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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秀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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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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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时间的拐角

                                                      杨秀廷

     

    时间有方向、速度,也有重量和拐角。

 澄江、晓风、打渔船,柳岸、鸟鸣、早行人。江雾淡淡中,小城锦屏三江六岸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安然隐去,在环绕三江国家水利风景区的健康步道边,花明草碧,树木鲜润,赶早市的人们步履匆匆,平实日子里一帧一帧鲜活的场景又次第打开。

 鸟总是站在清晨最早醒来的枝头上,迎风摇曳,它们在清朗晨光中自言自语,然后相约谈天,把翠绿的鸣声满地洒落。有趣的是,本应在晴午才登场的蝉也早醒,开始练习歌唱。起初是在某一棵树上,一只蝉独唱,起调有些散淡、慵懒,却执着,风很快把蝉的情绪播撒,一只又一只蝉扯开了嗓子,汇进声音的河流,于是,江岸边绵延的青枝间,蝉声漫涨,如微雨缠绵,犹丝竹乱耳,继而像阵雨袭来,声情咸备,抑扬排闼,一会儿就变成急雨般密实的恣肆忘情,蔚然如潮,在盛夏的日出前演绎成一场声音的盛典。

 始于鸟鸣,盛在蝉声,加上水的润泽,风的加持,清晨的那些诗意蓬勃如新。

 长堤漫步,水榭凭栏,一天、两天,一周、两周,一月、两月,我发现丁酉年这个夏天,鸟和蝉像是有了约定,河岸的柳树是鸟儿唤醒小城的试音地和演出场,而圈围在滨江步道和临江绿柳后面的树丛与掩映其间的亭阁,才是蝉声策动的阵地。

 鸟雀的啁啾就这样在晨光里被一波一波的蝉声覆盖。这个时候,鸟儿就有了几分谦逊,它们开始把青翠的歌喉调得低一些,调得柔一些,它们轻盈的身影,点缀于枝叶间草丛中,也跃动在江畔人家的庭前院后,标点着这早晨的舒朗和灵性。

 生活在这座滨江小镇里的居民,平凡日子里对美的感受,是从鸟叫声轻漾在晨雾中开始的。尤其在夏至时节,在清水江边,这种美的遭逢似乎来得多了一些,这日子就有了簇新的意味,仿佛一大把一大把温暖的旧时光,在夏至这些晴朗而热烈的早晨被阅读,被歌咏,被擦亮。

 夏至是我国最早的节日之一。《礼记》载:“夏至到,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这也是夏至的“三候”。在农历的时间大序列里,由二十四节气构成的等高线中,夏至是一个具有峰值性的时空节点,阳盛极而阴生,这个时间的拐角处,恰似蝉声的瀑布冲刷过清幽的鸟鸣,也像极了隆里古城“花脸龙”执掌龙尾的丑角,在锣钹鼓号的催发中,一跃成为“龙首”,牵动整条龙的进退。自然界的物换星移,其实就是人生的一种镜像,总有一些人和事,选择了这样的时节登临或退场。

 蝉鸣半夏,稻田中青绿的秧子已经扎稳脚跟,在灼热的阳光里等待与更多的雨水相逢。草木有心,用绿色呈现和提纯这个季节的意蕴,守候光阴和流水。

 走近绿意盎然的文斗苗寨,仿佛路过一段浑朴清幽的往事,泉清树古,风静绿深,鸟鸣山暖,古韵怡人,绿色生态的美好,天籁般滋润人心。

 时空是有重量和体积的,堆青叠绿的群山,流碧淌翠的江水,把“宜林山国”清水江林区的山水气质、生态颜值和人文气韵展呈于天地间。绿水青山养眼,蓝天净土养肺,传统饮食养颜,民族文化养心,田园生活养神,自然的神奇造化,在这样的季节里,借了山水草木的情义通达人心。

 锦屏清代“著述侈侈隆富”的苗族作家和学者龙绍讷(字木斋)在《杉君子传序》中写道:“土生稼穑,水长蛟龙,山茂草木。稼穑甘美养人口体,谓之善人,草可也。蛟龙变化不可方物,谓之豪杰,虫可也。然稼穑能养人之身,而不能范人之心,盖善人质美而未学者也。”木斋先生主张师法自然,敬惜自然的养育之恩,对生存所依赖的资源取之有度、用之有节,倡导人与自然要谐和相生,修身养性,曾益其所不能,认为这才是追求“性直、品端、节坚、材美”的君子之道。这样静水流深的体悟,凸现澄明、坦荡、从容、高贞的品格和生命情感。

 万物相生让人类内心有了对生命的觉醒。三百年前,还是一个木不着漆纸不着色的素朴时代,在清水江中下游的文斗苗寨,人们用规约调处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方式,让自然之心、草木灵魂与人们的意念相逢、相生,继而相依、相护,山、水、草、木与人同生息而被赋予了情感,因而有了美学上的意义。

 文斗苗寨有一通刊立于清代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的环保古碑“六禁碑”,碑文规定:

 —禁:不俱远近杉木,吾等所靠,不许大人小孩砍削,如违罚艮(银)十两。

 —禁:各甲之阶分落,日后颓坏者自己修补,不遵者罚艮五两,兴众修补,留传后世子孙遵照。

 —禁:四至油山,不许乱伐乱捡,如违罚艮五两。

 —禁:今后龙之阶,不许放六畜践踏,如违罚艮三两修补 。

 —禁:不许赶瘟猪牛进寨,恐有不法之徒宰杀,不遵禁者,送官治罪。

 —禁:逐年放鸭,不许众妇女挖阶前后左右锄膳,如违罚艮三两。

 碑文内容为保护山林、保护村寨人居环境,禁止乱砍滥伐,规范林业市场秩序等,以重典治理而成效凸显,成为清水江流域影响久远的自治“法典”之一。在“六禁碑”旁,有一块刊立于乾隆五十年的古碑,专门对村寨附近的风景林管理作了具体的规定:“此木蓄禁,不许后代砍伐,留以壮丽山川。”

 一句“留以壮丽山川”,就像一道神光破空而来,时间在清水江发展史上标注了一个绿色觉醒的转折坐标。

 透过岁月的烟尘,我们不难想象,那个两百多年前的春日里,在古树群中,那些“同盟”者“栽岩”以立“规约”的行动,早已把一个族群对家园的挚爱深情托付给了青葱的大山,托付给了未来。人们以行动诠释了族群心中的绿色信仰,用心修补、拉近、维护人与自然的关系,公众利益为先、生态环保优先的文化基因,日渐内化为山地民族的自觉选择和文化灵魂。而今,“生一个小孩栽一棵树,娶一个媳妇修一段路”的人生礼俗,礼敬自然的文化传统,已经根植在山里人的血脉深处。

 几百年来,人们栽杉种粟,种树护绿,不只是为了生计,那些低到尘埃里的劳作,还有生命的调节、运转和安顿。

 山里人以树为伴,敬树为师,代代相袭,因为人们知道,生命需要托举,更需要挽留和呵护。

 树老于村,也算是一种竣成,却难耐风雨相侵。

 都说雨落尘宁,但是,雨一旦跟风合谋而仗势,便有了脱缰之虞。丁酉年入夏以来的几场疾风骤雨,横扫清水江中下游的村村寨寨,文斗苗寨这个古树荫护的村庄,有二十五株古树倒下了。

 我再一次走进文斗寨边的古树林,是夏至的第二天。我跟着前来考察旅游资源的一大帮人,往文斗上寨后寨门“下马墩”走。在石板街的一个拐弯处,一段已经被锯断移到路边的香樟树匍匐于杂乱的灌木丛中,寂寂无声。

 那树干需要三个成年人方能合抱。往日路过这里,绿荫匝地,而现在,头顶上的天空阳光刺眼。

 我走过去,看树桩上撕裂的茬口,心念里,咔嚓一声。我仿佛听到那树还在喊疼。

 我落在了队伍的后面,待我回过神来,往石板街上走,还不到百步,一株巨杉倒伏在大路上,我忽然又听到了呼啸的风声。

 树是自然界中的君子,也是大自然赐予人类最好的伙伴,树的身上,有着美好和高贵的因子,树的安静无语,树的坚守,都是人类需要学习的美德。这些被风雨带走的古树,有的连根翻倒,有的于树干五六米高的地方折断,它们一样有披着露水散发清香青葱当季的时光,一样怀抱着枝繁叶茂护佑家园的绿色梦想。我不禁感叹起来,这些已经活成了传奇的古树,活得这般质朴、宁静,就算倒下了,一样展现出深情拥抱家园的豁达胸襟和刚烈气度。

 我想,这也许只是大自然不经意间一次感冒的喷嚏,但是,对于一个以树为魂的“中国传统村落”“中国景观村落”“中国绿色村庄”来说,这个夏天,文斗苗寨的绿意被风雨掠伤了。

 一株古树扑向大地的怀抱,山崩地裂般惊心的沉响之后,拂动起的是一声声叹息。老人们带上香烛,带上惦念和祝福,蹒跚着,一棵树,一棵树,去祭拜。那些紧握老茧的手,一次一次向青山作揖,合十的手掌,终究握不住从指间滤走的时光……

 柳丝榆荚自芳菲,花魂鸟魂总难留。须发垂老,古树安在?

 所幸文斗苗寨的六百余株古树,依然挺立,大山的绿色风姿,迷人依旧。经受过狂风暴雨洗礼的绿色家园,底色、成色、本色更加明丽和生动。

 夏至时节,滨江小镇锦屏傍晚的色彩是丰盈的,江声悦动,灯影迷幻,行人流连。清浅的夜色静静流淌,三江六岸二十余座风雨廊亭里,人们或驻足小憩,或言笑晏晏,或团在一起唱山歌,动与静,世俗和诗意,构成了一幅幅细微而鲜润的生活图景。

 也许是水域连绵,空气湿度大,森林覆盖率高的缘故,盛夏的傍晚,习习江风拂去了小城白天的溽热,蝉也像受到了濡染,收敛起粗粝的声音宣泄,此消彼长的蝉声里便有了几分抑扬。

 在我的乡村生活体验中,蝉是闹的,不大知会人的情绪,有时甚至闹得蛮不讲理,让人生厌。我后来离开山村到都市求学,再到小城谋生,想家的时候,又怀念起蝉声扰攘的闹热,才发现,那蝉声里蓄存着自然与生命相互谐和的苦乐,已经幻化为故土乡愁的一种声情表达。

 人活百岁,树寿千年,蝉以幼虫蛰伏地下虽可达数年,一旦成为蝉,寿命就只有一个星期左右,蝉就是以生命接力的方式深情拥抱着这个世界。一个个夏天远去了,蝉还在。蝉曾用于民间医药,也曾用作宗教或货币的象征,蝉在这个世界的每一次出场和消隐,都承载着别样的意味。

 曾不止一次遥想,如果夏天的草木、田野、乡村、家园,没有蝉的参与,那么,青蛙、蟋蟀、鸟雀、风、流水和光阴,会有多么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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