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生命的雨晴

杨秀廷

山家谷雨天，芳茗露华鲜。进入谷雨，乡村抒情的色彩仿佛一夜间和春雨一道在时光中葳蕤起来。谷在此时播种，雨水应时而下，播种移苗、埯瓜点豆，农事让乡村充盈和忙碌，雨水把乡村的容颜和情感调教得柔和温暖。

好像才是与春天相逢，凝视相望间，却已是暮春。山雨初歇，沿路的田畴间，农家人正应着季节的律动，耘田耕地。农谚有云：“谷雨谷雨，下谷子的雨”。雨生百谷，春天的雨水最是深情。一年中的雨水，在这个时节最富生机，蓬勃着农家人对土地殷殷的期待，也生息出乡野朴拙的意趣。

我们的文艺宣传小分队应邀到富库侗寨演出那天，正是二十四节气中的谷雨。热情的侗家人扶老携幼，簇拥到寨门口。人们穿上节日盛装，男女老少列队两旁，唱起“迎客歌”，十来个年轻人活跃在腰鼓队里，随着节奏舞动。村里的老人说，县里的文艺队赶了几十里路，送戏到村里来，这是村里的节日，要好好热闹热闹。他们放下手里的农活，还邀请平秋、圭叶、万丰等周边村寨的文艺爱好者，一同乐享文艺交流活动。古人有“走谷雨”的风俗，谷雨这天，青年妇女走村串亲，有的到野外走一圈就回来，寓意与自然相融洽，强身健体。富库村传承古风的谷雨活动，既是世俗生活里的精神坚守，又被赋予了新时代的丰富内涵。

法国作家雨果曾经说过：“有了物质，那是生存；有了精神，那才是生活。”“歌养心，饭养身”是侗乡的传统。侗歌唱道：“丢歌不唱荒日月，工夫忙忙要唱歌”。春耕农忙时节，富库侗家人想唱就唱，而且还要大唱大乐，村口那欢乐的人群，人群中如山花般盛开的盈盈笑意，深深感染了我。有关侗乡“歌山花海”的一些传说在这里自然而然地得到了印证，看着村寨里这支以留守老人为主的迎宾队伍，我的思绪里不由乡愁泛滥。这大山深处的村寨里，许是栽植有“歌根”，驻守着“歌魂”，才盛开着生生不息的“歌花”，那“根”、那“魂”，扎进精神的乡土，深沉、劲道，与大地、人心互生出高贵的气质。我不由感慨，一个人，无论远在江湖还是高居庙堂，无论是为生计奔波还是富甲一方，都有各自的梦想和拥抱灵魂的模样。富足的人需要营构自己繁复的精神世界，有很多路径可以达致，而俗常的人要拥有丰富的内心，那他只有用自己的方式去找寻属于自己的、可以企及的那份寄托和快乐，并且乐在其中。

悠扬婉转的迎客歌唱起来，在唱歌的人群中，七十多岁的龙政女老人手拿一面小旗子，不断地摇动着，一副矍铄爽朗的神态。她领唱的那几句侗歌，舒缓抑扬，带有浓浓的北部侗族地区特有的声调韵味，在我听来，像极了侗乡古装戏里质朴、古拙的念白。她唱一句，众人跟着合唱，那种内敛、深幽的气格骨力和情怀抒发，沉厚却空灵，分明是山赋予，云成就。诗人于坚说：“美是时间的结果，古老的事物无一不美，就是那些在它的时代里生着生的庸常事物，经过时间陶冶，也会归于美。”传统的侗族民间歌谣，在这个春日里摇曳生姿，展现出穿越岁月的深情和美好。

走进木竹掩映的富库侗寨，青山叠翠，屋宇俨然，一条小溪在寨间弯流，百十户人家缘山就势，散落在山间溪旁。村道迂回，像一条攀缘在溪山间的藤蔓，牵系着山里的日子，也牵引着我们的脚步。转过山嘴，五栋六栋七八栋木楼如瓜瓞般系结在一处，再往前行，竹林，菜园，秧苗青绿的农田，花木扶疏的小院……移步换景，随处有大自然浑朴、别致的剪裁。时间寂然，像这朴茂之境中走失了的传说。

在演出现场，我看到三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坐在一起，每一个节目表演时，她们就拍起手，当村里的侗歌队登台演唱，老人们相互搀扶着，站起来，跟着唱。我赶紧蹲下身子，将镜头往上推，画框中，三张布满沟壑的笑脸融入了青山绿树和蓝天的背景里，我按下相机快门，把那幅生动、深情的画面和侗家山寨的美好时光留住。歌声悠悠，山回谷应，镜头中那幅“老人绿树云山图”，仿佛在时光里羽化、腾空，变得辽阔而深远。也许是看到我头上戴着“宣传志愿者”小红帽，一位老人摸了一下我端着相机的手，用侗语和汉语夹杂的话对我说：“宝，辛苦你，感谢你们！”这是长者对晚辈疼爱有加的嘉许之言，静美之语。我抬起头来，慈眉善目的老人微笑地看着我。歌缠绕歌，心抚摸心，山里的日子和人的心空，变得温润晴暖起来。那一刻，我的心里一下被这份明亮的温暖填塞得满满的、暖暖的。我在时间中的风景陶醉了，只觉得被亲近、被爱抚的力量统摄了整个身心。

每一个村庄的内心都是一条河流，在谷雨时节，在富库侗寨，我又一次登上光阴的小舟，我们去播撒文化的种子，却收获了欢乐，收获爱的果实，看到了生命年轮里的另一个阳春。在岁月的图谱中，阳春这个词，浸润谷雨意象，生鲜苍润，晴翠宜人。对于一个村庄，一个人，谁也无法抵抗岁月的流逝，随着乡土文明的式微和传统乡土社会的逐渐溃散，安土重迁和田园牧歌的相对静态的生活离我们越来越远，乡愁这道文化密码衍生出情感上的共融，不断投射到每个人的心中，并且强化我们关于“人生、此在”的感受。侗家山寨谷雨时节的歌声，唱出了日子的温暖与平和，这样的暖意具象而真实，触动人们对家园与生活、美与情感的联想，人们通过愉悦身心的活动获得内心世界的和谐。在人生的雨季里安顿一片晴空，是山里人的生存智慧使然。

生命的雨晴终归应和着自然的雨晴。古往今来，无论下里巴人抑或阳春白雪，对谷雨总是有“晴”的，唐人更是钟“晴”于谷雨，廖融《题伍彬屋壁》曰：“拨棹茶川去，初逢谷雨晴。”孟浩然《与崔二十一游镜湖，寄包、贺二公》云：“帆得樵风送，春逢谷雨晴。”王维《山中》的谷雨之“晴”更有诗意：“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空翠”即芳翠、柔翠、晴翠，就算隔着遥远的时空，生命的力量一样迸发得充沛淋漓。

我以为，谷雨的“三候”彰显出生命成长的气象，是春季里与人心最为相宜的物象征候。“一候萍始生；二候鸣鸠拂其羽；三候戴胜降于桑。”布谷催种，万物生长，这些蓬勃着生命气息的变化，催人跃进，温暖，给力。

谷物生于土壤，雨水来自天上，天地相遇，便是谷雨。人活于天地之间，上应天时，下接地气，境随心转，人与自然精神相逢，心间便有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