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记

没有什么治不治愈。

能治愈的，就不是命运。

——笔者

1

鸟鸣声此起彼伏。树影婆娑，我却找不到它们的栖处。

还有比这更虐心的境况么，与尘世美好种种近在咫尺，结果恍是如隔山海。

“一切精美的东西都有其深沉的内涵。”这是一位英国诗人所留下的箴言，其名约瑟夫·鲁，但经过查证，全名似乎应当是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1907年的诺奖得主。

既然美而深沉，不妨以深沉相对罢。

更早的法国雕塑家罗丹已经指出，“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2

在某种层面上，哲学虚无飘渺，但如果“拔剑四顾”，仿佛又无孔不入。浑浑噩噩只能收获新的浑浑噩噩，所以，我们的人生很多时候就落入彼样的死循环中——不在意是自欺欺人，在意呢，也于事无补。

就像现在的儿子，高考结束，再过十四个小时，他就可以通过省考试院的官网查到最终的成绩。几天以来，貌似心无波澜地停停走走，其实，知子莫若父，他的内心已经紧张到了极致。

一番哲学思辨过后，他又有了新忧愁。那时候，红日西沉，我们踱在山间的林荫路上——他不再是那个听到雷声就躲到乃父身边的小儿了，现在发肓得高高大大，行走坐卧，虎虎生风。暂且还称他为少年好了，毕竟距离十八岁，尚余一些时日。

3

我从来不曾想过，要将自己人生的缺憾，让他或者他的姐姐来加以弥补。

况且，命途逾半，哪还有什么看不透的事情。庄子有云，“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生命的本质就是一场梦游，亦真亦幻，眼前的就是最好的，至于中间的喜怒哀乐，反倒在其次。

如果不是以此观世界，在三十几年以降的各种红尘暴捶中，恐怕庄周蝴蝶，已尽自灰灰。发生过的，且无法逆转的林林总总，除了接受，可有更切实际的选择？永远躲在树下舔舐伤口？罗丹总结得很到位了，美好的事物不是唯一的，更不是舍“此”其谁，它们与世人永恒同在，生生不息。

你看不到它们，甚至愿意沉溺于旧伤痕，那哪一日不是末日？

4

那时候，红日西沉，父子俩在林荫路上捡拾旧忆。

或许是一座野湖。或许是山巅舍命狂奔的小小泰迪。或许是动漫园的烂尾事件。或许是白鹭高飞，蛾子留下新蜕。

至于痛说家史样的话题，确乎是痛彻人心的。他对祖父母的好奇开始上升到曾祖们的那一辈。于是慢慢延伸到土地，革命，背叛，奋发，以及愈加深刻的生死恩仇。他记起那篇《外公的地契》，问为什么老爷爷家里有粮，一家还吃糠咽菜，节衣缩食。为什么呵，就为了在旧社会再买上一小块一小块的好地良田，因为那才是全家的命根子。

外公后来疯了，一年后神奇地痊愈，然后终生不再提及买地。

就像他中了别人的算计，逼走了外婆，终生未行再娶。

5

舜耕山麓是有一大片恢宏的动漫园烂尾体的。它的历史与我到江淮的羁旅生涯一般漫长。刚来的那年秋天，它正被炒得火热，而后戛然而止，再后来，几个贪官奸商被追究，最后一直到现在，摆在那儿，悄无声息。

儿子四年前来，就喜欢爬到山顶，仰望远处巨大的摩天轮。而时间是一把刻刀，今时再眺，依旧遥远而巨大的摩天轮，锈迹斑斑，无比的颓败且悲情。

烂尾体可不止有摩天轮，偌大的工程当时近了尾声，配套的员工宿舍、酒店，都各各封顶。园子里的各种设施星罗棋布，彼时的文宣更是冲天的牛气，什么要打造“文化科技动漫产业园泰坦方舟”，什么要融观赏、娱乐、休闲、博览、科普教育和产业开发于一体……

难道一直烂下去么？儿子忧心忡忡。

今春最新的消息是，已经有了接盘侠，至于是继续改造，又或回归商住，且看来时。

6

昨夜父子睡得都晚，早上闹铃响了一阵又一阵。

但鸟鸣较之便浪漫主义一些，不仅生动，且也讨喜。

各食鸡蛋一枚，各饮牛奶少许，他的班主任在班级群里布置着新的任务，要求分数出来，每个人给他截图私发。

一再讨论，我给他的意见是如果不理想，且去复读，多给自己一次机会，专科不可考虑。可假设只过了本科线一丢丢呢，儿子愁肠百结，看那意思，二本的独立学院，人家有录取，他就立马妥协。

通过父辈的打拼，他们这代人，可以不用面临父辈当初的委屈与窘困，可以不假思索地自主抉择，这能不叫幸福？

风吹树动，鸟鸣得更牵绊人心。

7

女儿高考时亦如此。因为退掉了录取她的一所不怎么样的学校，几乎哭了一夜。第二日通过补录，确定了自己的去向，马上又欢呼雀跃。

人生无悔，真的无悔呀？在电影《一代宗师》里，有一个镜头就是宫二在感慨，“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啊！”女儿曾隐隐表露过心迹，说要是对她再严格一些……前尘过往，皆为序章，如有所悟，尚有来时。

现在，一样的问题摆到了儿子面前。为父的，也不晓得十几个小时后，将会是何等的惨烈或欢欣。

无非两个选择，要么直升，要么复习。

8

尘世美好种种，重要的是自知。

儿子去厨房准备午饭，商量好的，烧些土豆豆角即可。

未知始于何时，他身上有了暖男的气质，放假在家，尤喜学着做菜，一定程度上分担了父母的琐务。先不谈菜肴的味道，起码是负责任的开始。

有关孟子所谓“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分明就是假惺惺，首先是溜着统治者、上位者的须，其次，虚伪得一塌糊涂，你不忍见其死，可肉糜一点不少食。

学会了做饭，以后上学或工作，至少能照顾好自己。

不要做蛀虫，君不君子，虚名而已。

9

山居生活的好处，不止于鸟鸣在侧。

更在于心不能静时，可以临水洗耳，循篱采菊。

要不然该如何？大好的景色，岂能辜负。

所以，何妨吟啸且徐行，是它。

一蓑烟雨任平生，还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