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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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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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菥蓂记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论语·泰伯》

 

1

对我人生观产生巨大影响的两个地方,一个是钢铁工厂,一个是西藏。

做小工,做车间主任,做厂长,十五年前的月色算不上凄楚,却把个人世间的众生百态照得一览无遗。工人们尽是附近村子的农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人便是一部大戏。所以后来写老夏,写老宁,写赵民。客观上讲,没有更爱,又或更鄙。真实,真实的人性本来是那么个样子,颇多唏嘘而已。

劳动人民可爱,可敬,当然嘛。然而具体而微地去面对时,脱离开意识形态的影响,可能会多少有些小失望。人性永远都具两面,他们淳朴憨厚,任劳任怨,何尝不自私、冷漠,小小贪婪?我从不信命,又无法否定命运的存在,很矛盾,也很坦然。暂且归之为命运吧,因为那么大基数的群体,具备了整体概念,不再尽属偶然。与出身农村的履历还是不同,之前,上学,上班,远没有那样朝夕相处。有时候会涉及利益分配,贴切的比喻,可以归纳为:不似《乡村爱情》系列那般拙劣,也不似《平凡的世界》那般温暖。

因而,须重回“人”的本位,生存环境的迥异,塑造出林林总总的面目,自是没有本质上的截然不同。西藏之行亦然,看风景,观人性。完全剔除所谓宗教神圣涤洗心灵的成分,只是愈加感到生命的渺小。宾馆服务员,导游,当地藏民,同行作家,各种提醒接踵而来,结论如下——高反很要命,每年,每月,每日,每刻,都可能有一条条生命在溘然长逝。

要遵从其中规矩,莫要太过放飞自我。藏地归来,痛定思痛,以往活得太累,太惶,太跌撞。父母妻儿自然是责任,可自己到这个世界上走一遭,牛马一生,未免过于悲催。该拼命时拼命,该放手时放手。

让别人活,也要让自己活。

 

2

菥蓂很常见,在华北平原,四月,五月,六月,甚至一直到秋去冬来。

椭圆叶,中茎挺拔,顶端开白白小花,有莫名酸气,河边地头,往往铺天盖地。

菥蓂又叫遏蓝菜,故乡人却叫它“剌剌冈”。麦收前夕,恰好赶上轮班伺候父母,一日晴好,不凉,也不热,遂带着母亲去瞎河边散心。母亲久病失神,唯有见了庄稼,才稍稍清醒。河边一户人家是当年村小同学,小时候不懂事,一帮子伙伴给人起了个绰号,“八斤半”,闹得鸡飞狗跳,毕竟是小姑娘家家。而且,按照街市辈分,我是要叫她小表姑的。

与母亲走到河边,那院子里的狗叫得凶猛乖戾,小表姑便推门出来,远远地喊,“干嘛的?”她许是多年不怎么遇见,没有认出来,又抑或眼睛近视。便熟络地朝她挥挥手,“来河边转转,没事儿。”她有些狐疑地转身进屋去了。

大片大片的“剌剌冈”,像饥饿的鸡群,在膝下蹿来蹿去。开始认不好,在手机上打开形色识花,辨认结果是“菥蓂”,问母亲,母亲懵懵懂懂地回答,“‘剌剌冈’嘛。”那时节,麦色泛黄,浇水晚一些的农户,正坐在地头,倚着三轮车抽烟。

当日的小诗里,曾写到“剌剌冈”,未想到大半年过去,昨日又写,干脆直接把它定为了诗名。然后发到微信圈,高中历史老师孙先生在下边留言,“一首小诗道尽了人生艰辛,生活不易,恰如偶尔炝一次剌剌冈用来拌饭。”

果然,大饥荒时代,是无物不能果腹的。一想到“剌剌冈”刺鼻的味道……人哪。

 

3

河北的疫情来势汹汹。故乡在冀东南,虽没有感染者,归乡的几日,当地却早已如临大敌。

学校放假,集市停市,村子大都封村,婚丧二事被建言简办。

别的还好,再就是物流在高速附近淤堵过几日,后来只要司机有核酸报告,便开始放行。总之,一种紧张肃穆的气氛正在悄然成型。

为了防疫,多么小心翼翼,都不为过。人的生命权高于一切。

母亲在家待烦了,几次三番要求出去串门。她意识有些模糊,老年痴呆症给她带来的痛苦,溢于言表。冰箱里纵然是馒头塞满,在她口里,也永远是“不够”。她会对所有见闻,全部流露出忧心忡忡。并不是不让她出门,走丢的可能性并不大,她就是执着于跟邻居们借钱,大概出于心疼儿女的不易。一再解释,我们不缺钱,挣得来。出去借钱,若是回来不说,老邻居们关系良好,肯定不来提及,久了,不是让人家膈应么。

随之,一家一家跟邻居询问,“我娘来没来借钱……如果再来借,就说我讲的,家里有,不要借她。”

做贸易的人,一年就看春节节前一个月,因为春节是大账期,如果不能南归,业绩必然遭受不小损失。又通过各种渠道得以证明,当前的形势是,举国言冀色变。河北的车,河北的人,俨然成了“危险”的代名词。

南归前三日,去医院做了核酸,没有人要求,因为故乡是低风险地区,高铁过检,健康码是绿色即可。出于对自己负任,对朋友负责考虑,做一个核酸,消除彼此顾虑。南归前两晚,母亲皆没有睡好,无人对她明言我之将行,母子连心,她的不安让全家人无奈而伤感。

一路行来,确乎防疫措施明显在加强。心事重重抵淮,回到居所,用酒精把浑身上下、行李,消了一遍毒,包括丢弃前的口罩。同时微信发圈,自我隔离七日。

没有人要求,不等于可以不做。尊重是相互的,岂能等闲视之。

不出门,稍稍不修边幅,胡子几日不刮,杂草似地肆意滋长。

等到“闭关”结束,一定要自拍留记,以纪念这段艰难的岁月。

 

原来一切修辞,在悲欢离合面前,都如此苍白无力。

一日复一日,一夜复一夜,除了一两次“全副武装”地到自提点取菜,像极了坐井观天。

阳光呵,星光呵,冷得教人瑟瑟索索,它们眉眼超凡,不在人间。

我知道,我需要好好思考一些事情了。

既不早,也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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