根本无法形成。它们的兴起和旺盛,主要是靠一两个能干的领导人来引导支撑的,在一个好的领导人(一般是最初的创业者)带领下,企业能够发展的相当成功,而且势头迅猛。而当这个领导人一旦不在位,则很快进入衰落消亡状态。如同历史上所有专制国家的强盛是依靠一两个贤明君主来维系的一样,其兴也勃勃,亡也倏忽,这样的企业不管规模扩充到多大规模,最后都会因为能干的领导离去而消声匿迹。天元集团前一段时间的兴旺发达,是林一民这个具有一定开拓思维和管理手段的领导者不懈努力的结果,当林一民离去后,其下属大多没有执掌一家大企业的能力和才干,其能力和作为就是守住企业已有的成果尚且还嫌不够,何况还面临着目前这个内外各种风雨夹击的复杂局面。白帆作为一个所谓的女强人,光从她置企业的前途命运不顾而片面采取为林一民申冤的作法就已经显示出其缺乏纵横捭阖的思路和胸怀。而实际主掌经营的王民哲老总,又是个既定路线的忠实追随者,在前任林一民的领导下,能够守摊占地,看好自己眼前的一块麻雀谷米地,应付具体事务得心应手绰绰有余。但他自身的素质和能力并不高,思维狭窄,没有开拓精神和预见市场的前瞻目光,担任一个企业的一把手就相形见拙,白帆因其对林家忠心耿耿而弃长用短,犯了用人大忌。细究起来,白帆确属用人不明,而王总对目前公司的颓象也难辞其责。
闲插一句,公司原来在北边的煤矿的形势也不大妙,尽管煤炭市场逐渐向好,但那些闹事者的本性难改,马副总和李副总到了煤矿后仅仅维持了短暂的一段合作蜜月,尔后两人继续为权力和利益的分配相争不休,而把扩能改造增加煤矿产能以获取良好效益这个头等重要的大事置之脑外,坐失良机,最后煤矿在煤炭市场形势大好,自己内部一片纷争中关门大吉。看看这些人,再忆及昔日的林一民,我们不禁想起一句著名的俄罗斯谚语:有时鸡可能站的比鹰还高,但鸡永远也不会飞到鹰能飞到的高度。
三
日子过的真快,一晃眼又到了年底,若洁这一向一直待在母亲身边。在家里,若洁就随在白帆后面,她担心母亲的身体,一步也不敢拉下。母亲去省市政府去找领导,她就在政府大门外等着,母亲上政府部门去递送申诉材料,她就在旁边帮着签名复印。刚开始,白帆还挺有心劲,事必躬亲,有时若洁看她跑起来费劲要代她去,她还不干。后来她的身体渐渐吃不消这样的来回跑动,感觉身体力不从心,加上心理渐渐开始失衡,焦燥的脾气一日甚于一日,一找不见人就大吵大闹。若洁一看,就劝她在家待着,由自己出去打问催促事情经办的结果,刚开始正是暑天,天气热得要下火,若洁一遍遍跑外面,有时坐公司的车,有时若洁自己去挤公交车,晒着大日头,小脸烤的通红,晚上回来一搓扑簌扑簌直掉皮,白帆即心疼,又无奈。
走的多了,对人情的淡漠,世态的炎凉,若洁也体会的一清二楚,“早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羹与冷炙,处处潜悲辛。”就是她和白帆这一段时间的真实写照。那些以前对她们笑脸相迎的部门领导们现在对她们避之若躲瘟疫,远远看见她们过来,身影一晃,人早就不见了。有时进到某个熟人的办公室,一堆人正在说笑,看见她们,脸色一变,机灵的急忙躲开了,躲不了的,就打个哈哈,应付几句最后还是找个理由回避了。还有些人让她们母女挡在屋里,只要身边没有别人,也能够耐着性子听完白帆喋喋不休的诉说冤情,有时还能充满同情的说上一两句宽心话,但只要白帆提出想通过这些人把自己的申诉材料传报给再上面的领导,或者是让把以前送去的申诉材料请关注一下,马上就推三却四地敷衍起来,千方百计地把自己脱开逃掉。瞅白眼,听杂酱(方言:难听的意思)话,对她们来讲,更是常事。在这种情况下,白帆的心情越来越烦躁,身体也越来越差,公司是经常不去,在家里也是一天什么事也干不成,跑不动路了就躺在家里歇息,这时若洁就想办法哄着母亲高兴,白帆不爱看电视,她就找来一些书,给母亲念一些其中的精彩片断和章句,以缓和母亲的焦虑情绪。
十二月初的一天,若洁看白帆一早上起来脸上气色不错,和蓝姨坐在客厅里有说有笑的。心想,好长时间没有和自己的小姐妹们聚在一起聊天了,还有文喧、建飞,电话里倒是经常联系,见面却是屈指可数,不如乘母亲近来高兴,让他们过来一聚,也让家里增添些喜庆之气。她和母亲说了这层意思,白帆看这大半年来孩子跟自己受了不少委屈和辛苦,心里本就很过意不去,早就想找个由头让若洁自己轻松轻松了,一听若洁提出这个要求,十分赞成。
若洁就打电话联系,她想别人倒不打紧,周末时还可以一聚,不是周末偶尔也能坐到一起,紫菡和卓玛有的是时间,她们今年下半年就转入了大四学年,主要的学业是找资料编论文,不怎么上课,平时出来一趟没有一点问题。建飞也行,他就在林家自己的公司里,大不了自己出面替他请个假,抽个一天半天的空余也不在话下。就是文喧的情况有些麻烦,一要考虑他在国有企业必须要抽周末才可以休息;二来还要看他的手头工作忙不忙,挤不挤出来空闲;三则他要是过来还需要坐车从煤城跑到凤城来。思量半天,觉得还是先给文喧打个电话问问,由他来定时间。文喧年底正忙,而且在班上混得也比较顺利,很有工作干劲,还有一些别的因素也扯着他的后腿,但他一想和大家可是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尤其是对若洁,他自觉这一段问候太少,来往更少,想想自己也真有些不像话,所以正好趁此机会做个小小的弥补,掐指一算,就定在下一个星期天。若洁和他预定完,就给那几个小姐妹和建飞各打了个电话,联系了一下,大家皆很欢喜。
一个晴朗的星期天,若洁和蓝姨一齐动手做了一桌好菜,请自己的小伙伴们在家里团聚。那天正午,大家团团围坐在若洁家餐厅里的大饭桌四周,众人把白帆和蓝姨请到上席,各自找好座位坐定。懂事的文喧还带领大家一齐站起来,为逝去的林叔叔向地面撒下一杯祭奠酒,祝他老人家在天国一路走好。白帆热泪盈眶,连称感谢各位好孩子的心意。大家重新坐下,开始举筷。白帆坐了一小会,感觉身子有些乏,又不想打扰孩子们的兴致,尝了几口菜,勉强咽下小半碗米饭,就起身离席,去二楼休息。蓝姨也放下自己碗中的菜饭,匆匆跟了上去。
几个孩子见大人一走,马上就开始活跃起来。建飞先开口,他打趣文喧道:“领导,过的好不好?”文喧说:“去你的,哪有你们私营老板活的自在。”建飞说:“可不能这么说,真正的老板在那儿。”用筷头指指若洁,说:“可不要胡说,惹恼我们老板,一变脸,我这个打工的工作就丢没了。”卓玛笑吟吟的说:“两位大哥,你们都已经参加工作了,也给我们三个小妹妹提个醒,你们一个在国企,一个在私企,你们倒是说说,到底那一个单位更好点?更靠谱些?”紫菡也说:“就是的,明年我和卓玛就要毕业了,你们也给我们传输些你们的工作经验,省得我们到时两眼一花,到处乱抓。”文喧心里对自己待的国企很有几分骄傲,但却假装着说:“还是让建飞先说说他们吧!我们那儿的优势大家都知道,就是平稳安定,工作说好干也好干,说累真还有些累。至于挣钱嘛!还得是建飞他们。”紫菡说:“建飞,让你说你就说,今年若洁家的公司到底挣了多少,你又分了多少?”建飞摇摇头,眼瞅着眼前的酒杯说:“若洁家的公司挣多少钱,恐怕若洁都不一定知道,你让我说什么?”紫菡看看若洁,又看看建飞,眼直瞪瞪地瞅着他道:“你装什么蒜啊!进了人家公司你就开始装孙子了,难道让你去上班是当摆设呀!若洁家的公司和咱自己家的有啥区别,到底是挣钱还是没挣钱你也说不明白,成死人了?说话呀!”建飞又把头摇了摇,脸色转为凝重,没有搭腔。
若洁这段时间陪着母亲,公司的事听着看着也知晓的差不多了,对目前公司的境况更是忧心重重,此时她没有理会紫菡、建飞的口角计较,只是默默地端起手中的酒杯,慢慢移到嘴边,低头轻轻抿了一小口杯中的红葡萄酒。文喧在国企机关中多少学会了些出门看天色、进门看眼色的本事,一看这个架势,就知若洁家的公司经营状况不甚理想,暗暗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答应白帆的邀请,轻易放弃在国企的工作。但他却假意说道:“看样子建飞真挣钱了,不然也不会这么藏着掖着的。”建飞心底一股火气让他激得直冲脑袋,忽的站了起来,刚想说话,转念又想在此处随意呛呛损折别人,不就是给若洁下不了台吗?就手掠起一杯白酒,一大口灌入嘴里,然后重重坐下,屁股把椅子使劲拧动几下。卓玛和紫菡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如此,坐在一旁心绪鹘突不已。
本来挺欢快的场面,顿时让这一出节目演的有点哑场了。静了一会,若洁抬起头,轻声说:“咱们五个好兄弟姐妹本来今天是团聚来了,这么说着说着就闹掰了?来!一起端酒,不要再说那些让人心不顺的话了。”紫菡也跟着埋怨说:“就你们俩个让人闹心的碎怂(方言:小坏蛋),不见了整日价怪想的,一见面还闹腾起来,以前你们俩可不是这样啊!是不是一上班就都长脾气了,还没当官呢就惯上这么个下三滥毛病。要这样,我和卓玛毕业了就不上班了,省得把好好的朋友都变成了瞎捣干的日鬼怂。”这话说的几人一乐,齐声笑了,大家一起端杯,继续吃喝说笑起来。
白帆在楼上自己屋里稍稍歇息了一阵,感觉身子又缓过来了,就让跟着上来的蓝姨先下去帮助若洁去支应客人,自己也慢慢蹭到楼梯口,耳听到孩子们在餐厅里大声说笑,心思一转,又趄趔着回到屋里,走近窗口,看着院内一地的乱叶在西风中卷舞,心里的焦燥之气才刚下去,一股悲凉之意又逆胸而上,想想这段时间的忙碌,没有一件是顺心的:公司的事前翻后覆,虽然还算是有点收获,但经营上却是让人费心把力,总不见成效;而给林一民申冤的事更是全无进展,倒是白眼、冷漠和人前人后的热嘲冷讽吃了不少,耽搁着孩子一起受罪。叹口气,仰躺在床上,闭眼入定。
四
眼看着白帆的精神头越来越差,蓝姨和若洁很焦急,但又无可奈何、一筹莫展。她们家搬到凤城后,来往的人只有公司内外业务上的人,公事以前林一民出面的多,现在则由王总全面料理,家里的事无人登门来问询,也无法告诉别人,两人只好轮班坐在白帆的床头,使用各种办法给她宽心。
那一天,白帆精神好一点,倚坐在床头上,对若洁说:“文喧已经工作半年多了吧,要不就把他父母请来,我们坐在一起好好商议一下,把你们的婚事定下来?”若洁笑着对母亲说:“看你老人家操的心真多,公司的事还不够你忙的,好好歇息吧!我们的事我们自己会定。”白帆叹口气又道:“我担心事情拖久了不好,现在要是能定下就先定下,以后正式办事时也好有个前奏。”若洁说:“这事不急,妈你还是先养病,等你病好了再说这些事。”为什么白帆突然不骂骂咧咧地数落县上的那些领导,反倒提起了这一档子话题呢?原来头天晚上她睡不着,翻转过来掉转过去的自己寻思:公司现在是这么个不死不活的样子,林一民的事又一时三刻说不清道不明,自己的身体虽然口上不说,但心底里却清水一般地明澈,眼瞅着一天不如一天,不知哪天就一觉睡倒醒不来了,自林一民走后,自己本也无苟活之意,但孩子丢下怎么办?要是把若洁的婚事办完了,她能有个身家依靠,自己就是走了也能安心瞑目啊!
她又拣若洁下楼不在身边的功夫,问蓝姨说:“她姨,你在我们家待下也不止三年五年了,老林和我待你咋样?”蓝姨听的莫名其妙,说:“待我很好啊!这些年全靠你们,从不拿我见外,我在这里过得挺好很自在。”白帆说:“当初老林和我说过,以后是要给你养老的,他这一走,恐怕我们不但不能为你养老,还要指望你以后要好好照料若洁呐。她还是个小孩子,你要多操心了。”蓝姨心里嘀咕,这说得不就是安排后事的话吗?这个白帆,真不知她心里这一向都在翻转些什么奇思怪想?当下表态:“你先好好休养身体,孩子事不要放在心上,若洁不就和我自个的丫头一样吗?我当然要把她看顾好了。”白帆这才放心的把头点了点。
若洁虽然上次和母亲口中说不着急自己与文喧的事情,但心中也是忐忑不安的,自参加工作以后,文喧是越来越见得少,上次来家里聚会,吃完饭待了小半天就着急忙慌地回去,全无往日那种留恋不舍之情意,就是平日里的手机联系,也不如过去紧密亲热多了,过年时也只是手机问讯了一下,借口工作忙没有过来。自己家现在的这种情况,本已就很烦人的了,要是他再另有别的想法,那不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吗?文喧人来得不勤不说,一见面还全讲的是单位上谁谁谁提干当科长了,谁谁谁的父母给孩子走关系调到好岗位上了的话语,不知他心中咋转的念头?难道一到国有企业里上班,就满脑子全是烟熏火燎的名利思想,再没有过去那种超脱世俗粪土权位的品性了?再说了,这个国有企业也真是个大染缸,文喧以前好好的一个文青,脑子里不知被灌进了什么黄汤,突然把以前独特的人格、迷人的风度和深邃的思虑全然抛弃掉,变化成了另外一种形象,张口闭口絮叨得全是人情世故的种种和怎样去迎合牵就它们,想到这里,若洁的脑子里,对文喧的怨恨又翻转成了一股说不出滋味的悲凉。
又埋怨文喧的父母,文喧不知事,你们当父母的又没有七老八十糊涂老朽了,都来过好几趟,对我们家的情况也基本了解和接受了,又算得上是有文化的知识分子人家,这种提亲的事还非得要让女方家出头主动来说出口?再说,这一段自己的母亲身体不好,家中事情多,和文喧都说过了几次了,你们一趟趟的不来,难道也不能催文喧过来上家里代为看顾,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净耍奸心。
这边若洁心里嘀咕着文喧的父母,那边李贵生和方玲也正为文喧的事私底下闹心。
原来刚给文喧找工作时,李贵生带他到那个当领导的同学跟前去说事,领导同学见过文喧一面,当时就对文喧的印象很好,觉得这个孩子很阳光大气。后来文喧上班后工作兢兢业业,与人和善相处,在同事中口碑很好,部门头儿知他是因矿区领导介绍而参加工作的,想讨好上级,老是在李贵生的领导同学面前赞扬文喧,领导同学对文喧更是注意。恰好今年的大学生即将毕业,领导同学在外地的女儿上本企业实习顺带回家休息,到单位上来看望自己的父亲,有一次让文喧在走廊里给碰上了,这女孩子一见文喧,说不上脑子里那股筋一转,就有些王八瞅绿豆——看对眼了,见到自己的父亲后就紧着打听文喧。偏偏李贵生这个领导同学本就对文喧的好感极深,又是老同学家的孩子,知根知底,就撺掇女孩去找文喧玩。女孩子在外地上学,熏染了一些大地方女孩开放爽朗不拘小节的习性,就自个去文喧办公室和他聊天说话,时不时的说出一些不想在外地工作,想回到自己父亲当领导的单位上班的意思。对于女孩这种隐隐约约的表示,文喧开始还不甚在意,但在单位上待的时间长了,看到一些刚毕业的孩子们整天玩得就是找门子、寻靠山的把戏,还有一些年长的中层干部在闲下来喝酒聊天时,也给他们讲述一些某某人几年就爬了个处长,某某人不会来事到快退休了也才混个小科长之类的话题,慢慢他的思想也有了一些转变,对和那个女孩子的交往上就有了一些想法。这事他在一次回家闲唠嗑时和自己母亲大概说了说,方玲初一听心里有些惶然,但很快就又感上了兴趣。
上次方玲从若洁家回去后,就对文喧和若洁的交往因林一民突然出事而有些灰心丧气。以前她和李贵生一齐上凤城,看到也感受到了林家财大气粗的实底,寻思文喧这下可找到了一个可心的对象,自己家也终于等到了可以扬眉吐气的这一天,对这桩事的兴奋程度比文喧自己还要高涨,不停的打问林家的情况,让文喧顺应若洁的心思,主动上林家积极表现,尽快把两人关系确定下来。等到林一民的事一发作,刚开始她不知道情况,也挺同情林家的遭遇,就抛家舍业的去到凤城伺候了白帆一段时间。后来在林家待时间长了,对他们家现在的情况有所知晓,又对林一民死后林家能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继续风风光光的维持好景心中渐生疑惑,这时就滋生了一些悔意。再后来从文喧口中渐渐摸清了若洁家的近况后,更是对他们之间的事心灰意冷,不再存有什么指望。这时突然有这么一个让她感觉到可以代替若洁的女孩子送到文喧跟前,她私底下琢磨这真是老话说的好:“东边不亮西边亮”,看起来文喧这小子还是挺有福气的,有钱女朋友的家境倒了,有权人家的女孩子又跟着送上门了,她十分高兴,心道决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但她也知道要想在这边下手,只有先把林家那边的事给黄了方可进行,而要想把那边的事黄了,文喧还好说,那一向是听自己话的乖孩子,但自家老李的这一道关口就不好过了。她寻思李贵生这个人死性,不爱趋炎附势,要是一下子把这里面的道道拐拐给他说了,他不定会马上跳起来直接骂自己一顿,就抽空试探的说了一些诸如“同学加亲家,能够亲上加亲”一类的话,谁知李贵生一听立马变脸,就地把她数落了一顿。李贵生说:“同学地位相等了是亲上加亲,相互帮助着升官发财,这话也不假,‘鱼找鱼,虾找虾,螃蟹王八一堆扎’,但咱家是啥地位?和人家地位不同,你去招惹人家,人家就能待见你?把你当同学一样亲上加亲吗?你这么做不就是伸着脑瓜蛋子等着让人剃吗?何况(他有意拉长了声音)是领导你就敢沾?沾上了你就能轻易退回来?你也太不把自己孩子的终身大事当会事了!”又说:“文喧和林家的姑娘处得好好的,你又在这里面闹什么妖蛾子?快快把歪心斜念死下了好好过你的日子。”方玲心内不服气,又知理亏,也说不过他,缩着脖子不敢再吭声。
但方玲并不死心,变着法子向文喧打听那个女孩子的个人情况,又若隐若现的对文喧说起自家和对方家的关系,挑唆文喧主动去和那个姑娘交往。过了一段时间,她又找了个别的事由和李贵生闹起事来,想用这个把李贵生压的和她站到同一个战壕里。对此,李贵生也装做不明白她的心思,不理会她整日里在家中摔摔打打的行径,天天上自己的班,并不与她去磕磕碰碰,这让方玲很是无奈。这一阵子,李家正陷入没有硝烟的无声酣战中。对林家,李贵生是早就想要方玲和他一起过去,一来探望白帆的病情,二来顺带说说两个孩子的事,但方玲心中已经有了别的想法,岂能再主动上门牵扯到林家的破乱事堆里去?李贵生给她做工作也无济于事,说定了不去就是不去。李贵生感到很是尴尬,从做人的道理上来讲,林家以前对自己不薄,到凤城大宴小宴招待,管吃管住当做上宾,今天人家里老人有病,自己躲在一边假装不知,不上趟子,不见亮子,实在有违自己一向讲究的做人之道。但让方玲过来,人家硬是不来,自己又不能单独前往,准亲家母是个刚死了丈夫的半老寡妇,自个一再跑过来探望她的病情恐怕要闹出误会,让人笑话,正是左右为难。
若洁不知李家有这么些弯弯绕绕,只是心里暗叹,原来临到事近,除了自己的家人,大家都要跑路了,硬是谁也指不上。
那天心烦,想到正当春光四月,不如出外边去走走。一大早看母亲尚未起床,就和蓝姨打了个招呼,自己上艾依河边溜达去了。艾依河畔晨风习习,桃红柳绿,她看着道旁晨练的那些老头老太,一个个围在路边的健身器材旁,有的在跑步机上漫步溜腿,有的在甩拉架上轻松悠身,还有做仰体向上的,双手扭大转圆盘的,个个目露喜气,脸上放光。心想为啥大家人人都兴高采烈、生气勃勃的生活,而自己的父母却总是在漩涡湍流中拼命挣扎,不但搭上了父亲的性命,还总是见不到里里外外有一丝曙光闪亮的时候,真不如这些没有多少物欲奢望的平民老百姓们活得自在开心,难道父辈老一代的那些追求都是假的错的?难道人生不应该有那么多昂扬向上的念想?她实在想不通。那些老头老太看见若洁这么个清纯秀气的小姑娘一大早就在这里来来回回的不停走动,而且愁容满面阴郁重重,也搞不清楚她到底有多少不能言明的心事隐藏在胸,认识的微笑点点头,不认识的也露出诧异的眼神,目送她走来走去。
若洁一个人在河边草地的小径上漫无目标的走动,垂树团花随风摇摆,空气中香气馥郁,沁人肺腑,她的心中却是无穷烦恼如蚁附至,开心不起来。正行间,忽听到兜里手机响了,一看原来是家中蓝姨打来的电话。
五
若洁听蓝姨电话里叽里咕噜的说了一通话,不禁心里一惊,她不明白一早看起来并无异常的母亲为什么突然间会身体病重不支得送医院,赶紧向家里跑去。
原来她早上出门后不久,白帆也起来了,她扶着把手慢慢走下楼梯,刚在客厅沙发坐下,正想问蓝姨说若洁干什么去了?忽听得客厅里的电话机嘟嘟嘟响了起来。近一段时间,她最怕听到两个声音,一是有人敲院门的动静,二是突然间来电话的响动,这两个声音一响起,大都没有好事情发生,不是来要账的,就是要闹事的,再就是公司报来的让她头痛不已的经营消息。
蓝姨知她烦心来电话,赶过去把话筒抢在手里,先问是谁?一听是公司的王总,这才把电话递给白帆。白帆紧皱着眉头,慢慢走过去,从蓝姨手中接过电话,刚“喂”了一声,那边就快速的说起话来。蓝姨站在旁边,只见白帆还没顾上说一句话,光是听了一阵电话,脸上就一阵白一阵青的变换了好几种颜色。她不明就里,站在那里不敢走开,正听着看着,忽见白帆身子一倾一趄,话筒拿在手中还没有松开,人已经瘫了下去。蓝姨连忙上前抱人,只听电话里王总还“哎哎哎”的叫唤,蓝姨骂一声:“还哎个屁!”抓起话筒,扔到桌上,把白帆硬拉死拽地拖到沙发上,赶紧给120打电话。又埋怨若洁,早不出去,晚不出去,偏偏她妈有事的时候跑了出去。再一寻思,倒过来说,白帆何尝不也是个让人扯心揪肺的闹人精,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姑娘不在家时就出事。摇摇头,叹口气,赶快给若洁拨手机。
若洁赶回家时,120救护车已经到了院门口。医护人员和若洁、蓝姨一起动手,把白帆抬到车上,送往医院。
白帆住进的这家医院算是凤城最好的医院之一,也是本省最高级的省立医院。救护车赶到医院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医生把白帆直接送急诊室,赶紧给她检查、输液、抢救。若洁这时得空,偷问蓝姨,咋突然人成这样了?蓝姨一脸惶凄,摆摆手说,先抢救人吧。又说,你给公司王总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也过来个人。
若洁让她说的莫名其妙,但也能大致猜出几分,又是和公司的破乱事情有关。走到急诊室门口,正要拨手机,那边王总倒把电话打过来了。原来王总正和白帆说着话,实然这边没动静了。他思摸着可能是发生什么急事了,就又给白帆的手机上打,又给家里的蓝姨打,都没人接,这才想到给若洁打。若洁简单说了说母亲的身体状况,又问王总:“王叔,你到底和我妈说了些啥?怎么一下子她激动到这种程度?”王总说:“说啥?还不是公司的那堆子破事。丫头,你还是不知道的好。”若洁说:“有啥事,还满着我?”王总叹了口气道:“都是以前你爸惹下的事,今天法院来电话了,说前年杞城县上水泥厂扩建从银行贷下的款,银行来人追了几次也没有见个动静,人家要起诉哩。”若洁说:“他们急什么,有账在还怕我们会赖了他们的?”王总说:“不赖账咋办呢嘛?县上的水泥厂就一直没有投产,房子、设备县上还封着呢。说起来也是我们不占理,人家银行给贷的款快两年了,不但没见个利息,连本金能不能还上还在这里耍旋旋(方言:犯艰难)呢。”正说的,医生从急诊室出来,若洁赶紧挂断电话,追着问自己母亲的病情怎样?医生停住脚步,匆匆和她说了两句,大意是人不要紧,有一些轻微的心梗,但还不到做手术的程度,用药物扩充一下血管就能缓解,但是病人身体太虚,加上急火攻心容易使病情加重,需要好好保养,还要注意让病人少接触外界的干扰刺激,以免着急上火。若洁这才把心放下,疾步走进急诊室。
急诊室三个床上都有人,白帆躺在最里面,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吊针已经打上。蓝姨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眼睛红红的,看若洁进来了,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站起来拉她出门口,说:“不碍事的,刚刚醒了过来。”若洁说:“身体这么差,让好好歇着就是不听,整天的胡思乱想”。蓝姨哽咽着说:“不要说了,先盼着你妈好吧!”若洁听得蓝姨话中有话,但她也顾不上再多想,转身又进了病室。可能是她的脚步声重了点,惊动了白帆,她眯开眼睛,看到若洁,眼睛一亮,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声。若洁忙凑到白帆的头前说:“妈,你没事吧?你不要说话,我在你跟前呐。”白帆缓缓伸出一只胳膊,用手梳理着若洁的头发,摇摇头,嘴里喃喃说了两句。蓝姨离的稍远些,没听清白帆说的是什么话,若洁头正抵在她妈的胸前,可听得是真真切切的:“唉!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她一怔,头一抬,白帆眼又闭上了。
打吊针的时间较长,蓝姨让若洁先回家去拿些常用的物件,说要给她母亲办理住院。若洁从急诊室出来,缓缓走着,反复思索母亲那会儿说得那句话的意思,自己是个女孩子不假,但女孩子就一定不如男孩子?自己不责怪母亲说这个话,也许母亲是病中一时犯糊涂说胡话了,但自己一定要让别人知道,林家虽然没有男孩,但并不比有男孩的人家就差。主意一定,她马上给文喧打电话,告知他自己母亲病重,正在医院里抢救,他要是能来就现在过来,不能过来以后也就不用再来了。说毕,不等文喧回话,就把电话断了。
这下文喧可再也腾不住劲了,他立马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然后自己当天就乘车赶到了凤城。李贵生也急眼了,他对方玲说,不管方玲去不去,他都要立刻去凤城。方玲一看老头子真发火了,赶紧收拾了一下,乖乖跟在李贵生后面,到凤城去探视病人了。
若洁从家里带衣物回来,母亲已经被移到住院部了,她的病房是个小间,算是特护,屋里只有两张床住两个病人,还自带卫生间,旁边则大多是大间病房,人杂事乱,使用走廊里的公共卫生间,这就是有钱敢花的好处,住院都享受和别人不一样的待遇。若洁和蓝姨两人一上一下的跑着办理住院手续,给母亲做入院检查,忙得不亦乐乎。一会功夫,王总带着公司里的一干人马也赶了过来。站在病房里,王总看到白帆斜倚着枕头紧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对别人的问话爱搭不理,知道她心烦,不愿意多说话,也不敢再用公司的那些破乱事来打扰她,问候了几句,又小待了一会,就领上公司里的人全走了。临走前,他叮咛了若洁和蓝姨一番,又把公司的两个小姑娘留下帮助护理白帆。
李贵生他们是第二天上午才赶到医院的,那时文喧早已赶到,正在病房里和若洁一起护理白帆。李贵生和方玲进去的时候,若洁正坐在病床前的小凳子上,赶忙站起来给李贵生和方玲打了个招呼,并不显得太高兴,当时李贵生觉得可能是孩子因母亲有病心情不好的缘故,也没在意,坐在床前凳子上,把带来看望病人的东西放下。白帆看他们到来倒是很兴奋,本已躺着的身体,强撑着硬坐了起来,要和他们说话。若洁在一旁怒声呵斥母亲,说大夫不是说过不让动不准说话嘛,怎么一点也不听话!李贵生看若洁的态度不像平素里沉稳乖女的作派,倒有些不同寻常的横蛮,对他们夫妻俩的态度更是恭敬中夹带着冷漠,全然没有那种对远道来探视病人的亲友所应该表示的欢迎感谢样子。再观察她和文喧间好像也存在圪节,双方言谈交流间不热情倒还罢了,眼神中竟有些肃然冷对的意味。而文喧相对若洁的目光时,眼睛里常流露些怯惧神色,自己身边的方玲的神态也很不自然,不禁心中起了疑云。眼下他顾不上详细思考这个问题,赶紧俯下身子,轻声安慰白帆好好养病。
李贵生夫妻在医院待了一天就回去了,文喧本想留下和若洁一齐服侍白帆几天,白帆说他班上的工作要紧,有若洁和蓝姨加公司的人手照看自己就够了,不用那么多人在这里来回晃眼睛。李贵生还想说服白帆同意文喧留下,但一旁若洁站起来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坚决拒辞,无奈之下李贵生和文喧只好依了她的意思。
六
送走李家一群人后,若洁和蓝姨从医院大门外一起进来,到了住院部的楼层上,快走到白帆住的病房时,实然一个小姑娘从旁边那个病房里蹿出来,一溜小跑向走廊顶头奔去,后面跟出来个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边追边喊叫那个小姑娘,若洁看到那个小姑娘才有个八、九岁大,长得清清清秀秀的,不禁多看了一眼。
白玉一家是第三天从杞城赶来的,白玉一进门,就俯到白帆的身子前说:“姐,让你想开些,不要在我姐夫的事上整天转脑筋,咋就不听话呢!这样不注意身体,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一家子人可咋办呢!”郭祥一旁用胳膊肘碰碰她,说:“你少说两句吧,又没人把你当哑巴给卖了。”又对白帆说:“姐,你不要听她的,有病了好好养,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得病了好好看,咱又不缺钱,家里还能支撑些,这点病算不了个啥,看好了照样过日子。“白帆本来就因为躺在病床上耽搁了出去找林一民的冤屈而心里焦燥,前面听白玉埋怨心里头火苗子又有些要冲了上来,后头听到郭祥一番解心窝子的话,才算有些安慰,胸腔里略微有些顺畅,长长呼出口气,就问他们啥时到的,家里好不好。若洁红着眼眶凑了过来,给小姨和姨夫各搬了个凳子,请他们坐下。
白玉俩口子因学校的事情较忙,也不能在凤城长待,只在医院服侍了半天,把带给病人的东西放下,坐下午车就回去了。
还是若洁和蓝姨送了他们出去,走回来的路上,若洁在楼梯间里又看到了昨天的那个小女孩,这次她站在楼道口,呆呆的向下面望着。若洁边上楼,心里寻思:”这么小的孩子也来住院?“不由得平添了些爱怜之意,对她轻轻笑了笑,那个小女孩脸上一惊一吓,赶快把身子一缩,跑回自己的病房去了。
过了两天,若洁的那几个小伙伴们结伴过来看白帆。这时白帆的病情已基本稳定,而她在病床上躺了几天,也渐渐接受了这个暂时静养不能下地走动的现实,适应了病房生活,正好几位小青年来了,让病房里的气氛陡然增加了一些欢快的色彩,有紫菡的插科打浑,有卓玛的细心慰藉,还有建飞的爽朗笑声,病房里顿时显得生气勃勃阳光灿烂,几个年轻人走后,病房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本来若洁、蓝姨和公司里派来的两个小姑娘四个人围绕着护理一个病人,就没多少事可做,何况医院里还有住院区的医生护士们不停的过来探视问讯,有些病理上的事都有专人负责,哪里能让她们受多少累?她们几个就做了个分工:蓝姨一般就不用过医院来了,在家专伺做饭;若洁晚上回家居住,每天上午从家里到医院,把中午饭带过去,母女俩在医院吃完中午饭,下午她再回去;公司派来的两个小姑娘晚上也回家睡觉,上午这段时间去公司里处理班上的事,下晚去武陵源把白帆的晚饭带上,过来顶若洁的班,待到医院晚上停止探视的时辰到了再回家去。两个小姑娘因在林家公司工作,不敢在人前放肆,总显得与若洁有些生分,对白帆也是必恭必敬的,两人当她们面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若洁每天早上过来,把午饭给白帆带上,陪着她一起吃掉,和母亲扯上一段不咸不淡的闲话,实在是无聊之极,坐在那里好像丢了魂一样。白帆看着心疼,一有空闲,就劝她出去走走,到外面自己转一转。
这天忙完后,若洁再次走过隔壁病室,她想起了那个见过几面的小姑娘,不禁滋生了进去看看她的心思。那个病房是个大病房,放置着十来张病床,现在只有一半住着病人,大都是中老年人,怪不得小姑娘每天站在门口向外张望,原来屋里没有一个和她年龄相仿能够说上话的同龄人。小姑娘的病床靠在走廊窗子那边,她现在就一个人坐在床沿上。
若洁走过去,站在她床前,和她聊了几句,小女孩见生人害羞,问一句说一句,若洁问起她病情时,她就低了头,不再啃声。旁边病床上躺着一位老太太接过话茬,说那个孩子得的病医生也查不出来,但小女孩总是浑身发烧,过一段时间就头晕胃里发潮。若洁说,看她身体好好的,还能四处跑,也不象有病的样子。老太太说,小孩子的确有病,但小孩子们都一样,浑身长着麦芒刺,只要稍稍感觉身体好一点,一刻也待不住,一有功夫,就要下地去四处跑着到处看。
正说着,那个小女孩的妈妈走了进来,就是前些天追孩子的那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这个当母亲的,一看就是来自农村的妇女,整日的下地做农活,脸庞被风吹日晒熏染成了黑褐色,这时更是愁容满面。她有些吃惊的看着若洁,若洁说是专门来看这个小女孩的,她“噢”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就让小女孩平躺在床上,把枕头塞到小女孩的头颈下,拉过被子盖严捂实。若洁问她孩子得了啥病,她说到现在也搞不清干,孩子在家里先上吐下泻,浑身发热,送到医院里却查不出是啥病,大夫开点药吃上后好一些,过后还是反复,一段段的发作,好的时候和常人没啥两样,一发病就头晕胃潮想吐,浑身发热,四肢乏力,所以不敢回家,在医院硬腾(方言:顶着的意思)着治疗,医生也说先观察着看看再说。若洁问孩子爸爸。那女人说,家里买了个车,他爹跑运输着呢,顾不上来医院,这里只有自己乘地里还没有多少农活,过来看顾孩子。又说起孩子他爹,不跑咋办?家里还有个十二岁的男孩,四口人吃饭,再加上这个丫头有病,到处都等着要花钱。
小姑娘看自己母亲来了,变得活泼多了,听她母亲和若洁闲聊,自己躺在一边用手指做各种手势比划着玩,玩一会儿又和她母亲叽叽喳喳扯谟,若洁坐在一边听着人家母女俩一问一答的说话,觉得很有趣,听得津津有味的,一会护士过来给病房里送药,若洁就起身回到了母亲的这边。
以后的几天,白帆的病情有所缓解,但心里却又增加了障碍。同病房的另一个病人出院了,屋里没有可以聊天的人,白帆的情绪越加焦虑,有时焦燥劲上来了,时不时指责若洁和那两个小姑娘护理的不尽心,打吊针时护士稍稍迟一点过来拔针头,她都气愤难平,要叨叨上好一阵子。若洁知道母亲心里苦闷,也不和她计较,只是加倍仔细小心,时时注意不要违拗她的意思,她怕公司来的那两个小姑娘受到委屈,或者母亲一时找不到人,对护士出言不逊,不敢再轻易离开病房,一连几天,也没再去隔壁病房。
这天,若洁正在母亲病床旁坐着,忽然隐隐约约地听到隔壁的大病房里有人在哭泣,走廊里还有高高低低的喧杂吵闹声音,立起身来,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母亲却抬起身子,一迭声的催促她快去看看。若洁走出屋门,隔壁病室的门前已经围满了人,她走过去侧挤进屋,以前小女孩的病床前站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大家诉说着,听话音是说医院没有照看好他孩子的意思。那个小女孩的母亲则俯身坐在床前的凳子上,哭声就是从她口中发出来的。再向床上一看,若洁的脑袋“嗡”的一下子懵了,前几天那个活蹦乱跳、叽叽喳喳的小女孩,此刻正仰躺在病床上,像是冬天里干枯的一根小草一样灰瘦直挺,一动不动,分明人已经死了。若洁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生命也太脆弱了吧!这么幼小的年龄竟然这样快就像一粒小花苞一样被无情的给掐掉了,事先可是一点征兆都没有啊!她怔怔的站在那里,那个泪流满面的男人还在说什么?周围人们在怎样议论?她一句也没听清楚。人们开始向门外走廊移动,她也茫然的跟了出去,有个人挨在她的耳朵边说:“你去不去?”她也不知是谁说的话,也不知那人说的什么意思,只是摇摇头,木然的站在走廊人流边上。人群随即涌向走廊另一边拐弯的楼梯口,她知道,那边直通向医院住院部的办公室,但仍然没有跟过去,只是在大家都走完了后,退回到母亲的病室里。
进到屋里,她还是那股嗒然若失的面相,面对母亲探询的目光她只是摇了摇头,就呆坐在病床前的小凳子上,白帆本想问问她外边发生的事情,但一看她那幅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叹息,便也无语,母女就这样僵坐着对峙,一直到护士进来送药为止。那个送药的小护士也是一脸的严肃沉重,进来后职业性的把所有的程序做完,碰上一个人完不成的工作了才呶呶嘴,示意若洁过去帮下忙,并不说话,忙完后就自己急急走了出去。
屋里沉闷的气氛一直延迟到那两个护理小姑娘的到来才略略有所消散,白帆今天破例的没有对小姑娘们送饭的迟到喋喋不休的责怪,若洁也破例的没有在小姑娘来了后就立刻动身回家,她不顾小姑娘们的催促,坚持伺候母亲吃完饭,又扶着母亲上了一趟厕所,然后把她扶到床上,把被子拉过,给母亲盖上把被角掖实。白帆默默享受着女儿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只是在薄暮初上屋内光线暗淡下来时才柔声对若洁说:“你该回去了,路上小心点。”若洁点点头,强忍着心里的难受,走出房间。
出来后,若洁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赶坐公交车,而是走到路边招手打了个出租车坐上回到武陵源。进到家门,蓝姨一连声的埋怨她,说回的太晚了怕路上不安全,给打手机也不回话。若洁拿出手机,果然看到有几个家里来的电话,她也不做任何解释,默默的坐在饭桌前,把蓝姨给她留得饭菜胡乱扒了几口,又默默起身,把碗筷拿到厨房。蓝姨在外面喊着让她不要伸手沾水,一会自己去洗涮,她也不回声,自己把碗筷清洗干净。走出厨房,蓝姨坐在客厅看电视,招呼她一起过去看,她又是一言不发,只是摇摇头,表示不过去了,然后走上三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在房间里,她一腔愁烦、无名忧愤,无处可诉、无法倾泻,只有心情沉重的呆坐,恍惚间想起了佛佗,记得还是在上个暑期时看到的一本小册子上,讲述了一个佛佗出家前的故事,那位释迦国的王子,走在城市的大街上,看到东城的麻疯病人在众人嫌弃的目光中悲惨的生活,看到西城的乞讨者躺在泥水中向人伸手讨要,看到南城贫穷人家的老人枯瘦如柴,不禁为人类所遭受的痛苦而深深震撼,这位大仁大智者,对人间的所有苦难感同身受,锥刺穿心,毅然舍弃了美妻娇儿富贵王权等等人间物欲享受,为寻求人生真谛、宇宙大道而决然出家,在孜孜苦修了十数年后,终于有一天在菩提树下顿悟大道,提出了“四谛”、“八正”的佛家真义,创建了伟大的佛教。想起自己乃一介芸芸草芥,虽然也有此等感受,但却无先贤的大智远慧,对发生在身边的种种不幸真是欲避无计,拯救无力,不觉哀从心来。转念又想,正因为我们是草根人群,所以才不必为世上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去承担义务和责任,倒也自在,只是心中太难以自安,唯有不断地为自己所爱的和爱自己的人们祈福祷告,祝福他们健康平安,才是正理。想到这些,若洁坐在那里,心中千遍万遍的暗暗祈祷,祝愿母亲早早病体康复,同时一种烟雾般的莫名阴翕也淡淡地浮上了她小小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