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有个同事问我,你的写作是跟谁学的?
我说,跟父亲学的。
同事哦了一声,说,难怪。
其实父亲只读过两年书,识字极少,一辈子以务农为主。但我在写作最艰难的时候,常常想起父亲抢水整田的情景来。
父亲抢水整田与我的写作,一农一文,似乎相隔甚远,但精神内核是息息相通的。
我家是几丘“干烧田”,全靠下雨的时候抢水整田。早晨下雨早晨去,半夜下雨半夜去。父亲的作息时间,完全跟着大雨跑。雨越大,父亲的干劲越大。母亲形容父亲抢水整田的情景:“眼睛珠头都是泥巴。”不趁天上下雨的时候把“干烧田”犁上一两遍,耙上一两遍,水没有淹起,田不住漏,前面的辛劳就有基本上全白费。重头再来,辛苦更是翻倍。
父亲脾气不好,抢水整田的时候尤其不好。父亲只想把雨水装在他的“干烧田”里,催起牛来就显得毫不留情,只有“上玉”“哇——”“转来”的声音在雨幕中穿梭。牛一走慢了,就要挨打挨骂。走偏了,更是挨打挨骂。我们慢了一点点,他骂;母亲慢了一点点,也要挨骂。我们不敢顶嘴,母亲却不愿顶嘴。母亲知道,抢水整田就是打仗,父亲就是仗火中的将军。将军虽然骂人,但能打胜仗,就是好将军。母亲眼里的父亲,就是占领阵地的将军,是不容置疑的将军,一切行动都必须听他指挥。那几块令人望而生畏的“干烧田”,在父亲的抢夺下,年年都能变成明晃晃的满水田。夜晚,蛙声好像从水田里面射出来的音乐一样,直往梦里面钻。“干烧田”有了水,今年就有大米饭吃了。连梦也是香的。梦里面流出来的口水都是甜的。
父亲常常劳累过度,吃不下饭,端起碗就打瞌睡,有时候脑壳戳一下,清醒过来,刨几筷子,嚼几嚼,脑壳又戳了起来,似乎停止了咀嚼,昏沉沉地坐着。母亲心疼他,也就骂他,他又开始吃饭。母亲经常给我们描述父亲吃饭打瞌睡的场景,我们也看到他劳累过度后吃不下饭的情景,我们的心里痛,五味杂陈,有些感觉说不明白。但是再忙再累,父亲也没让我们耽误过上学的时间。母亲忙家务和土里面的农活,几块“干烧田”的战场,就只有父亲一个人在战斗。陪父亲一起战斗的,常常是那头经常被他打被他骂的牛。然而,那头牛却一点也不恨父亲,相反很服父亲的驱使。父亲和牛,心心相印,配合默契,一起在大雨中打仗,一起从战场中凯旋而归。不犁田的时候,父亲对牛特别好,喂得很仔细,膘肥体壮,浑身都是力气。抢水整田的时节,父亲对牛进行“战时表彰”,把麦子磨成碎碎,煮熟了,倒在脚盆里,加上冷水,给牛加精饲料。牛吃得“呼一呼”的,回报以加倍的干劲。
牛累了,有父亲给他“表彰”抚慰,而父亲累了,却常常吃不下饭,一到抢水整田时节,就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但是,父亲也怪得很,等牛吃饱了,他一牵上牛,一扶上犁尾把,浑身就充满了力量。只要雨一来,他“哗”的一声就弹跳起来,像个机器人一样,一通电就立马运动起来。父亲说:“天老祖公落雨,又不是只落在你一家的田头,就看你各人抢到多少。”父亲的话其实饱含哲理,“天老祖公落雨”就是机遇,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就看你平时有没有准备。
父亲之所以说出这番大道理,其实是从吃亏中总结来的。
父亲最寒心的就是整“翻师田”。抢水整田的时候,不把牛打紧点,等雨一过,“干烧田”没有装上足够的水,经不起晒,田干了,等下次下雨的时候,又要重新整一遍,这就叫“翻师田”。
“翻师田”的泥巴犁起来像砣糯糍粑一样,裹在犁铧上,难以剥脱下来,无法施展快速犁田的本领,只能犁一会,用脚蹬在犁铧上,把泥巴蹬下来,才能继续犁。这是最费力气的农活,牛累,人更累,也就最不容易抢到水。牛也懂父亲的心意,自觉自愿地拼命往前奔,即使用尽了力气仍然遭打遭骂,它也不恼怒,仍然加快步伐朝前奔。牛和父亲,完全融入到共同的目标上,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没有抱怨,没有讨论,没有杂念,只有一个字——干!
然而,即使这样干,也不能保证年年有收成。
天旱日燥,禾苗枯焦,只得几把草草。父亲也长叹,抱怨:“天老祖公,你还是长点眼睛嘛?”
不管天老祖公长没长眼睛,父亲都没有放弃过。我读高中的时候,就遭遇连续三年大天干,我家连饭都吃不起。父亲年年抢水整田,年年遇到大天干。一年没收成,第二年照样干,第二年没收成,第三年又继续干。父亲从不放弃。等到抢水整田的时候,他又披挂上阵,战天斗地,毫不犹豫。等到第三年的时候,很多人家都将“干烧田”改种其他农作物了,父亲还是不放弃。我们都想劝父亲算了,父亲却说:“干,多少都有点;不干,一点都没有!”结果第四年上,我家得了大丰收,连续几年差点穷死的日子,一下子翻转了过来。
父亲就靠那几丘“干烧田”,把我们四弟兄全部送进学堂,有的作文,有的行医,有的从政,有的做手艺。虽然我们没有一个“子承父业”,但父亲抢水整田的顽强拼搏精神,却根植在我们心中。可以说,我们四弟兄虽然在不同的岗位或行业,但都不同程度地显露出父亲抢水整田的那份执著和顽强来。
父亲征服“干烧田”的信心和干劲,也就成了我写作路上的精神力量。每当遇到熬不过去的时候,我的眼前就常常浮现父亲那三年大天干的时候抢水整田的情景来。说实话,我的工作性质和我所处的生活环境,就像我家的“干烧田”一样,耕种艰辛,收成不大。但我没有放弃,就是靠父亲当年给我的那份精神力量支撑着。“干,多少都有点;不干,一点都没有!”我写稿子,也像父亲抢水整田那样,用尽了心血和汗水去“抢”,拼了命去“整”,管他有没有收成,先干再说。很多稿子,第一轮不行,写第二轮,第二轮不行,又写第三轮,甚至十轮八轮……
曾有算命先生说我是“空叫农夫种等田”的命运,我也曾为此自暴自弃过。后来终于悟到,要改变我的命运,就必须有父亲“抢水整田”那样的顽强和执著,命运才能翻转过来。我牢牢记住父亲说过的“干,多少都有点;不干,一点都没有!”这句话,我给自己的写作定下了“工作就是修行”的信念,先干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直至干到老死,如果命运都还不能改变过来,我也就服了。结果我在五十岁的时候,就迎来了命运大翻转,真有“一朝福禄源源至,富贵荣华显六亲”的喜悦。因此我从五十岁起,又定下新的目标——“服务就是积德”!
“服务就是积德”,这是另一层面的追求,我们下次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