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廷
辛丑暮春,雨落尘宁,古城隆里,风和云会,花放水流。缘于“隆里屯军后裔与周边少数民族族群交往研究”的课题,我到地处黔湘桂边界的贵州省锦屏县隆里古城做田野调查,再次客居隆里。记得2010年春节期间,来自北京的两个摄制组在隆里古城拍摄社群生活纪录片,我在隆里连续服务了20天,前朝明月,今世风华,山水知遇,濡染身心,于隆里根植了一种特别的牵念。而今重返隆里,物事一新,特记之。
入住“文博第”,我沾了专家们的光
2021.4.20. 农历三月初九 星期二 小雨
谷雨的微雨洗亮了清晨。我6点过起床,背上装衣物的背包,提电脑包和一提袋资料,坐上7点由锦屏县城开往隆里古城的客车。8点过进入隆里,到之前锦屏县文物局帮助安排的“文博第”入住。“文博第”坐落隆里古城西北角的龙溪河边,是“隆里生态博物馆接待站”的别称,取文人雅士或从事历史文化和生态博物馆研究的人下榻之所的意思。接待站为仿照隆里徽派建筑“窨子屋”构建,三间两层,封火墙,翘角飞檐,门楣上从右往左书写“文博第”三个大字,门联为:“楼对青山含烟翠;阁藏碧玉闪金辉。”左面窗联“窗幽花草茂;茶香米酒醇。”右面窗联“一河垂柳翠;两岸稻花香。”大门右侧挂着一块木牌,刻有“隆里生态博物馆专家工作站文化创意中心”字样。我心想,我能寓居“文博第”一段时间,是沾了专家们的光。
有人说,背上行囊,就是过客,放下包袱,就找到了乡愁。来到隆里,我仿佛被拽进了一个文化磁场。
隆里古城始建于明洪武十八年(1385年),由隆里守御千户所衍化而来,是明王朝洪武年间“调北征南”“屯田戍边”形成的军事城堡,具有深厚的明代移民军事卫所历史背景。来自中原和江南的屯军迁入,建起汉族移民村落,屯军及其后裔传承故土家园的生产生活方式,使隆里成为黔湘桂边地的一座“汉文化孤岛”。屯堡、书院、民居,城墙、戍楼、护城河,蒸米花、炸麻叶、做印盒粑,舞“花脸龙”、演汉戏、“迎故事”等,丰富的汉文化遗存,饶富深意,绵延成隆里古城“城内三千七,城外七千三”“七十二人姓,七十二眼井”的军屯文化记忆。
明洪武十一年(1378年),贵州黎平吴勉率领侗族、苗族农民起义,队伍达20万众,明太祖朱元璋派第六子楚王朱祯历时8年剿平义军,留兵弹压,推行卫所制,建立地方军事组织,实行“军屯”。历史上,由于封建王朝实行“所不连司,寨不通屯”的政策,限制了屯军族群与少数民族的交往,隆里屯军及其后裔不但在旷地上筑起高厚的城墙,在心理上也筑起一道坚固的防线,与少数民族鲜有往来,隆里古城呈现出了“汉文化孤岛”的现象。一代代隆里人,曾一次次返回中原和江南,寻访他们的祖籍地,寻访自己的族群。文化差异带来的“孤独”和由于民族冲突产生的“隔阂”,曾经让隆里屯军族群想离开隆里,回到他们久远的故乡。
烟云洗涤岁月,山风吹过六百年。曾经让隆里人尝遍了“孤独”的这片边乡僻壤,在历史的巨变中深情拥抱了隆里这个移民族群,给了他们安慰和希望。
即如我今天重访隆里,心里自然有新的期待。上午到隆里乡政府党政办递交工作函,随后到相关股室收集资料,下午阅读资料。晚餐在隆里乡职工食堂,按职工标准报餐交费就餐。
晚饭后走小路过泉远井,见到村民今年农历二月二架的10多步“求财桥”“求喜桥”“子孙桥”“功德桥”,均为3根或5根约1米长的小杉棒,连排架在一水沟上,桥木系有红布条,桥头立有小“土地宫”,从环境上看,这些桥的功能不一定是直接方便行人上下,而是具有祈福等象征意义,寄托着人们的美好心愿和情怀。
过龙标驿站,只见客栈的两个门,左边的敞开,右边的锁着,像一个闲坐的老人,在黄昏的暖色调子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自恋的沉醉,也有些落寞地缅想着什么。
走东门游客服务中心、东门广场、来龙街、节愍街、桂花街,回住处。
我备了盆,迎接这场春雨
2021.4.21. 农历三月初十 星期三 阴转中雨
每次到隆里古城,我都会被这里的古风古韵打动,古城居民是明代洪武年间“调北征南”屯军的后裔,这些军人后代一直固守着故土——江南和中原的文化习俗,玩“花脸龙”、迎“故事”、唱“汉戏”是他们一代又一代沿袭乡愁的文化传承方式。古城里,窨子屋古宅门楣上标示祖籍地的“郡口”、墨迹斑驳的对联,镶嵌着鹅卵石的“丁”字花街,马头墙上的彩绘等等,都以丰富的表情在那里守望着,而且这一守就是600多年。
隆里古城南门“正阳门”内的一通古碑,记述着这座“亦兵亦农、能战能防”的古城,经由征战离乱之痛,到休养生息“中兴”,继而迎来民族融合“隆盛”的前朝往事。而今,铅华隐去,隆里古城也由曾经的军事城堡,变成农业乡村,再以转身回望历史深处的缱绻姿态,蝶变成新兴的旅游古镇。这六百年的跌宕起伏,浸透着沉郁苍凉,也收藏有几分晴暖。
早上在伴有鸟鸣的花香中醒来。住处没有wifl,我也不开流量,自然免却了各种信息灌进来的应接不暇。记得2007年夏天,我为了完成领导交办的在一周内写锦屏县旅游画册“前言”的任务,周末带了10多本书来隆里,住的是“文博第”,在阳台上读书,把自己调成静音状态。那一次的破题,是因为我在凌晨四点推窗望月时得到了一句话:“一个地方的好,不是你在那里得到了什么,而是你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了快乐。锦屏就是这样一个地方。”那篇序的标题“水韵山情锦屏魂”还成了那本画册的书名。
上午到隆里乡经济发展办公室,我得到2020年全乡户数、人口数、民族结构等一组数据。在隔壁的乡党委副书记曾贤礼过来说,今天乡里要开班子会,昨天说的民族团结进步示范创建典型案例调研座谈会得往后推。我说时间由乡里定,我这半个月都在隆里。
我从乡政府回古城,再次过南门广场,那里留存得有前些年举办新媒体艺术节留下的一些造型建筑和装饰物。这个有些闷热的近午时分,偌大的广场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匆匆路过。
下午阅读材料,按照调研提纲分别摘录。
傍晚去龙溪散步,出门后拐个弯,往左是“文博第”的后门外平台,旅游步道边的绿树下,立着载有王昌龄诗歌的10个灯柱,《宴春源》和《芙蓉楼送辛渐》各有5个灯柱,《宴春源》我不大熟悉,就顺着灯柱念了5遍,又在笔记本上记下诗句:“源向春城花几重,江明深翠引诸峰。与君醉失松溪路,山馆寥寥传暝钟。”心里甚是喜欢“江明深翠”“醉失松溪”这两个美得不可方物的意象。
漫步河畔,垂柳、水车、采荷桥、怀伯亭、平水石桥、状元祠、状元阁、状元第、状元桥,诸般景物,让人流连。行至东门,雨落如撒珠玉,鹅卵石街面在街灯的映衬下亮光点点。
昨天就知道“文博第”漏雨,预报说今晚的雨势不小,我赶紧从东门的一家店子买了几个塑料盆,在雨中赶回住处。
雨很快在雷声的助攻下长了声势,于夜色中噼啪作响,雨水在头上的天板上滴答有声。我备了盆,准备在床上迎接这场春雨,但这雨水有情,只滴在房门前的中堂、床前的楼板和窗外的平台上,几只塑料盆都派上了用场。
晚上八点过,雨意正浓,隆里所村一位村干打来电话,想让我转到古城酒店去住,我说谢谢,这里很好。
那些灯笼,好像已经相约入梦
2021.4.22. 农历三月十一 星期四 晴
昨夜一场中雨,早上起来,看到龙溪古道上,落花无数,龙溪河水欢跃有声。
上午在古城街巷间走走看看,遇到几拨游客,有的还是团队,操着外地口音,跟着导游,一路拍照。
隆里有许多秘密,我像那些好奇的游客一样,每天游走于街巷古宅间,在时间的旧址上,遇见时光沉淀的那些故事。
我上午去走访隆里所村委会、乡司法所和隆里古城保护与开发管理委员会办公室,收集资料。中午和下午阅读和整理资料。下午4时许,隆里乡党政办主任潘鹏发来材料,有100多兆,我得去古城酒店蹭wifl下载。前天下午,我用电脑传一份材料回单位,就是在古城酒店的大堂完成的。
傍晚散步,见平水石桥下草洲上的3只鹅还在食草,昨天路过时7座水车有2座在转动,此时却只有1座以转动的方式回应着流水的冲刷,其它皆为沉思状,在流水的喧哗中入定。
到东门广场,想连通景区wifl下载资料,提示“网络拥挤”,未果。于是靠近古城酒店,手机连上古城酒店的wifl,但电脑连不上。只好走进东门旁一小吃店,点一汉堡餐,上网下载资料,浏览《人民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贵州都市报》等电子版,并写下“龙溪向晚”的开头和结尾,其中结尾一句为:“农历三月十一的半边月亮已近中天,远山的轮廓依稀可辨,田畴里蛙声四起,龙溪河畔,浮烟若梦,夜色迷离。”
这个小店是导游小陶的父母租门面开办的,小陶见是我,熟练地加工食品,我付钱后,小陶硬要赠送我一杯可乐。
这是3天里我回住处最晚的一次,从节愍街走过,我特意看今天搭棚子“办酒”的长寿街和官街两处场地,下午还不便走过的地方,什物已清收,只剩下临时搭的小雨棚。街面静悄悄的。
我从西门“迎恩”的挂花井走过桂花街,有意思的是,街两边檐下门首的一串串红灯笼,只有左边的一户挨着一户,连绵地,温馨地,亮着,醒着,而右边的那些灯笼,好像已经相约入梦。
几卷手边书,偶读天上云
2021.4.23. 农历三月十二 星期五 晴
今天是第二十六个世界读书日,在隆里,读胡朝相主编的“贵州生态博物馆丛书”之《明风悠悠六百载——隆里》,自是有一种沉浸的快意。然后到隆里古城生态博物馆资料信息中心,读展陈的实物,读图文视频,读历史沉落的记忆。
上午走访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隆里花脸龙传承人陶柄均,到龙标书院他的脸谱画工作时,未遇到,但得知他是苗族,这为我下一步入户访谈增加了一个选项。
昨晚把隆里乡党政办发来的几份材料做了摘录,今天中午再去乡政府收集资料。我去早了,就在一楼走廊看手边的资料。阳光热烈,让人有了入夏的感觉。
在乡党政办,潘鹏主任帮我联系了计生办和移民办的负责人,我期待能够看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或九十年代其中一年的人口和经济工作年报,同时想找近10年来隆里所村的农民人均纯收入数据。计生办送来一份“隆里乡人口分布数据”,虽然只有10行文字,但其中的一句“截止2021年4月,隆里所村有1173户,4362人,少数民族2923人”,对我的资料补充却很重要。因为我在乡经济发展办公室、隆里派出所、隆里所村委会都没有找到这组数据。
潘鹏虽然很忙,他还是帮我找到了隆里移民社区相关的人口数据:搬迁户84户,367人,其中汉族96人,少数民族271人;隆里乡70户,其余为启蒙、新化、钟灵、固本等乡镇的搬迁户;移民中有汉族、侗族、苗族、布依族、壮族、彝族等。
我从乡政府去乡卫生院,向相关人员了解一些信息,回住处放资料,把“文博第”一楼的门窗打开,通风去湿。再去南门走访隆里文化人江化远先生。
我走进江先生的书房,他正伏案校对即将付印的“退休20年个人作品集”,书房右侧立着的一排书柜上,满载书籍资料,书香氤氲。我将自己编著的一册书请江先生教正,他笑着说:“怎么想到你,你就来了。你和吴厚良局长一样,每次到隆里都要来我家报个到。”其实我今天是求助于他。他把校样的目录和文稿拿过来,让我提些建议,我们讨论了目录中格式统一等一些问题,我浏览了文稿,提了一些修改建议。时间不觉过了几个小时。我们随后的交谈转入隆里所村民族团结进步示范创建的内容。江先生以他主编《隆里乡志》的扎实资料调查成果,提出了解放初期和上世纪90年代初期隆里所村少数民族人口所占的比例,并提出相关依据。如上世纪90年代初,隆里人婚嫁的人口变化,部分村民依据国家政策在上世纪80年后期申请改为少数民族,另一个原因是上世纪80年代后期及90年代初期,隆里所村大兴造林,联户林场如雨后春笋,许多外乡女青年前来造林与隆里所村男青年缔结婚姻,这3个方面的因素直接提升了隆里所村少数民族人口的百分比。关于隆里所村与周边村寨的历史关系,江先生也提供了许多鲜活的实例。与江先生半日闲话,我得到了实实在在的收获。
我有几位忘年交,对隆里古城有深入研究的江化远先生、单洪根先生等都是我十分敬重的师长,我是他们的粉丝,也因为我们都是隆里古城这部大书的粉丝。
从江先生家回住处时,我特意选择走古城外的一段阡陌小道与城中的小巷,闲云野鹤,散漫无际,得打油4句:
客居隆里村,问道民族情。几卷手边书,偶读天上云。
旧时堂前燕,不知飞往何方
2021.4.24. 农历三月十三 星期六 阴转小雨
隆里古城“三街六巷九院子”的风物传说中,有一种隆里版的“三皇”故事:一是“皇家军远征”,即明洪武时期朱元璋“调北征南”,中原和江南九省官兵迁驻隆里;二是“皇木北上”,军事行动发现了清水江流域优质木材,官商与民商接踵前来采购,开启了清水江木材时代;三是“皇榜高中”,优质“苗木”随清水江下沅江入长江进运河转运北京,木材东流带来文化西渐,文教兴起,军屯学子及苗侗子弟人才辈出。由此可见,一部隆里的发展史,就是一部民族融合的历史。
隆里,原叫井巫城、浮漂寨、龙标寨、龙里。隆里所村位于贵州省锦屏县南部的隆里乡,距锦屏县城45公里、黎平飞机场21公里,国道G242公路绕村而过。全村辖隆里所、马背、龙吴寨、龙吴冲、付瓜山、烂塘、七岔冲、归凤8个自然寨,马背在古城东南面山冲间,龙吴寨坐落古城西北面田坝边,其余5个自然寨散落于古城西面的山岭中。
清朝中叶,是隆里的鼎盛时期,有当地民谣赞隆里斯时盛况:“城内三千七,城外七千三,七十二姓氏,七十二眼井。”今天,我用一个上午的时间来梳理隆里所村户籍人口的相关信息,统计发现,村民中有76个姓氏,即王、胡、江、杨、陈、李、陶、姜、童、夏、张、黄、姚、龙、吴、罗、刘、廖、何、顾、范、汤、石、向、熊、莫、谢、傅、欧、彭、蔡、沈、朱、林、邱、任、周、赵、许、滚、邹、冉、肖、杜、潘、陆、宋、雷、薛、闵、申、田、钱、徐、覃、伍、秦、程、梁、郑、曾、段、庞、曹、成、吕、甘、焦、贺、余、郭、边、金、冀、樊、帅,这个庞杂的姓氏体系,已经超过了“七十二姓氏”。在锦屏县的行政村中,如此多的姓氏,恐怕无出其右者。
隆里第一代居民均为汉族。明洪武十八年(1385)明太祖朱元璋派楚王朱桢率30万大军征剿古州吴勉设置隆里守御千户所之后,又派吴德为千户,井孚为镇抚,为使军户“有亲属相依之势,有生理相安之心”,实行“一人在军,全家同往”,亲属随军远离故土来到隆里,其户口列为军籍,称“军户”。洪武三十年(1397)锦屏婆洞林宽起义,攻陷隆里,吴德、井孚战死,军民逃散,所成荒废。永乐二年(1404)明廷从五开卫派13名官兵和360名兵士重新驻扎隆里,按官职分给土地,亦兵亦农,子孙世袭。当地人将13官户姓氏和官衔编成三字经民谣,即“陶姚王,鲍尹张,七百户,加所王;三千户,江李杨;镇抚胡,都司庄;指挥一,是东王。”从目前隆里的姓氏来看,当年官户中的鲍、尹、庄3姓,隆里所村已没有,“七十二姓”中的会、利、靳、侯、董、袁、孔、舒、晏、贡、马、冯、艾、佟、邵、高、司、蒋等18个姓氏,也未见。旧时堂前燕,不知已飞往何方。
从中午开始,我走访西门胡植彬、董家井边陶厚源、五组江灿洪、龙溪人家客栈夏旭阳、王家巷王新荣、铁家巷姚长海等,这几户人家都有一个共通的特点,他们家中的太奶、奶奶或太婆、外婆出生于黎平、榕江或周边村寨,现在他们家人户籍上都是少数民族,其中一例婚姻从家谱上可知道有确定的时间,是在130年前。此前,我曾在多个场合,听到有人振振有词称“隆里古城的人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不与周边少数民族通婚”,通过今天的调查,可以判断那是一个假命题。
陆家巷的杨正明三兄弟,他们的父辈是解放初期由启蒙的八瓢迁入隆里参加土改。这是我今天入户走访的一个意外收获。
午后的龙标书院,木竹葱茏,鸟鸣青翠,不时有燕子低低飞过,几只小鸟若落絮般轻轻在石板铺墁的庭院闲步。有游客走进来,它们便飞上枝头。我站在“蜗牛院子”的竹丛前,看“银花妆侗族银饰传习所”外墙上挂着的大型脸谱面具,一位男性游客以手擂击“隆里书局”檐下的“龙鼓”,口中纡徐吐出有些慵懒的“升——堂——”,鸟们一下惊飞了,被惊动的不仅是徘徊在书院时间旧址上的光阴脚步,还有我这样的路人。
古城里的陶家大院,因其有着悠久的历史渊源和精致的建筑风格,而被人称道。到陶家大院去看看,步入石库门,迈进朝门,一方天井,潮湿而沉寂,里面挂着的摆着的堆着的衣物等,随意而触目。再看那天井边的柱脚、础石、门槛,甚至窗花,有尘灰蒙面之貌。2007年秋天,央视在这里拍摄以柏格里为主角的专题片《在天的那一边》,我曾参加在陶家大院的布景等服务工作。那时的陶家大院,沉厚生辉,人气热烈。而今天,在微雨里,在开始降温的这个暮春的下午,我从陶家大院的落魄中,慢慢理解了隆里古城深藏的疼痛与寂寞。
那是根须附土,扎根生长的姿态
2021.4.25. 农历三月十四 星期日 小雨
天气明显降温,窗外的荷塘里,早上听不到那群鸭子欢畅的叫声。小雨飘来,龙溪河畔的鹅卵石步道,被一枝枝神笔点亮,润润的,像这个季节的风一般柔,与龙溪河的水一般清。
“文博第”一楼因回潮和漏雨形成的积水,开始被分割,沿着石板或地砖的边缘缝隙收缩,若彩线收珠,终于看到了一小团一小团没有水覆盖的地面。这一个星期,“文博第”里的空气都是湿漉漉的,床头的电灯开关上凝着水珠,洗一件衬衣晾在连接二楼平台的楼梯旁,四天都未干透。黔东南的林区,春夏交替之间室内回潮是自然现象,昨天在走访时听说一家客栈在改造中挖地三尺,用地膜打底铺上防水材料,以此来阻隔地下“冒水”,但是这几天不仅回潮依旧,而且还蒸发得更慢。我今天路过那家客栈,进去看,果然如此。
昨天的走访,让我再一次体会了隆里人的见多识广与能说会道,其中一位老人很热情,给我讲了隆里族群的好些掌故,直至天色向晚,他才约我下次继续“款门子”。今天我去隆里移民社区,走访从其他乡镇搬迁来的移民户,这些人家入驻隆里才3年多,我不知道,这个新族群的人们,会讲怎样的隆里新故事。
40岁的吴华明,从锦屏县新化乡映寨村迁入,一家4口住在100平方米的楼房,他说搬进新房,心里跟新房子一样亮敞。他有修理电器的技术,目前社区免费提供一间门面给他经营。这几天,修理的活不多,他就在乡卫生院门口的工地上务工,他高兴地说:“只要勤快,在这里容易找吃。”相比一些举家外出务工的搬迁户来说,来自钟灵乡阳艾村小寨自然寨的龙开松一家算是实实在在地在这里扎下了根。夫妻两养殖小龙虾,产品都是开自家的面包车送到锦屏县城和黎平县城农贸市场销售,一家6口人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吴华明和龙开松这样的移民户,基本实现了搬得出、稳得住、能发展的目标,那是根须附土,扎根生长的姿态。
从移民社区回古城的路上,我淋了一场雨,到江家大巷路口一户人家门前躲雨时,才发现雨水浸湿了外衣衣袖和里面的衬衣。
再到龙标书院“花脸龙脸谱画传习所”,做传承人陶柄均的访谈。他画的脸谱,写意为主,兼具工笔,个性鲜明,地方气息浓郁。说到自己曾以传承人的身份,多次到北京、上海、广州、长沙、深圳、贵阳等地展示花脸龙脸谱,还有他整理的太极脸谱系列和赵匡胤12兄弟脸谱等,他谈笑风生,油然露出自豪的神情。虽然每个月只有2000多的工资,但他很看重这个岗位,每到节假日就在忙中快乐着。他是锦屏县城关二小“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花脸龙传承基地”的授课老师,曾有3个月每个星期五自己开车去锦屏县城上课。他说:“主要是自己喜欢,有人愿意学花脸龙脸谱画,我就特别高兴。”我说我从工作信息上得知,昨天上午有县领导陪同客商来隆里考察,你还给客人画花脸。他说:“我昨天因为痛风在乡卫生院打针,接到电话我就赶了过来。工作上的任务,我要完成。”讲到这里,他脸上是一副认真的神情。
那言谈举止中,流露的,分明是一个乡土文化守护者爱与依恋的情怀。
山中何所有,岭上白云多
2021.4.26. 农历三月十五 星期一 多云转小雨
一夜春雨,龙溪水涨。薄雾初起的清晨,隆里古城清新的空气里透出草木的清润气息。
初步整理昨天收集的资料后,吃过中餐,我按计划去走访龙吴冲、付瓜山、烂塘、七岔冲。从《隆里所村志》刊载地图看,这几个居住点散落在西面起伏的群山中,彼此相距不过几华里。天上云层堆卷,还亮出镶银般的白边,也许不下雨。
我走过西门外的平水石桥,龙溪河水变得浑浊而浪漫,桥西端河边那一排水车,有两座吱呀吱呀转动,河中那片草洲上,3只鹅低头食草,江岸斜柳翠色绵绵,构成一幅安稳与谐和的春意图,动静之间,山水景物仿佛得到了一种美的神赐。
走进田畴里,有大棚罗列与依次向上的农田间。我沿着阡陌,溯泻玉溪而上,大棚里,青绿的瓜苗攒着劲,顺着由棚顶牵下的绳子往上攀长。池鱼的水田倒映着山光云影,清波微漾。一个中年男子在溪边的水田里忙碌,只见他弯下腰,双手插入田中,捞出田泥,培护在田埂上,再弯下腰。一大片田坝,只有他一个人在劳作。
继续往山冲里走,一条水泥路蜿蜒进大山里,也蜿蜒了山里的日子。行约两三华里,有人在山脚下收割油菜,一头刚卸了犁轭的黄牛在溪边吃草。这是我来隆里一个星期第一次见到耕牛。再过两道弯,路边有菜园、繁殖鱼苗的鱼池,又转过一道山弯,空间一下扩展开来,山冲在眼前形成一个“丫”字,公路也一分为二,在“丫”字里延伸。那“丫”字头上右边的一撇里,十多栋砖房、木楼团在一起,龙吴冲自然寨映入眼帘。“丫”颈溪上桥头,指路碑载:“上溪走付瓜山、地稠,上坡走烂塘、七岔冲、归凤。”这些地名,形象而生动,人未至,却也能想象一二,只有“归凤”这个地方,让我无由地有些向往也有些惆怅。
在这里,回望刚才走过的山冲,两侧山峦回环,那山,像前涌的绿色巨浪,铺排相衔,一山放出一山拦。
龙吴冲山重水复,却也别开天地。寨中原有20余户,近年来异地扶贫搬迁搬走5户。据66岁的刘永华介绍,村民为、谢、刘、杨三姓,1963年,烂塘谢姓两户邀约七岔冲杨姓一家迁往龙吴冲,当时称“三家寨”。刘永华家1994年从烂塘搬来,因为农田在这边,每年秋收都要担谷子爬上一道长长的山岭。“很吃亏,做农活累得很,外边的姑娘怕嫁进烂塘来。”回想往事,他在感慨的同时也有了欣慰。随后其他人家也陆续搬来,就形成了一个寨子。他说,他的那个家族总是搬迁,他的爷爷那辈人,从启蒙那边的一个侗寨搬到烂塘,他们兄弟这一代又搬到龙吴冲,他的儿子又搬到了邻近黎平县鳌市镇的王家榜。其实,这样的迁徙,正应了那句古话:“树挪死,人挪活。”
谈到附近村寨与隆里古城族群间的交往,刘永华给我讲了许多故事,子弟求学、物资买卖、婚嫁往来等等,那些往事里,有深情厚谊,也有委屈、失落,还有些许况味,藏在无言中。
听说我要顺着公路去烂塘、七岔冲,刘永华连忙劝我不要去。“烂塘、七岔冲、归凤的人家全部搬出来了,这几年才搬迁的,连房子也拆了。”他还告诉我,付瓜山的人家也全部搬出去了,现在只有1个人不愿意随他的儿子到外面的房子住。看来我今天的走访,得在这里转向了。我在过去20年里行走山村遭逢过的“狗叫柴门里,鸡鸣桑树颠”的景象,在这几个曾经的山寨,已经成为渐行渐远的记忆。
站在刘永华家的木楼前,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道山岭,有一条山道隐约向山林深处绕去,又被树林掩盖了。那青葱的山岭上,云天相接处,现出朵朵白云,云层重叠,悠远辽阔,无边无际。我忽然想起南北朝陶弘景的那几句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藏在心里20年的那句话,我终是说不出口了
2021.4.27. 农历三月十六 星期二 阴
龙标冲,龙标墓,是隆里的文化符号,也是一种精神象征。
当我站在龙标冲王昌龄纪念塚前,看着去年冬天被盗挖后锦屏县文物部门重新恢复的这座坟茔,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带我前来的马背自然寨70岁老人杨秀平一边比划一边愤慨地说:“那些强盗真的做得出,把墓碑这一面全部挖开,石头泥巴全部掀在拜台下。”这是他知道的王昌龄纪念塚第3次被盗挖,前两次盗墓贼从墓侧打洞盗挖,这一次带来的破坏更大。“有一次偷坟的强盗把锄头、撮箕都撂在这里。”老人说。
隆里故事,总绕不开王昌龄的身世传说和诗韵遗风。
马背是一个隐藏在大山里的小村,因为有龙标冲这些灵山秀水,更因为有王昌龄纪念塚,从明代万历以来,隆里古城龙标书院子弟和里老年年前来踏青拜祭,追慕“诗家夫子”风骨的文人墨客也纷纷前来拜谒,留下许多诗词佳构。黎平建府以来,开科第一个进士龙起雷辞官回乡后,于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清明节期间,与文友到隆里采风,观看了王昌龄的衣冠塚,感慨万千,写下《王少伯墓》:“龙标天远接龙溪,黯黯青山月欲低。千载羁魂应不怨,诗荒开遍夜郎西。”诗中寄托了对命运多舛的王昌龄深深的哀思与同情,褒赞王昌龄诗歌文化在少数民族地区传播“以变风俗”的历史贡献,成为驻守在这片乡土上观照王昌龄文化精神的“诗眼”。
历史上,隆里古城出现王昌龄文化现象,持续几百年并流传到今天。传说王昌龄被贬为龙标尉后,与少数民族深入交往,“传教授学,以变风俗”,把中原文化传播到少数民族地区。隆里人尊崇王昌龄,在隆里修建“龙标书院”“状元墓”“状元桥”“状元祠”“状元亭”等纪念建筑,隆里人把王昌龄奉为民族文化交流的使者,也是民族融合发展的使者。马背龙标冲王昌龄纪念塚即“状元墓”,碑眉由右向左刻着“山高水长”四个大字,碑中刻有“唐秘书郎左迁龙标尉王公讳昌龄少伯之墓”,最右边为“大唐天宝年吉月葬于龙标冲胆形山庚龙入首”,左侧刻有“大明万历二十一年秋月之望閤所绅士重修”,落款为“大清乾隆十五年十一月朔日仝会弟子敬建”。墓前矗立着一对精工雕刻的石桅,石桅上“戛玉敲金,在昔文章辉凤阁;瞻山仰斗,于今德望著龙标”的对联,在告诉人们,这方山水,与一个唐代著名诗人有着精神上的血脉关联。
我立于墓前,合掌三拜。山风袭来,树木沙沙回响。附近马背水库大坝施工的声音,运载水泥和砂石的车辆上下奔忙的轰鸣声,已经把龙标冲变成了一个热闹的地方。
20年前,我曾跟随贵州电视台的几位师友,来这里踏青祭扫王昌龄纪念塚。今日重访,藏在心里20年的那句话,我终是说不出口了——“龙标诗塚,可否别来无恙?”
寄身隆里,徘徊之间,看见看得到的风景,走近看不见的灵魂。
从龙标冲回隆里,看到古城新区公路边的一排客栈,各自的大号里寄托着一分出尘的意味,“龙雅”“伴山”“朴古”“逸俗”“在野”“吾舍”,像一众隐士在那儿打坐,不由人不生出叩门探访的兴致,只可惜都不开门迎客。
这些天里,我第3次路过古城东南角的“当年明月”客栈,今天大门开着,走进去,是仿“窨子屋”的一座四合院,客房均以四时节气来命名,我觉得古色古香中有一种清新的韵味,于是一间一间的看过去,17间客舍,春季节气5间,夏季节气5间,秋季节气6间,冬季节气1间,命名者可能经过反复的比较,要给客人暖意融融,宾至如归的体验,才没有用上清明、大暑、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大寒这7个节气。客栈里不见管理人员,也不见客人。我在院子和楼上的廊道走了一圈,环境优雅,但主人不在家而客人尚未至。这家客栈虽然才修得几年,我在这里的屋檐翘角、回廊雕窗,都见得出匠心与灵气。独立院中,宋人晏几道的那句诗“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不由袭上心头。出得大门,回首间,发现大门上红色的对联下部分已经脱离门柱,随风舞动,如一对飘拂的盈盈水袖,像在迎客,又像在送客,叫人浮想联翩。
从“当年明月”客栈出来,就听到了东门鼓楼上叮叮当当的风铎声,那节奏,时紧时慢,时而像龙溪河水缓缓流动,时而似古城戏台上汉戏的急鼓繁弦。这铃铛声,好像长出了许多根须,植于隆里古城600年风雨中,缠绕和拥抱着一代代远离中原和江南故土的隆里人。走到姚家巷,我不由停下脚步,打开手机,点开那首不知道听过多少遍的歌曲《青阳门上的老铃铛》。舒缓的旋律漫过耳际,歌声如岁月水流般漫淌过我的心里:“青阳门上的老铃铛,风一来就歌唱,唱杨花落尽的江南和起雾的山岗。它听过马蹄破城墙,见过烽烟染夜郎……”风声、铃铛声、歌声交织,如梦如幻,颤动心弦。此时,阳光破云而出,风,把铃铛声和歌声,吹向铁马金戈的历史深处,也把我这颗游荡在隆里的心,一下子吹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