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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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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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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麦芒扎煞

五月,风开始暖起来,亮起来。

我立在窗前,听凭风的诉说。它一边翻找我黑发间泛白的发丝,一边梳理着我淙淙流淌的想念。

念想一路流向故乡的麦田。那一片辽阔的金黄,卷着一浪一浪暑热,遗落大颗大颗汗滴,在五月的田野里角逐。

五月,麦芒扎煞时节。每一根芒尖都追逐着太阳,拼命汲取着光和热,竭力生长着,牢牢地扎根于我的灵魂。

每到这个时节,家前屋后的树上便开始有子规欢快的啼叫。

儿时不知“子规”这个美丽的名字,因了它的叫声,乡人称它“刮锅”。一到五月,“刮锅”进村,谁家没人就溜到灶屋里偷吃——奶奶这么告诉我的。儿时喜欢赖床,奶奶绝招是靠在我耳边说一声“刮锅来了”,我便一骨碌起身,生怕属于自己的早饭被“刮锅”偷吃了。上学了才从教书先生那里知道,那不是“刮锅”,而是“布谷——”。布谷鸟来了,麦子便熟了。于是恼恨奶奶诱骗我起床,却也更折服于一个目不识丁的村野老人的智慧。

刮锅也罢,布谷也罢,子规也罢,只是一个农时的预告。对于我们,没有大人们对收成的渴盼,却也忙得热热火火。我们忙着滚麦田,忙着摘豌豆,忙着填塞饥瘪的肠胃。

那时真是饿。麦子起芒之际,正是大人们所言青黄不接之时。早晚照见人影的稀饭糊,中午父母从锅里捞出小口袋,抖搂出少得可怜的几颗米饭粒,倒在我们碗里,自己则吸溜吸溜喝着清寡如水的汤,咕唧咕唧嚼着满锅的菜皮榆叶。这些场景,对于没心没肺的我们,不会在意。我们只顾思量着哪块麦田里能寻摸些豌豆角来吃。

麦子开始抽穗扬花,豌豆也开始落花结荚。整块的豌豆地我是不敢去的,有专人看着,父母也不允许。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胆大的撑破了肚皮。我们几个小不点,一起猫了腰钻进麦田,在沟垄里寻找漫生的豌豆,运气好的时候也能装满两裤兜青梗梗的豌豆角。

那个季节,与麦子是有交情的。日日躺在麦田里,任麦芒刺着脖颈,痒酥酥的疼。一天下来,胳臂,脖子,两颊,满是红疹。回家母亲总是一边气咻咻地教训,一边狠狠地用热毛巾替我擦洗,晚饭后基本上就消失了。一夜好觉,第二天依然滚麦田。芒刺的疼抵挡不了豌豆的诱惑。

豌豆的果腹也撑不了几日,毕竟,散生的豌豆实在太少,扒着麦棵找寻的小黑手一双又一双,后来再想寻几个已不太容易。于是,我们的目光对准了正在灌浆的麦穗。摘一个大而饱满的穗头,小心地一根根拔掉麦芒,搓掉外皮,掌心便剩下几颗青绿色的麦粒,软乎乎,翠生生。撮起掌心,小心地塞进嘴里,嚼着嚼着,齿间便有一股股青涩的香伴着麦粒乳白的浆汁流溢出来。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边嚼着,互相取笑着,一边又满足地咽着。

更多时候,我喜欢仰面躺在麦田里,幸福地与直射的阳光对视着。春夏之交的天很蓝很朗,阳光很辣很刺。麦芒也似乎有了眼睛,和我一起与阳光对峙。就这样望着,不小心也能做个梦,梦见自己也成了麦子,挺着粗壮的腰杆立在麦田里,脚底生出无数根须,拼命向地地底下扎去。脑袋变成了带着芒刺的麦穗,在风里摇晃着。灌满白浆的麦粒开始坚硬起来,颜色也渐渐由青转黄。麦芒更黄更尖利,直往袖筒裤管里钻,直扎得实在难忍,才龇牙咧嘴醒来。彼此看看嘴角沾着的星星点点的白,又取笑起来。

笑着笑着,一低头,发现麦子已经趁我偷懒睡觉的功夫熟了,目光谦和慈祥,乐呵呵地露着金灿灿的笑容。

成熟是一种极美的状态。站在麦田边,任目光掠过麦浪尽情奔驰,欢跃,那是怎样一种无以言表的满足与闲逸啊。看着母亲举着大镰在田头挥舞,突然有一点痛,舍不得看着麦子在镰刃上倒下。

面对大片大片倒地的麦棵,全然不在意大人们眉间嘴角丰收的喜悦,只顾悲悯起麦子的命运。为何要成熟呢?熟了就要被砍倒,原来成熟的必然是在劫难逃。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宁愿不要香喷喷的白馍,也不愿意它们饱满的风韵来不及绽放就被砍伐殆尽。望着金黄的麦子痛苦地闭了眼睛,干枯的睫毛散落满地,我的心也被刺伤了。那一刻,它再也不会金灿灿地朝着我笑,再也不会和我一起与阳光对峙了。

年青的麦子是我的朋友,成熟的麦子与我成了陌路。凄惶惶看着麦子进了场,飞扬在空中,又装进了粮仓,也有很少一部分换成了白面,装进了我家瘪瘪的面口袋,成了饭桌上热气腾腾的一个圆馍或一块烙饼,吞进肚里的时候,就仿佛把自己吞了下去。

我曾经也是一株风里摇曳的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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