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入伏第一天就热得让人受不了。气温由早晨的二十几度飙升至中午的三十多度,头顶犹如罩着一口热锅。
我跟郭鹏书记在村委会办公室闲聊。话题从平日里的抚贫见闻、感受,聊至酗酒,起因是马桩村的狗子。狗子是马桩村的贫困户,四十出头,光棍一条。狗子父亲七十多岁,患有严重心脑血管疾病。昨日,狗子进城给父亲抓药时和两个哥们,三人倒腾完两箱啤酒,狗子喝大了骑车撞了树,幸好人只是擦了点皮外伤,但摩托车得修。
郭鹏书记靠着椅子,两只手搓了搓:“狗子这个哈怂,你说咱们给他讲的道理哪去了?左脑装水,右脑面粉,整个一个浆糊。”说着,一只手伸向椅子后,头枕在胳膊上,一脸若有所思:“咱们的话对他,那就是春风吹过驴耳朵……”
“酒是好东西,三杯通大海,一醉解千愁。”狗子在门外,肯定听到了我们说他,笑嘻嘻进来,瞅了一眼我们,靠墙蹲下身。
“你看,都是因为你,郭书记愁得饭都不下了。”我挪了椅子。狗子站起来挨我坐下,不是他低头,我都没注意到他耳朵上还夹了一根烟。
明天是我和郭鹏书记在马桩村蹲点的第90天,也是最后一天。下午彩莲嫂子找我,拉住我的手半天说:“感觉你和郭书记刚来,咋明天就要走了。”
记得我刚进马桩村那天,彩莲嫂子正在村口往回走,进村的路被风刮倒的枯柳挡住了。郭鹏书记和我下车,试着抬过挡路的枯柳。彩莲嫂子看我们,说:“指你俩是弄不开的。”郭鹏书记说:“给你们村长带句话,让他带几个人过来抬树。”
村长喜旺来时,我和郭鹏书记已经把路上的树挪开了,我的脸颊全是汗,郭鹏书记自然也是。郭鹏书记说喜旺:“身为村长,就是要做好村里的工作,体现出整村的村风村貌来,一棵枯树就挡住了进村的路,这种情况在我看来还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模样。”
喜旺长得高高瘦瘦的,小眼睛,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对于我的到来,彩莲嫂子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你说你一个女的,不在家里打猪喂狗,照料孩子,咋跑我们这干啥来了?你男人能同意?”
“咱们现在是抓乡村振兴,她是写乡村振兴的,专门来写你们的事。”郭鹏书记解了我的窘迫。
我赶紧接郭书记的话说:“我来马桩村是因为咱们村的风土人情我比较熟悉,这是主要原因。但我选马桩村最根本的原因是,乡村振兴不止要使农村的产业升级,更要让农民升级。我要把马桩村的变化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让马桩的变化感染人、打动人、给人以信心。”
人群中立刻发出“啧啧啧”的质疑声,但是我装作什么也没听到。
02
当晚我住在村里的姨妈家。姨妈是马桩村村民,我打小没事总爱往姨妈家跑,晚上和姨妈挤在一个炕上,听她讲马桩村的来历。今晚,姨妈感冒了,她怕传染给我,就让我住表嫂的房间里。姨妈家是村里建档立卡户,表哥在外打工,表嫂随表哥在城里接送孩子上学。
姨妈给我打开房间灯后关门走了,从窗户望出去,她一个人在夜色中走动,很轻很快的那种,像是一只在二十五度水温里畅游的鱼。姨妈怎么不回屋呢?怕费电吗?“孤单。”突然,她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回味,然后久久地立在夜色中。
我关了灯,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小时候姨妈告诉过我,马桩村原来的名字叫河沟,村里有条河,出行靠渡船。只所以改名已有三十年了,是因为记念杜二和鬼四。
故事是这样发生的。三十年前一个夏天的下午,太阳照进船舱,把可畏的光线射满舱中,令人感到十分炎热。杜二戴着一顶尖大的破旧帽,帽沿向后,弯腰洗刷一艘横在岸边的老渡船的船篷。
“老师傅,我要过河。”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踏上船,大声说。
“小伙子,你要过河?”杜二抬头瞄一眼,继续洗刷船篷。
“是的。”
“那你只能明天过了。”
“为什么要明天?”小伙子一脸茫然:“是怕我没钱吗?我可以加倍给你。”
“加倍?你有多少钱?”杜二站直身,声音响亮,教训似的。他摘掉帽子在手里,立刻现出了白雪般的头发,“小小年纪,开口就是钱,有钱就不要命了吗?”他从上衣兜里摸出旱烟袋,装烟点燃后饱饱地吸了一口,接着问:“看你这样不像是本地人,从哪来的?”
“省城。”
“去哪?”
“对岸。”小伙子很着急的。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杜二磕了烟锅,接着又点燃了。“船身裂缝了,在没有修补好之前下水,是很危险的。”
他装了第三锅烟,再次点燃,吸了第三口时,语气已经缓和了许多:“小伙子,不是我说你,就算你有钱也不应该这样说话的,我是一个渡船人,船能不能平安过河我最清楚。”放回烟袋:“今天怕是过不了河了,去我家住一宿吧,明天一早送你过河。”杜二自己也想不通怎么会对眼前这个陌生的小伙子语气缓和,按照以往他会和他大杠一翻的。
夜色苍茫地侵袭而来,杜二停下手里的活向家走去,身后跟着要过河的小伙子,迎头碰上鬼四正骑马溜达。鬼四看杜二说:“又一个留宿的?”“嗯。”杜二点头。“啥时候能给咱们修座桥就好了。二哥,要不你给咱张罗张罗?”“净说些不着调话,那是修桥,不是蒸一锅窝窝头那么简单。”杜二鼻子哼了一声。鬼四哈哈大笑:“二哥,兄弟不是小量你,你要有胆量张罗,兄弟下马栓桩给你磕三个响头。”
杜二怒目圆瞪,脖子上两根青筋突起。鬼四心中暗喜,杜二的杠劲又上来了。姨妈说鬼四那人不姓鬼,但装了一肚子鬼,逮住谁都哄,在这个世界上只一人他不哄,那就是他的女人。
鬼四的女人出生二月草木发芽,取名二月。听说鬼四见到二月时,二月梳个大辫子,黑色裤子配了件粉红色上衣,一双绣花鞋,走起路来那叫一个好看。二月对他笑笑地晃一下脸,使他顿失对所有女人的兴致。
二月能被鬼四轻易带走,凭鬼四的长相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这事不难。面对鬼四的风情,二月一双会说话的眼把他全身刷了个遍。婚后不足十个月,二月就给鬼四生了一个小子,模样长得和鬼四如出一辙。刚出满月,鬼四就兴奋地抱着儿子,东家西家地串门,昭示儿子来路正宗,搞得一村人都纳闷异常:鬼四是何时上手二月的?鬼四的本事不单是鬼,而且鬼技高。
听姨妈说,桥确实是杜二修的。鬼四也信守了承诺在新修的桥上拴马磕了头,但他磕头时杜二已经修桥累死了。后来村子改了名。
说实话,小时候每每听姨妈讲起村子的名字,我都会觉得很神奇,对杜二这个没见过面的传奇人物,充满无限敬意。可是今晚想起他的故事,不由得心底顿生悲凉。我想起外婆走时就是在这间房里,外婆临闭眼说的“罪满了”,声音在耳边异常清晰。
“女子,手机电充满要拔掉电源。”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对着手机连声喊:“姨妈!姨妈!”
“喊什么喊?”她的声音明显有些生气了,“我就在你隔壁,狼来了先让吃我。”
我像丢掉一圫牛粪一样扔掉手机,将屋里所有的灯都打开。手机再没响。住在隔壁的姨妈居然可以对我实行精神上的遥控,这是一般人极难理解的事。不行,明天必须搬到村部去住,可万一郭鹏书记问起来,我又该怎么说呢?要不,明天问问姨妈半夜打电话的事吧,也不行,如果姨妈矢口否认打电话呢?一瞬间,我觉得不该住过来。我怀疑姨妈患有精神分裂的可能性很大。
果不然,郭鹏书记还是问了我搬村部住的原因。我说,便于写稿。我说这话的时,心里发虚,因为我没对郭鹏书记说实话,他不知道,我其实是想摆脱在姨妈家的那种不安的处境。
姨妈没有怪我,亲自来村部找我:“女子,陪姨妈住下,咱娘俩好好唠唠嗑。”我想推辞,郭鹏书记却说应该陪姨妈。
乡村的夜晚很静,村里的水泥路也安了路灯,明晃晃的,但孤零。下午陪姨妈往家走时,我想问姨妈昨晚的事,几次张嘴又咽下去。姨妈的样子看着有点疲倦,脸色发黄。“女子,今黑了咱娘俩住一块,昨晚上我梦到跟你通了电话,我听到你那边风很大,你说的啥我一句都没听清楚。”姨妈的话着实吓我一大跳,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梦游吗?
天空不知从哪儿拢过来一垞黑云,飘洒起雨滴来,雨不大,毛毛的,没完全淋湿地皮。姨妈梦游的事要不要告诉表哥?可能是我出了好久的神。姨妈估摸我是犯困了,就说赶紧回家吧,饭菜都在锅里,一会儿该凉了。
吃过晚饭,我一个人坐在院里假装看星星,但天阴着,啥也看不清。就算天不阴,我也看不清,因为我想着中午和郭鹏书记去大胖家的事。大胖跟村里的郑步书因为责任田地界打架了。郭鹏书记说他俩:“北京城有个六尺巷,听过没?”
郑步书说没,大胖也说没。郭鹏书记说:“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方?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郭鹏书记说的时候,他的眼圈红红的。
“明天一早去看郑步书。”郭鹏书记说。
03
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我从姨妈家来到村部。郭鹏书记的房门是开着的,人却不在房间,床铺收拾的很整齐,桌子上茶杯子里的水是凉的,笔记本没有合上,上面写着:
生命有无限的可能性,当你走在路上,心里装着远方,你就知道,你所走的路是多么的值得。
他的字特别好,也挺爱自己琢磨事,责任心也挺强,而且非常幽默。他不抽烟,有一次闲聊,他说:“我体内的尼古丁超标了,都是二手烟吸的。”我当时听了什么都没说,但心里很不是滋味。每次下乡时,他一如既往一双懒汉鞋,他说穿着舒坦,更能感受到土地的温度。很多时候他都很忙,不止是要忙工作,就连乡村里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都离不开他。他说过的一件事我记得最清楚,他说有一回他跟妻子说:“我工作的时候,就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英雄,否则就配不上你这个美人。”他给我说完时淡淡一笑,说:“其实,每天忙完工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后,往床上一躺,才觉得真的是精疲力尽,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每天都在忙活些啥,如果可以,我不做英雄了,这样我就可以回家后心安理得地喊累。”
我来到院中,他来时带的铁锹不见了,肯定是去郑步书和大胖的责任田了。
太阳冒出了地平线,天空出现了鱼肚云,坡后坡前、河畔林边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大雾。随着太阳渐渐地升了起来,雾给远山像是系上白裙;给小河披上长哈达。晨风吹来,这些雾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都集在窝风的山谷里、很快就塞满了整个山谷,不一会儿又从山谷中扑出,扑到树林里在林中缭绕、扑到田野上给田野铺上了白色的大地毯……
透过晨雾,他正弯腰填平地头的小水沟,铁锹每填几下,脚上去把虚土踩实一层。“来了。”他停下铁锹,“嗯。”我点头。他跺了跺双脚,露出鞋面:“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美好的社会,就是让尽可能多的人越来越善良的社会。我琢磨着应该设置一个什么样的机制,才能让人与人之间的善良得以传递,让人与人之间没有芥蒂。”
我不否认他的愿望是好的,可是农村存在了一个老大难——乡村文化。年轻人都不愿意呆在农村,能留下来的几乎都是老人和儿童。对于没有进过校门的老人而言,他们连自己的姓名都不会写,就像姨妈一样,我问她,逢人减寿,见货添钱是什么意思。姨妈的解释是,见了人要告诉人自己多大了,见了货先摸摸兜兜有钱不。现在想想,那样的年代里有多少像姨妈一样的睁眼瞎?
郭鹏书记笑了笑,继续干活。村长和大胖,郑步书向我们走来。大胖上前拿过郭鹏书记手里的铁锹,填起水沟。郭鹏书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就这点活,憋住一泡尿的事,你们就装作看不见吗?”“是是是,郭书记批评得对。”监督主任杜富祥笑嘻嘻地走了过来。喜旺立即把胳膊按捺在他的肩头,说:“又摸黑给她找猪去了吧。”他们几个听了都笑,只有我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找猪还要摸黑呢?郑步书见我疑惑,说:“主任是给金华找猪。”
郑步书一提,我便想起姨妈给我说过金华的事来。金华男人瘫痪多年,和阎王爷派来的小鬼撕扯多年,最终没撕扯过从地狱来的小鬼。金华抱着男人哭了个半死,人死如灯灭,几捆纸钱烧完,金华收起哭声。纸钱灰烬带着火星在空中飞扬,她哽咽着说:“埋了。”黄土一锹锹下去,平地上高起了一个土堆。政府设立了临时救助,及时给金华送来了五百块钱。金华握着手里的钱放声痛哭。她没舍得把钱花了,而是去集市买回两只小猪仔来,寻思着猪仔喂大再生猪仔。哪成想,一天夜里猪拱倒土墙,一对跑了两头。金华急得站在大门口直哭,大半夜,哭声惊动了外出回村的杜富祥,杜富祥二话没说打开手电筒帮金华找猪。
村里转遍没见着个猪尾巴,倒是见了两堆儿猪粪。金华借着手电筒的光蹲下身,就差快要跟猪粪接吻了。杜富祥拉起她本想调侃金华两句,转念一想,算了,郎中爱听捣药声,喂猪的喜欢猪叫唤。也是,庄户人家都觉得泥土是亲的,何况金华把它们从小猪仔喂养成了大猪,这是有感情的。
猪在菜地里找着了。第二天下午杜富祥接到金华打来的电话,为表感谢,请杜富祥吃饭。他推辞有事。金华说就是一顿家常饭,不来就是看不起。
杜富祥站在院里,从金华家烟囱里升起的炊烟,被夕阳涂上了一层光辉。杜富祥知道金华开始做饭了,他拿着手机踯躅着,要不要去,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去了,到明天纵使浑身长一百张嘴也难说得清,不去,怎么推?算了算了。杜富祥把手机装进兜,她是寡妇,我是光棍,谁爱说就说去,说成真的才最好呢。再不好的西瓜,吃着也顶喝水,金华就是个子矮了一点点,关了灯,总比我一个孤鬼强。想到这些,杜富祥笑了笑,关上门去了金华家。打那后,杜富祥觉得金华家的大门都是亲切的。
以前听姨妈说起杜富祥,我在脑子里勾勒他的模样应该和《水浒传》里“及时雨”宋江差不多,留着点胡须,说话慢吞吞的。今天一见竟然完全不一样。他瘦了点,眼睛挺大,还有点小肚腩,但他的小肚腩和他的身材极不相符,就像是特意扣在肚子上的一个小盆似的。
郭鹏书记他们几个去看大胖和郑步书的责任田地界,远远的,没有争吵声。我知道有郭鹏书记在,任何事情都会解决。
我慢慢地顺着小路向前走。马桩村是一个四面环山的村子,出村的路是一条硬化路,太阳光一照,路面光溜溜的。村口有一片河塘,前些年河水宽,出村靠摆渡,从杜二修桥死后,由于做不到环境保护工作,河面一年年地缩小了,现在倒更像是一汪水塘,夏天有鱼,冬季河水结冰了被暖阳一照,像刚蒸出锅的凉皮,晶亮晶亮的。
04
大胖和郑步书的地界纠纷处理的不错,两家各退一步,握手言和皆大欢喜。陈鹏书记说,这叫一笑抿恩怨。
杜富祥说,马桩村僻仄,是从众多川道里缩进来的一条宽沟,以前河流穿村而过,住户极度分散,此山腰几家,彼山腰几户。十年前村民之间的联系方式就是呐喊。现在好多了,有了手机,电话,微信,虽告别了那种喊的方式,但是村民之间相互往来串个门啥的,还是存在了一定的局限,如果马桩村能把新农村建设好,让村民集中起来住下,那就太好了。郭鹏书记看着村中央的空地说杜富祥:“具体谈谈你的想法。”
杜富祥环指着村里住户,说:“马桩从来没出过大人才,几乎都是拦牛、放羊、种地的,由于村民居住分散,导致邻与邻之间也不怎么团结。这几年一些年轻人也奔向了城市,出去的这批人里混得最好的顶数李然,他有自己的建筑公司,如果能把这批年轻人引回来就好了,振兴乡村,最根本的是村子要留住人,家里有笑声。”
杜富祥的话让我对他刮目相看,真真是人不可貌相,他能有如此独道的见解,在农村实属是个人才。就连郭鹏书记都大赞,他说:“村委会就好比是一座堡垒,仗怎么打,就看你们了。”
杜富祥看喜旺,说:“头雁起飞,雁群紧追,有郭书记领航,我们岂能掉队。”
“先别给我戴高帽,看见了吗?”郭鹏书记指着前方中地,说:“全村两千二百八三口村民,贫困户六十户。按每户住房占地的平均面积计算,空地西头的那排树就成了障碍物,要清理掉必须要有树主人的同意才行。”郭鹏书记说完后,大伙不再发言,大家心里都明白,想要征得树主人王有存老人的同意,可非同一般呐。
正当我们不说话时,彩莲嫂子寻了过来,喘着气,很明显她是一路小跑的,额头上的汗浸透了前额的留海。“不能跑慢些?是狼撵你呢,还是狗追上你了。”喜旺说彩莲。
“比狼撵狗追还要厉害,有存叔要打婶子,郭书记,您快过去劝劝。”彩莲说。
郭鹏书记没有丝毫怠慢带我们去了有存老人的家。一脚踏进门,我就被眼前一幕惊呆了。有存叔正揪着老伴的领口,要老伴承认错误。婶子偏就死顶,两个人,一个抓着不放,一个爱搭不理不当回事儿。
彩莲嫂子爬在我耳机边说,是有存的错。有存叔79岁,双目几近看不见任何事物,包括婶子。彩莲嫂子说这事是因为她而起的。中午做饭时,她因不会做燕麦栲栳想起婶子会做,于是打电话请婶子帮忙。也就半个小时光景,有存叔硬是说婶子出去约会老头了,而且说的真真的,说他看见有个老头在门口给婶子扬了把黄沙,婶子就跑出去了。他这样说,婶子自然不肯接受,两人就这样拨弓努剑地持续了近两个小时。
有存叔的举动让我们哭笑不得,但回头一想,我觉得婶子的一生还是挺值得的,一辈子了,老了老了男人还能为她吃醋,这也不外乎是另一种幸福。
郭鹏书记自然也被两个老人惹笑了。他拉开有存叔,笑着说:“老叔,可别生气了,公鸡打架头对头,老两口子吵闹不记仇。你看老婶都哭了,哭得很是伤心呢。”
有存叔眨巴眨巴两只无神的眼睛,说:“郭书记啊,可算又听到你的声音了,叔的眼睛现在是啥也看不见了,白天和晚上对我来说,一样样的。”
“你不是说看见老头给我扬沙了吗?”一边的婶子带着怨气说。
有存叔听后孩子般似的拉着郭鹏书记的手笑了。我们都被眼前的两个老小孩惹得啼笑皆非。
走在回姨妈家的路上,夜风轻轻袭来,路灯下,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天上已有了稀稀疏疏的星星。一步步向前走,鞋跟敲击路面的声音像一首催眠曲一样响在夜色中。
房里的灯灭了,姨妈已经睡下。我轻轻推开表嫂的房,开了桌上的台灯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有存叔同意毁掉树支持新农村建设,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姨妈说过,村里的人里最难讲话的人顶数有存数,没有包产到户前,有存叔是村长,社员有谁敢上工迟到一会,他就会从早上骂到天黑,那时候,姨妈家小孩多,安顿了大的,哄了小的,紧跑慢赶迟到了,所以在那时,姨妈是有存叔骂的最多的人。
摊开稿纸,屋子里异常的安静,突然,我感觉到这种安静有种可怕。姨妈常年一个人住这么大的院子,她是不是在夜里也曾有过我此刻的感受呢?她那一声“孤单”的叹息声,就像在我耳后。姨父帮表姐在城里带孩子已有两年时光,原本表姐是打算让姨妈去带的,考虑到姨妈不识字,便换了姨父。开始姨父是不想去的,他说务农一生,土地已是他命根子,如果不让他种地,那就是让他失去了生命的意义。最后,还是姨妈劝说了两天两夜,姨父总算勉强去了城里。表姐和表姐夫是生意人,二胎政策放开后生了她家二宝,一家人把娃当宝蛋蛋疼。表姐两口子忙起来,有时十天都难回一次家,二宝的饮食、学习全靠给了姨父,两年的相处已让祖孙俩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爷离不孙子,孙子更离不开爷。姨妈姨父被一个孩子搞得像一对离异了的老夫妻。仔细盘算一下,现在像姨妈姨父这样的老人可真不少,姨妈家还算好的,最起码家里土地不荒着,像另外一种老人,爷爷带孙子,奶奶带外孙,老两口见面基本靠微信视频。是谁让原本出入该成双入对的两位老人过起了这种两地分居的生活呢?
姨妈今晚像是睡得挺实,她没有打电话过来。正当我放松了身体里那根紧绷的弦,准备记录点东西时,笔尖才触及到纸张,敲门声使我觉得周身顿生了一层鸡皮疙瘩来。是姨妈,我开了门,姨妈披着一件红格子上衣进来,灯下,姨妈衣服上的格子,像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印裹在她身上。“这会了还不睡?”姨妈问。
“睡不着,我想写会稿。”我说。
姨妈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深更半夜不睡觉,写那东西换不来半斤米,买不回一匹布,有个啥用?”
我套上笔套,看她,她说的没错,我写这些东西究竟是为了什么?屋外起风了,不是很大。我站在屋檐下,脑子里一片空白,但却分明感受到风集聚在我身上,长出了一层冰来……
早上是姨妈喊我起床的,姨妈说,觉还能让人睡得这么死吗,连电话响都叫不醒。
电话?我拿机枕边的手机,天呐!未接来电三个,郭鹏书记打的。拨通电话时,我感到头部剧烈的疼痛。“昨晚又在熬夜吧?”电话里他问我。
“没有熬太久,睡过头了。”我说。
“收拾好了过村部,咱们一块规划一下新农村建设图。”
挂了郭鹏书记的电话后,我用最快的时间完成洗漱,拿了包和手机出门。“吃了饭在过去也不迟。”姨妈喊我。我说不吃了。“女子家家的像个男人一样逞强……”姨妈再说了啥,我已跑出门,一句也没有听到。
规划图做的很好也很顺利。村长喜旺在椅子上伸了伸腰,然后站起身给我们几个续了水:“新农村建设就全靠郭书记操劳了,不管上级领导能不能审批,全村的老百姓都会万分感激您的。”
05
晌午后,在马桩的后山上,郭鹏书记感叹,马桩是个好地方,你看,在大自然的直接影响下,这里的四月天显露出了它的所有特性,很美。
杜富祥轻叹:“就是这样一个好地方,却被村里的年轻说成是一个鸟都不愿在这里拉屎地方。”我看着天空,云朵快速被风吹开,天空露出了深遂的蓝。
李然是在城里一家宾馆见的我们。我们去了三个人,郭鹏书记,监督主任杜富祥,我。握手时,我对眼前这位红光满面的老板打量了一翻。两只眼睛不大不小,鼻梁挺直,再没有其他特别之处。他握住我的手说:“村长打电话说一定要招呼好你们,尤其是你,可得招呼好了,这常言说,棍棒打人痛几朝,笔尖杀人胜过刀啊。”
我说,哪有的事,可不能这么地损我。他也笑了。杜富祥说了一些村子建设的规划。李然很平静的听完,又很平静地说:“这么着吧,我知道村上也没多少钱,但只要你们弄好了,这项工程由我们公司无偿为乡亲们修建。”
郭鹏书记大概也是没有想到李然能做出如此大义的决定,他握住李然的手良久……
事情的结果还是很出乎我们的意料,一切都向好的方面发展。走在霸柳河畔,柳絮如雪,洋洋洒洒的最为壮观。郭鹏书记说,明天回村,不但要抓紧时间修建新农村,而且更要抓好村民的产业,力争马桩村村民在短时期里全体脱贫。
郭鹏书记的话使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彩莲嫂子。她和大胖现在都独身,而且她给我说过只要大胖同意娶她。郭鹏书记则不赞同,他说,彩莲性格泼辣,大胖反应慢,这一快一慢,那是苞谷面做元宵——难捏合。我摇头。自古有话,男人无妻家无主,女人无夫房无梁。再说俩人年纪相符,快与慢不成问题,好的婚姻都是一阳一阴搭配,家里有一个能说的,另一个自然就说的少了。郭鹏书记说,那你搓合搓合,成了我请你吃饭。
傍晚七点,街心的广场上,一群大妈们照例倾巢而出,在震耳欲聋的各种神曲中舒展她们不屈的才华和不服输的青春……
06
新农村动工那天,有存叔的儿子王万金把施工队挡住了。那天原本是家父七十寿辰,我们兄弟姊妹几个精心操办了两天想让父亲高兴高兴。而郭鹏书记却在电话里说,你不来怎么做记录?难道你的记录里不想以实求实?
村民们围堵在工地。王万金站在码起的砖垛上,双手叉着腰,破口大骂,唾沫横飞,一副拼命的架势。
“砖垛上危险,有啥事您先下来,咱们慢慢说可以不?”我朝他喊。
“说个屁,还有啥有说的。”他冲我吼道。
“建新农村总是好事吧……”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堵了:“建设新农村我管不着,但是政府不能为了捞取政绩毁我家树吧?”说着“呸”的朝地上吐了一口,挥舞着胳膊,脚下的砖垛摇摇晃晃。我的心随着他脚下的砖垛差点儿跳出胸腔。他双眼瞪得像两个小铃铛似的,骂我:“树是我家的,你们凭啥想挖就挖?”
我本以为我的话他多少会给点面子,哪成想被他呛得再没法说一句。
狗子挤进到砖垛前说万金:“下来吧,多大个人了,有啥事不能好好说,咋还学上老娘们骂街那套本事来了?”
“和谁说?你吗?”
狗子看着我,我对他摇头。大伙谁也不再多说一句,任由万金胡闹着。
事情就这么僵到第二天,惊动了有存叔,他被婶子扶着来到工地,摸到砖垛前满脸怒气,手里的拐杖把地面撞的如同梁红玉的战鼓
“你小子长本事了啊?想隔着锅台就上炕是不是?树是老子让毁的,你想造反得等老子闭了眼以后。”
万金被有存叔用拐杖逼了回去。工地开始施工了,李然说缺个做饭的灶师傅,彩莲嫂子去了。她每天早上进城采购食材,晚上等工人吃过饭,收拾完了才能回家。一天中午,大胖来找我,正说起彩莲嫂子时,她正好来了,进门笑着说差点又找不着进城的路了。大胖听完大笑,说:“狗记千里,猫记万,老母猪只能记八里半。”彩莲嫂子听了也没恼,说大胖:“我一个妇道人家,八里半就八里半,记住回家就行了。”
彩莲嫂子说的记住回家让我想到了姨妈。该回去看看姨妈了,最近这段时间每天晚上我都回家住了。孩子就要高考了,我知道任何事都没有孩子的学业重要,古人说四十不惑,即便在现代,人过了四十岁,对家庭,尤其对孩子成长的倾心会投入很多,因为人生本就该如此。
进门时,姨妈显然没想到我今晚回来住,她看起来很高兴,但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的却是忧郁。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说好着了。
姨妈没有像以前一样多问,独自睡去了。我静静地坐着,心里很难受。
郭鹏书记下午在会议上说,干工作要有“蝮蛇螫手,壮士解腕”的狠心;更要有“力戒空谈,脚踏实地”的恒心。既然选择了远方,便要风雨兼程。全国两会标定新的刻度,我们要重整行装、再度出发,沿着继往开来的道路,凭实干成就梦想,用奋斗赢得未来。他的讲话,让我看到了乡村的希望。
新农村工程进展已至一半了。李然站在绞手架上,感慨地说,盖楼十多年,突然觉得这一次才是真正的盖楼,因为这是给自家人盖。郭鹏书记赞同李然的话,他说,乡村是一个国家的缩影和窗口,透过乡村能够看到城市、全国乃至世界,看到时代的巨大变化。
他说的对。几十年前的马桩村家家户户都住窑洞,并且以窑洞的多少和大小来显示家庭的殷实与厚重。如今,窑洞基本在马桩村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像完成了自已的使命一样,有的已倒塌;有的因前院盖了新房,地基被升高而成了地窑,无法居住,用以堆放杂什旧物,只有个别的老窑洞还在使用着,现在,马桩村的村民很快就要住进新楼房了,但是他们不会忘记窑洞里发生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