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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秀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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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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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殇

林劲野想不到,自己会“逃离”高山寨教学点,而且是身不由己。

秋季学期已经开学几天,高山寨教学点闲等了一个暑假的那口老铁钟又被“当当当”敲响,山坳边的学校又像往常一样热闹起来。公办老师林劲野和代课老师姜惟嵩跟上几个学年一样,采取复式教学,两位老师课业互补,把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三个班的各门功课都开全了,教学工作开始步入正轨。突然而来的工作调动通知,把林劲野和姜惟嵩弄了个措手不及。

高山寨有人背地里说,林劲野调到孟阳乡中心小学,林老师倒是踩了狗屎运,这一来,高山寨教学点就只有一位不会教唱歌的老代课姜老师了。林劲野老师要调走的消息引起了村民的担忧。大家推举两位寨老去乡里请求留下林劲野老师,乡里的领导说,林劲野老师是经过挑选的优秀教师,优秀的教师就应该安排到更重要的工作岗位上,才能做更大的贡献。乡领导还语重心长地开导寨老:“高山寨的孩子们升到四年级都要到乡中心小学来读书,林老师不是又教高山寨的学生了。都讲高山寨的人站得高望得远,这一回你们两位寨老要带头支持乡里的决定。”

天蒙蒙亮,林劲野把学生昨天下午送来的几把青菜和折耳根,悄悄放到姜惟嵩老师的房门口,在教室边那块师生集合做操的泥地走了一圈,然后挑起行李,急匆匆地离开生活了五年的高山寨教学点,他怕遇到上早学的学生。

林劲野一口气赶到三里外的半山凉亭,正想歇一下,却不料两位寨老已经等在那里,他们特意来给林劲野送行。送客桥头立着一根三尺木凳,凳子上摆着三只斟满酒的竹杯,杯子两边各方摆放着一个用茅草挽结的“草标”。这种为送还拦的仪式,是山里人送客的最高礼数。

寨老把一条红布系在林劲野的扁担头,三个人端起酒杯。

林劲野的喉咙就有些发紧,眼眶湿润起来,他放下担子,向两位寨老鞠了一躬,再挑上担子,低着头走过送客桥,往山下走去。

年近三十的林劲野正值好年华,又赶上了新时代。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是一个风花纷扬万紫千红的神奇时代。湘黔桂边界的崇山峻岭间,好像是一夜之间刮来了一场又一场春风,消融了冰雪,吹醒了山里的花花草草,一个个躲在大山褶皱里寂寂无声的村寨被春风吹得活泛起来,冷落多年的民族歌场又有了新鲜热闹的气息,飘出了青年男女玩山赶坳、游方凉月的歌声,村村寨寨里,芦笙吹起来,锣鼓响起来,喇叭叫起来,戏台搭起来,夜校办起来,会吹拉弹唱舞文弄墨的乡村“文化人”又开始吃香了。

乡村里能写一手毛笔字的人,乡亲们都称他们是“秀才”。不知从哪天起,这些秀才像赶趟似的,被这村那寨、这家那户的人们请了去,大到为村头寨尾的门楼和文体节庆活动会场写对联、刷标语,小到给刚出生的孩子写寄拜“树娘”“岩妈妈”的“寄拜帖”,千行百样,天地人神,衣食住行,都有用得着文墨秀才的落处。乡村秀才们忽然就遇到了好时节,交上了好人缘,让人羡慕。乡亲们说这些秀才脸上有光,门庭生彩,都是他们的祖上积了德行,当然还靠着他们自己有那一份通文识墨的本事。

新鲜事就如山里阳春时节草木抽芽一般,一茬接一茬,叫人们在眼花缭乱中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盼望和好奇,这不,“知识化、专业化”的口号也从山外喊进大山里,乡场上的喇叭每天早晚都要广播一次,乡政府和学校也拉上了大红的横幅。为了顺应新形势发展的需要,孟阳乡政府专门为乡中心小学广纳人才,把全乡范围内有专长的骨干教师调进中心小学,建设孟阳乡“提高教育质量示范学校”。高山寨教学点的林劲野老师,就是被这一股东风吹到了孟阳乡中心小学。

孟阳乡中心小学副校长喻子书受命领衔成立一个“创新工作领导小组”,学校专门召开创新工作座谈会,给林劲野等五位选拔进来的语文、数学、写字、唱歌、图画教师,每人分配一门课程的教研牵头人的工作任务,要求新来的骨干教师要勇于打破陈规,大胆工作,发挥模范带头作用,为全校师生争光,为全乡人民争光。这一份知遇之情,让林劲野兴奋又忐忑。

林劲野担任五年级一个班的班主任,教这个班的语文、数学和劳动课,还教五个班的写字课。写字课是孟阳乡第一次开设的课程,全县也只有县城的两所小学和孟阳乡中心小学开这门新课,孟阳乡中心小学也因此进入了全县写字教学试点课程创新学校的名单。

没有课本,林劲野自己编,他找来读师范学校时用的《写字》课本,还有自己上小学时练的字帖,慢慢摸索。没有教学大纲,他跑到县教研室和城关第一小学拜师,又写信向师范学校的汪老师求教。这写字课,老师既在黑板上示范书写,也到学生的课桌边手把手教学生笔画的起落轻重,学生也可以在课堂上交流,比起坐在教室里一动不动只是听老师满堂讲,偶尔回答一声“是”“对”“好”的那些课来,学生们觉得林老师的课新鲜又有趣。开始时学生们在方格作业本子上写,那时候钢笔还达不到普及,山里的孩子,小学中高年级的学生还有不少用的是铅笔,林劲野认为作业本的方格展不开字的构架,用铅笔练字也体现不出“写字”的特点。他让学生每人回家准备一块长一尺二宽五寸的杉木板带到学校,他把这些木板刨平推光,在面板上画着并排的三个米字格,林劲野用粉笔在黑板上写笔画,讲字的结构和书写特点,学生们就用手指或者粉红色的粉岩在木板上跟着“写”。后来,孟阳中心小学得到石板寨页岩采石场的帮助,改用当地出产的小石板替代木板,学生们用蘸了水的毛笔在磨平的石板上写字,写完后用一块碎布一抹,又可以在米字格里继续写。这样的教学方式,简便,实用,而且节约,学生喜欢,家长支持,学校认可,林劲野自己也尝到了过点小瘾的味道,教起来自然是有模有样的。有一次,林劲野在课堂上跟学生们说,我们读书写字,既要读课本,还要学会读花草树木、风雨鸟鸣、天空大地,也要学会把村寨里的石板阶、山腰上的稻田和天上的云彩当成我们练字的纸张。学生们开始好像听不太懂,后来就有人欢呼起来。

深秋的一个周末,林劲野去家访,刚走进半截村巷,就看到一户农家屋前的小晒坪上,一个村民正在翻晒稻谷,他家的小孩蹲在地上,拿着一根小木棍在摊开的稻谷上一笔一划“写字”,写了几个字,然后又用晒谷子的“木趟子”把谷子抹平,再写,写了,再抹,抹了再写。那小孩是林劲野班里的一个学生,林劲野静静地看着,热烈的阳光好像一下子照进了林劲野的魂魄里,他心里漾起了一圈喜悦,悄悄转身走进另一条小巷。

学生学习写字的兴趣提上来了,林劲野趁热打铁,开辟第二课堂,利用课外活动时间,组织学生学做手抄报,每个班级办一面“写字”黑板报,每个月开展一次评比交流。一个学年下来,孩子们写的字,点、横、竖、撇、捺、折、钩、提,一笔一划,有了些模样,稚嫩的骨架在方格上立起来了。学校的墙报、宣传栏上,每一期都展示有学生的“作品”。那年春节,有几个学生家长还鼓动自己的孩子,学写一两副春联,贴上了自家门窗。

写字课上到第三个学期期中时,县教育局下发了一份表扬通报:孟阳乡中心小学选送的两份学生手抄报,在参加全省小学生“爱我家乡”主题竞赛活动中分别获得了三等奖和优秀奖,林劲野获得优秀辅导教师奖,为全县的基础教育创新工作争了光。孟阳乡中心小学的“写字课”被县教研室列为“特色课”,这个好消息迅速产生了辐射效应,教学区教育视导站组织全学区九个乡镇中心小学的校长来孟阳乡中心小学观摩写字教学,在全学区各乡镇中心小学推开“写字课”。

乡中心小学的写字课教学实践,为孟阳乡创建“提高教育质量示范学校”带了好头。乡政府从乡办小企业香纸湾手工纸生产点调来几刀毛边纸,支持乡中心小学的写字课教学工作。林劲野的工作得到了肯定,乡党委副书记在全乡教育和卫生工作会议上直接点名说:“像林劲野老师这样难得的乡土人才,我们要多关心,多培养,为他们更好地发挥带头作用创造良好的工作环境。”

林劲野中等个头,头发浓黑,体格偏瘦,年少时跟他当民办教师的爷爷练过几年字帖,读师范时又遇到了在书法上颇有造诣的汪昕越老师,汪老师是省书法家协会理事和省作家协会会员,是地区师范学校里的教学能手之一,教他们的小学语文教材教法、阅读与写作、写字三门课,汪老师在课堂上不止一次说过:“汉字是世界上最富有书写创意的文字,汉字书法不仅具有书写和传递信息的功能,更是一种美的表达。学书要领悟用笔之势、结构之法、风格之美,才能透出书写者的才情、气质、精神。”对林劲野这些喜欢写写画画的学生产生很深的影响。林劲野平时话不多,但进了课堂或者拿起蘸了墨汁的毛笔,眼神放光,面色红润,像是另外一个林劲野。

因为爱写字,而且还写得不错,林劲野经常被安排到乡里“出黑板报”或写会议标语、宣传标语,乡政府里的文化人都说,林劲野写的字,童子功打得扎实,笔头硬,手法好,沉稳大气,大字小字都来得,写起字来又快又好看。一到乡中心小学,不喜欢交游的林劲野很快成了乡村里许多村民家的座上宾。乡干部和学校教师也常请他去“写对子”。山里人把“对联”叫做“对子”,把编写对联叫做“对对子”“写对子”,这个“对”字,在乡亲们的眼里,不只是能耐、学问,还罩得有体面的光环。

乡村这个熟人社会,很多时候,其实就是一个讲面子、挣面子的乡土风俗圈子。乡村里,无论是十里八村举办篮球赛、划龙舟、赛芦笙、斗牛、玩龙灯舞狮子、唱戏赛歌等活动,还是随常日子男婚女嫁、修房竖屋、做寿、乔迁、满月等喜庆之事,都要张贴大红的对联,红红火火的,添喜气。孟阳乡中心小学里,几位写得一手毛笔字的老师,就常常被办喜事的人家盛情邀请去“写对子”,“写对子”的老师又总是被主人家安排坐在上席,用老师们自己的话说就是“吃字饭”。乡村的上席摆在堂屋里,家家堂屋正中的神榜上不是写着“天地君亲师位”么?请“写对子”的老师坐上席,对于主人来说,既是“尊师”又是“热闹门庭”的好事,而对于“吃字饭”的老师来讲,也是被人尊敬又“上脸面”的乐事,真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吃字饭”这样的说法,真是高妙,让一些人心里有了痒痒的想法。

村里一位庄稼老把式,教训自己那不肯下苦读书又想过安逸日子的孙儿,一张口就是:“你有本事也去考一个‘对子老师’来,那才是吃香喝辣的行当。”这句话被人们一遍一遍地重复过后,就成了当地的一句励志名言。

林劲野老师的字写得好,那是有点底气的。还在中等师范学校读速师班那阵,他的一幅楷书就被选拔参加全省师范学校师生书法美术作品展,算得上百里挑一了。这两年,放寒假后春节前的假期,林劲野带上笔墨纸张跑“转转场”,在附近乡场的“年集”上摆摊写对联,卖对联,叁角钱一副,只有两米多长的大门联才卖伍角钱一副,他还根据顾客的要求现场编写,也算是在这一带乡村混熟了脸。有一次恰逢县里在“年集”上开展“送文化下乡”演出活动,林劲野的对联摊点正好摆在离戏台不过三两百步的一棵老梨子树下,戏台上开始挂大喇叭时,林劲野已经写了十几副对联,挂着或摆放在旁边菜园的篱笆上和梨树下,那些穿红着绿来演戏的人也来看林劲野写对联,一位领导模样的干部还直夸“乡村里有人才”,鼓励林劲野在乡村文化普及工作上要多为群众服务。

林劲野的对联纸,都有一个花边,用金色的亮粉印上“福”“禄”“寿”“财”“喜”和梅花、喜鹊等图案。他做的滚筒模子犹如一个缩微的“独轮车”模型。他捡来学校油印室用坏了的塑胶小滚筒,锯成一厘米厚的圆柱体,像一个厚厚的铜钱。他用钢笔在外圆的塑胶上描上图案,再用刻刀细心刻画,然后把“模子”安进油茶树做的带柄的木卡槽,用杉木条做成一个刚好放得下“花边”滚筒模子的条框,并在条框上加了一个可以调整长短的卡子。他把条框放在裁好的红纸上,用蘸了金色亮粉的滚筒按下一推,喜庆、亮眼的“花边”就成了。在“年集”上,当别人摆摊用墨汁“写对子”卖时,林劲野用金色亮粉写的“对子”就格外被人们看好,而当“秀才”们也用金色亮粉“写对子”,林劲野已经用上了自己加工的“花边”红纸,而且“花边”的样式也在不断增加。林劲野手巧,又用心,他的对联自然受欢迎。乡长还跟林劲野“预定”一副有“仙桃”“松鹤”图案的大对联,给家中长辈做寿。

林劲野调到孟阳乡中心小学,又上写字课,附近村寨的人家遇到大事小情,想要请人“写对子”,往往想到林劲野老师。别人找上门来,他就用课余时间写好,等人家自己来取。若遇到周末或节假日,有人请去家里“写对子”,他也常去。不知不觉中,校内校外,常常有人叫林劲野“对子老师”,他也爽快地答应。

人们争相请林劲野上门“写对子”,还有一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秘密,那就是林老师到人家屋里“写对子”喝喜酒,每一次都要给主人家送上一份礼金,伍元陆元,表表心意,把主人家当成街坊来走,而主人家馈赠给林老师的润笔开销往往只需几棵白菜、一碗腌辣椒,或者两把干菜、一瓶米酒。当然,客气的人家是要割上一斤左右的猪肉。要知道,一块钱一斤的猪肉,常日里也只有上衣兜插钢笔的干部和老师们才经常买。

林劲野老师在乡里名气大起来,还因为他写对联,总要喝上两半碗酒才动笔,就算他一个人躲在宿舍里写,也少不了借酒助兴,自带一种热烈奔放的气场,还未动笔,就已有几分“热闹”。他的字,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有劲道,又有一点野趣。他有一句口头禅:没有酒提劲,拿笔的手稳不住,写的字没得骨力。

有一次,一户人家立新房,请林劲野老师“写对子”,他一口应承。立新房用的对联,是贴在一根根新木柱上的,新修的木楼,大红的对子祈福迎祥,热闹,添喜,出彩。这一带人家,兴工起房造屋,都有一个掌墨师傅给“中柱发墨”、主人家“背墨”的仪式,天蒙蒙亮,“中柱”被抬放在新打制的“木马”上,师傅烧香化纸、念过吉辞、印上鸡血后,把一根特制的墨线定在中柱的一端,另一端由主家一位身强力壮的家人拉着,师傅问“背墨人”:“愿背不愿背?”答:“愿背!”问:“背不背得动?”答:“背得动!”问:“背不背得好?”答:“背得好!”师傅随即“封赠”:“背得动,背得好,发富发贵发人丁!”众人齐声应和:“背得动,背得好,发富发贵发人丁!”掌墨师傅弹下墨线后,木匠师傅们即可加工木柱方榫。传说“背墨人”由此担负起那一整栋木楼的“担子”,新居带来的兴旺运程会赐给全家人,惠及子孙,若有什么羁绊差错则只会应验在“背墨人”的身上。人们想出了许多法子来为“背墨”的人解厄除难,驱邪纳瑞的大红对子自然就依附着人们更多的寄托。

竖柱上梁那天,林劲野不知什么事耽搁了,当他一身酒气满头大汗赶到新修木楼的屋场时,主人的舅父姑爷姐丈妹夫等至亲老戚的几副大红贺联,已经贴在二楼的木柱上,十分惹眼,只有一楼木柱上主家对联的位置还空着。掌墨师傅手握系了红布的木三尺,脚上穿着新的“千层底”布鞋,已经摆开“上梁”的架势,包了红布的“宝梁”上也缠上了两挂长长的鞭炮。

林劲野一看那场面,酒意立马醒了大半。他知道良辰快到,万万耽搁不得,从人堆里拉过三个人来,一人裁纸,一人往木柱上刷浆糊,一人把裁好的红纸往柱子上贴。林劲野左手端着盛墨的碗,右手执笔,只见他凝神聚气,悬腕运笔,笔锋落在刚贴的红纸上,凤舞龙飞,从上到下一气呵成,在场帮忙的亲友和等着捡“上粱粑”“上梁糖”的村民,围在他的身边,在他一落笔到一收笔之间,众人不禁叫声:“好!”他像是得了鼓励和嘉许,那笔运转起来就格外顺畅、俊逸,风满襟袖,那字也透出一种别样的精神劲。一袋烟的工夫,林劲野就写了八副对子:“竖柱喜逢黄道日;上梁正遇紫微星”“万道祥光笼玉柱;千重瑞气霭金梁”“龙喜名山风水地;凤栖修竹茂林园”“水绕龙门生紫气;山朝凤苑聚黄金”……当林劲野在大红纸上落下最后一笔,就听到主事人高喊一声:“吉时到,升宝梁!”顿时,整个屋场鞭炮炸响,人声欢腾。这个时候,林劲野才注意到,那些红红火火的对子,联意吉祥美好,笔法张弛有度,笔墨饱满、雄健,还有几分灵动洒脱,也算意气纵横,衬得满场生辉。

林劲野当众挥毫的佳话很快传开了。就是那一回,众人见识了林劲野写字的功夫,也让林劲野赢得了“对子老师”的名声,有人甚至说,谁家能请林劲野上门“写对子”,那是给主家添福分。

林劲野有早起练字的习惯,偶尔有人天蒙蒙亮就找上门来请他写化解小孩夜哭的“解牌”。按照乡俗,那小木牌得赶在干部上班、村民出工、学生上学之前插在路口边,须得过路的人念了一遍又一遍后,才能解开“哭夜郎”的“关煞”。来人往往是一脸焦急的模样,林劲野就直接在来人捧着的小木牌上写:“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夜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夜睡到大天光。”当地人对“解牌”有一个雅号叫做“君子读”,人们找林劲野写“解牌”,为的是“老师写”“君子读”,其实就是来讨他的“好口封”。

有几个周末,林劲野与同一批调进乡中心小学的图画课教师刘大河被安排到乡政府,义务给新修的政府大院围墙刷标语、画墙画。院墙临街,两面都要有标语和墙画,而且涉及“农业生产”“计划生育”“植树造林”“社会治安”“农村文化”等十多个板块内容,每个内容一个版面,时间紧,任务重。一天下午,他们在热辣辣的太阳下工作,也许是画刊头蹲在脚手架上的时间久了,刘大河站起来的时候,两眼一黑,身子摇晃着就从木架上摔了下来。虽然只有一米多高,脚下是泥地,但是刘大河跌落时端着调色碟子的左手是硬生生抵在了泥地上,造成腕关节脱位,右脚小腿肚也被木架子上的抓钉挂了一个口子,鲜血直流。林劲野背起刘大河,急忙往三百米外的乡卫生院跑去。

刘大河一边“哎哟,哎哟”哼着,一边劝林劲野以后少写那些“寄拜帖”和“解牌”,因为刘大河已经听到有干部和教师议论林劲野“不专心教书”,说林劲野“都‘改行’成风水先生和‘解匠’了”。

林劲野的心里,有什么东西随着自己沉重的脚步,抖了一下,又被抖了一下……

那天晚上,闷了两碗红薯酒的林劲野像一个游魂一样,打着手电,晃荡在学校附近村寨的路口。他这一晃,才注意到每个路口都立得有“指路碑”和“解牌”,慢慢端详,他的意念里跳出了另一种想法:安放在那里的,其实是乡村俗常精神世界的一个巨大投影。“指路碑”多数是石碑,也有木牌的,从碑体的打制、文字镌刻,到上漆、描“金粉”、安放,都十分讲究。而那些“解牌”都是木牌,形制上简单得有些浮皮潦草,有的像是随意捡来一小片木块,写上几行字,插在那里,还有书写在红纸上直接贴在别人安放的“指路碑”上的。

借着手电筒的光,林劲野看着这些“指路碑”,每一块“指路碑”上,都写有寄拜人的村寨和姓名、指路做功德的意愿和祈求护佑等内容,尤其是“长命富贵,易养成人”几个字,寄托着生命的情怀和为人父母的祝祷、担忧与悲悯。那些字,有的圆熟老到,有的青涩稚嫩,但都蕴意着一种善念,也见证着一份善缘。人们希望这一块石碑,能为一个新生儿的成长,在挡住命运里的疾风骤雨的同时,指出一条人生坦途。

晚风习习,星野茫茫,林劲野的酒意也淡了,他在走向另外一个路口时,忽然想起了家乡的一句俗语——“山坡是主人是客”,是啊,山水和年华是行走在人生路上最好的参照物,路是靠人去走的,指路碑其实指向的是人的心念、寄托和祈盼。可是,人到而立之年,站在指路碑前,他却不知身在何时,心往何处?

在一个个路口,林劲野停下脚步,把自己写的一块块“解牌”拔出来,扔进草丛里。

副校长喻子书是孟阳乡中心小学的元老之一,原来也是常常被人请去“写对子”的,自从林劲野被乡人称为“对子老师”后,喻子书校长便把摆在办公桌上的笔架和砚台搬回了宿舍。恰巧那时喻子书校长的儿子婚期临近,喻校长早早就托请林劲野编撰几副婚庆对联并书写。林劲野明白子书校长之请,非同寻常,得用情,尽心。

林劲野花了几个晚上的时间,翻阅《对联集锦》等几本对联书,搜寻记忆中那些臻善臻美的联句,慢慢斟酌、推敲、品味,总算拟出了几副意境和文采兼美的婚联。他知道,喻子书校长家是书香门第,不能像在庄户人家那般提笔就写,得先把拟写的内容请喻校长审阅修改,定稿后,待校长公子婚期来临时再去他府上题写到大红纸上。

林劲野用钢笔把这些对联抄写在方格的作业本上,他的钢笔楷体字,工整,稳健,也耐看,他捧着纸页看了一遍又一遍,总觉得这样的格式拘谨了,少了些奔放的阳刚气。他换上毛笔,在写字练习册的方格上写,还是不过瘾。他觉得那些字配不上对联描述的美好意境。正在迟疑处,他忽然拍了一下大腿,自嘲道:“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林劲野走出校园,在村里叫开了代销点的门,打了一瓶酒。

回到自己那间卧室兼书房的斗室,林劲野拨亮煤油灯,翻出了几张一直舍不得用的宣纸。有酒助兴,林劲野对着雪白的宣纸,心驰神往,下笔如有神,用不了一节课的时间,几张笔酣墨畅的对联书法作品就已经摆在了床上、地板上、书桌上。他收了笔,背起手,眯着眼,看了几遍,那些字,笔意酣畅,笔画若长风出谷,游龙入海,意韵灵动,气质深沉,在超脱与入俗之间呈现富丽、亲和的美感,真叫人赏心悦目。他忽然有了在纸上题款署名、钤上印章的冲动,不由在心里暗暗给自己叫了一回好。还不等墨干透,他就用报纸卷着这些纸张送往喻子书校长的宿舍。因为林劲野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几幅字,他怕再看几遍自己会舍不得送走了。

过了几天,林劲野被安排去县城参加半个月的新课程教学培训,按上级文件要求,乡村小学都要新开一门《植树造林基础知识》的课程,通过“小手拉大手”的方式,由学生带动家长学习植树造林知识,以实际行动积极响应“十年绿化荒山”的号召。林劲野将承担这门新课的教学任务。

新课程的培训紧张而忙碌,林劲野人在县城,却天天记挂着喻子书校长家的婚联,不知道喻校长对那几副对联的内容是否满意,也不知道是否还要修改。那两个星期,他自己也说不清,在心里把那些对联揣摩、回味了多少回。

林劲野回到学校,急忙向喻子书校长汇报了培训的情况,当然主要表达了自己认为这门新课“有学头,也有教头”的意思。他正要开口问婚联的事,喻校长转身走了出去。

林劲野走进那栋一楼一底的木质教师宿舍楼,正要掏钥匙开门,住在隔壁的学校工会主席陶老师走过来说:“林老师,上星期喻校长的儿子结婚,你去学习了,联系不上你,我们大家都是随礼二十块钱,我已经代你送了。”

林劲野问:“是喻子书校长的儿子结婚?”

陶老师说:“是啊。蛮热闹的。”

林劲野问:“请谁写的对联啊?”

陶老师说:“喻校长自己写的。听说原来想请人写,但是不知道那个人安什么心,竟然用白纸写了送上门去。要是你在学校就好了,这对联肯定请你来写。”

“啊!原来这样啊……”楼道里传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林劲野不声不响戒了酒,也不再应承“写对子”,埋头教他的“植树造林”课,还成了乡“林业夜校”的专任教员,一到周末和节假日就去乡里的林场参加劳动。

刘大河担心林劲野这样下去会荒废了自己的专业和特长,告诫林劲野还是要争取上语文、数学、思想品德这些“主课”,才能体现教学实绩,还劝他一定要坚持练字,也要出去写“写对子”。刘大河说他自己就经常给村民画刺绣背带和鞋垫的“画样”,看到一张张“画样”在别人的手中变成了盘龙绣凤、金鸟银雀的精美物件,自己从中得到了教益和陶冶,也是蛮有成就感的。

林劲野只说新课程要从头学,忙不过来,还有乡林场里也有一些事丢不开手。其实,放下毛笔,他的心里空出了一大片。他想起自己读小学三年级时,爷爷规定每天放晚学后要写二十个毛笔字。有一天,同学木生邀林劲野等几个伙伴放学后去寨边的枫木坳坐木车,木生的爹给木生打制了一挂新的木车,棕树锯的轮子,油茶树削的轮轴,“A”字形的车架用的是硬杂的青冈树,伙伴们很是羡慕,他们玩得很开心,林劲野直到天擦黑才回家。爷爷照例要检查林劲野的作业。那晚,林劲野被爷爷打了手板后,家里人燃起铁笼子的枞树油槁柴,林劲野含着泪水咬着嘴唇写完那二十个字。爷爷握着毛笔,一边在林劲野的作业上圈点,一边对林劲野说:“一个人,要是经不住磨炼,受不了苦熬,那只能是一事无成,牵牛犁田牛嫌,放狗撵山狗嫌。”

刘大河在学校里闹过一场风波,那时林劲野正在乡“林业夜校”上课,并不知道刘大河的这一码事。那天晚上,学校评选年度优秀教师和推选县、乡先进教育工作者,会议主持人喻子书副校长说按孟阳乡中心小学的惯例,首先考虑上“主课”的老师。因为图画课唱歌课写字课“植树造林”课是“副科”,林劲野刘大河这些“副科老师”连“推荐资格”都不具备。上一年刘大河就憋了一肚子气,这一次他坐不住了,不仅顶撞了喻子书副校长,还拍了桌子,说要到县里“问问到底有没有这样的文件规定”。第二天,刘大河就被安排上两个班的思想品德课,同时减少两个班的图画课。

林劲野突然“封笔”,不仅让村民们感到奇怪又可惜,连学校的老师们也颇为费解。

一场又一场春天的风,暖暖地吹拂着山乡,吹生了大山里一茬又一茬新鲜事。孟阳乡一带乡村礼俗中的文墨礼仪,也在乡民们的攀比中渐渐盛行起来。比如,谁家打制收稻谷用的打谷桶,不仅要选一个顺当的日子“起工”,还要在“圆工”的当天请人在打谷桶朝外的四个面板写上“五谷丰登”,再刷上桐油或清漆。那四个字,字大如斗,一个面一个字,讲究四平八稳、体面丰赡,好像是打谷桶长出的鼻子眼睛,周正中带有灵性。有经验的人家,还要特别央请写字的老师,把“谷”和“丰”写成繁体字“榖”和“豐”,喻示年成好,谷物收获多。一些人家连修一个猪牛圈,也要把请人写的“六畜兴旺”等红条幅贴上,再放上一挂鞭炮,讨个好彩头。

乡中心小学里,写得一手毛笔字的那几位老师自然又忙碌起来了,他们常常带上毛笔和砚台,高高兴兴地到附近村寨的村民家里“吃字饭”。热情的主人总会请来村寨里或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来陪“写对子”的老师,还要给老师送上一个红包,感谢老师的赏光和操劳。

请老师上门“写对子”,是村寨里一桩既撑脸面又热闹的时兴好事,少不了围在桌前看“写对子”的村民,看到精彩处,他们常常不由拍手叫几声:“好!”偶尔有人提到“对子老师”,正在“写对子”的人就有点不耐烦地说:“哦!你讲的那个‘植树造林老师’呀,他遇到贵人啰,已经调到县国营林场当技术员吃香喝辣去了。”

问的人就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哎呀!忘了忘了,上次就说‘对子老师’已经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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