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每年盛开的季节,走到旷野中去,空气香薰,仿佛胸膛里有小鹿在苏醒,然后一一跳起,用力乱撞。登山临水,有殷勤的蜜蜂、蝴蝶,已经在飞来飞去,不停忙碌。诸峰环伺,松柏常翠,湖面上的野凫,三五成群,最懒惰的,则要数杨树与芦苇,春心动荡,似乎暂时不包括它们。
与油菜花一同喧闹的,除了桃杏,还有金钟花,山径逶迤,它们在两侧娉娉婷婷,遗世而独立。再往山上走,有一面坡子全是迎春枝,坡底的农家鸡犬相闻,有时候主人在擦拭农具,有时候在修剪果树,那儿还有个葡萄园子,等到夏天,会是另一种别样的景致。大自然的神奇之处,不在于姹紫嫣红,而在于无论有多少烟灭灰飞,等到这一日,依旧是生生不息。最近舆情的爆点,忽被三星堆的挖掘所点燃,那些风格迥乎的金器、青铜器,粗犷又夸张,一时间众生为之颠倒,各种假说甚嚣尘上。然而,无论是哪种说辞,终归是基于不完整信息的猜想,在科学界没有做出公允且经得起时间验证的结论之前,不过是流量的狂欢,一些权威人士便坦言,人类对于眼前世界的认识,最多只有0.01%。
前几年,全球各大视频媒体曾陆续推出过一个科学探索性质的纪录片《假如人类消失》,轰动一时——从现在的科技视角出发,科学家们给出了自人类消失几小时,到一天,到二十年,到一百年,一万年,十万年,百万年,直到一千五百万年,三千万年,一亿年,之后地球会是个什么样子。很震撼也很可悲的是,一万年来临之际,地球上能够看到的人类文明符号,便只剩下埃及狮身人面像为代表的几处遗迹了,至于一千五百万年后,玻璃等工业制品的残渣,彻底消失。再过上一千五百万年,地球上植被茂盛,人类所有存在过的一切,皆皆化成一抔尘土。结论呢,地球可以没有人类,但人类不能没有地球。至于所谓地外文明,星际帝国,同样离不开宇宙及自然伟力的制约。时空交错,星体纵横,哪来的振振有词,一锤而定音。所以,不如惜取眼前“人”,漫山遍野的阳光明媚,况且油菜花,桃杏花,金钟花,坡底的小园子,尽是人生大幸。
坡后是危崖,往往或许出于惯性,走到崖边总要盘桓再三,仰望崖顶,缥缈虚幻,偶见鸟兽侵略,土石簌簌而下,来如流矢,息如微澜。有一次小儿暑假,带着他翻山越岭,恰恰走到那儿,暴雨倾盆,滚雷疾电,绵绵不绝,小孩子有些惶然,不住往乃父怀里挤,彼时彼地,一侧是幽谷,一侧是峭壁,也不怪他瑟缩。继而安慰他,如果连这低矮的小山丘与暴雨雷电都不能坦然面对,将来还不知有多少险阻艰难在等着。放松一下就好,撑伞缓行,一步一步,“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唯独不可畏手畏脚,裹足不前。捱到公寓时,雨过天晴,父子俩浑身湿透,小孩子反而兴奋得又跑又跳,完全忘了刚才的狼狈。
小孩子大约四五个暑假来此度过,从一开始时的不情愿,到后来的跃跃欲试。而每每他北归,接下来的一段时光,格外的空落。九载羁游,水阔山长,一日暇来,最爱的是山行,直至膝伤累积,去岁整整将养一年,多少次望山兴叹,却不敢再作冯妇。自来便没有什么桑弧蓬矢,更不存在什么道存目击,星霜荏苒,抵头来,不是缘木求鱼即可。《淮南子·说山训》有言,“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反正望不望山,山不山行,它就在那里,不增不减,不悲不喜。
前两日到工业区,事了拂衣,阡陌间的油菜花大片大片地迎面而来,忍不住“狠狠”拍起照片,遂想起膝伤半愈,可以到山边湖畔走一走了。攀高则止,辛稼轩自负“壮岁旌旗拥万夫”,比不了便不比,“抱蕊黄须趁蝶来”足慰平生。最普通的中年巍峨,无非是伤不起,病不起,两肩担日月,一衫过春秋。而最普通的中年巍峨里,当然也会有最简单的温存快乐,事物的两方面,亦伏亦倚。
山间的油菜花,似遗珠点缀,桃杏如火如荼,邂逅金钟花之际,如此熟稔,又叫不出名字,于是,忙“问”形色软件。一位老年歌者立在花丛中独吟独唱,顾自深情。更妖娆的广场舞队上场了,绸扇飞翻,衣香鬓影,人竟比花俏。
诸峰环伺,落日的余晖舔舐着湖水。野鸭子们追逐嬉戏,稳如磐石的垂钓客拨弄着手机。再晚一些时候,鹭鸟将回归,以及碧荷,柳絮,燕子,浮萍……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