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有个姐姐,长着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和一个嘴巴。我怎么看,她都和我差不多,可别人怎么看都觉得她比我漂亮。因为漂亮,所以她很骄傲。她说全国都计划生育了,你知道为什么没计划掉你吗?我就问她为什么。她骄傲地说:“因为我九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差点把爸妈吓死。”我就眨着眼睛问:“到底吓死没有?”她就发了脾气,说:“废话!吓死了还能有你?就是因为把他们吓坏了,才冒着罚款的危险生了你,明白吗?这叫双保险。”我说:“我明白了,我要是再大病一场,爸妈也会生个小弟弟陪我玩。”姐姐一听就不高兴了,她说:“你明白个屁!你都十一岁了,还这么幼稚,看你长大了怎么办?我的意思是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我,你早被塞进痰盂倒掉了。所以我的话就是圣旨,你不许说‘不’,明白吗?”
我的姐姐兼恩人从小就是这么教育我的,所以我比较听姐姐的话,在她的指挥下和父母进行了长期而又卓越的斗争,常常让二老气得找不到出气的鼻孔。因为我热爱我姐姐,衷心拥护我姐姐,所以她也待我不错,每次只要进咖啡屋,她都要带上我。里面有各式各样的饮料,只可惜没有我爱吃的蛋糕。她和她男朋友叽哩咕噜在那里说一些无聊的狗屁话,我就在旁边拼命喝她的饮料,反正不喝白不喝,又不是她掏钱。她不停地说呀说,我就不停地喝呀喝。我不知他们怎么有那么多话说,纯粹是吃饱了撑的。有一回等他们说完了,我都撑得站不起来了,夜里一连上了十几趟厕所。我爸爸怀疑我得了尿道炎,非让我去医院证实他伟大推测的正确性。我解释得口吐白沫,才避免了一桩冤假错案,同时也避免了屁股与针尖亲嘴的悲惨结局。
我爸妈是搞地质工作的,所以我们有好多个家,一会儿搬那儿,一会儿搬这儿,象电视剧里的吉普赛人一样,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农村。在有一个地方,我们有个小邻居,长了一个大脑袋,里面装的却全是浆糊,我尊敬地称呼他为傻瓜。他的名字当然不叫傻瓜,叫狗蛋,我觉得这名字比傻瓜更难听。我插班就插在狗蛋班上。每天早上他都要带四个烤红薯,我就对他说:“狗蛋,你知道4一X等于几吗?”他眨巴着眼,很艰难地想了半天,憋出一个“不知道”。我是个热心肠的人,我就教他:“X是未知数,比如说你有四个红薯,我吃了一个。”说完我就吃了一个,他家的红薯烤的真好,喷喷香。“那么X就是一,4一1就等于3。现在我再吃一个,那么X就是2,4一2等于2。然后我再再吃一个,再再再吃一个。现在红著没有了,就等于0。”我丢掉红薯皮问他:“你明白了吗?”狗蛋就很敬佩地望着我说:“你懂得真多。”那天上午我听见他的肚子里像生了一窝老鼠一样叽叽乱叫。狗蛋有一天问我:“你说你见过大海,大海到底有多大?”我说:“大海比你们家的责任田还大,我能一口气从东海游到西海。”狗蛋一下子佩服上我了。正巧遇上班上投票选班长,因为同学们都享受了我从城里带来的零食,我就成了他们的领导。
我把工作做得如火如荼,领导他们闹革命,班上整天鬼哭狼嚎,生动活泼。四一班本来是最优秀的班级,学生都乖得像棒槌一样,我却把他们培育成了一流的斗士,班主任一怒之下撤了我的领导职务。
我姐姐今年二十岁了,人家见了我姐姐都舍不得把眼睛拿走,像被钉子钉住一样。他们说:“哎呀,真是姑娘二十一朵花呀。”我怎么没看出来,我发觉他们都有病。花什么花?是你们眼花了。
因为他们都眼花了,所以有很多年轻人追姐姐,还有很多老年人跑到家里给姐姐说媒。我故意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让他们见识见识我这个天下第一美男子。可他们全是瞎子,竟然熟视无睹,没有一个人给我做媒。
他们都把我姐姐宠坏了,她整天围着镜子转,一天至少要换三套衣服,像只骄傲的小母鸡。最可恶的是王婆子,她每天都要约我妈出去玩麻将。自从认识了她,我妈就深深地爱上了麻将。就像歌里唱得一样:“小时候妈妈对我讲,最难忘的是麻将。”我唱我的歌关老师屁事,可音乐老师刚好听到了,竟然很气愤,真是莫名其妙。她很严厉地批判我,说我敢擅自改了音乐家的歌词,罚我唱一百遍,我于是唱了一千遍。等我唱完了,发现老师不见了,她被我嘹亮的美声唱法吓跑了。后来她悄悄对别的老师说:我那几天耳朵里除了驴叫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了。从此她再也不敢听我唱歌了,她一看见我张嘴心里就发毛。
王婆子引诱妈妈打麻将是有目地的,她有个儿子叫王三,是个书呆子,整天抱着一本书看,好像能从密密麻麻的字里找出金子。王婆子想把王三介绍给姐姐。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我没去过他家。直到有一天晚上那个叫王三的家伙提着一兜水果来到我家,我才相信这是真的。王三跟木头一样,妈不让他坐,他就一直站着,好像是准备站到天亮的。妈让他坐,他就坐了。妈让他喝茶,他就牛一样咕咕咚咚喝个不停,害得我一个劲儿给他添水。
妈问一句,王三答一句,像机器人一样。妈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答:“有一个妹妹,还有爸妈。”问:“你吸烟、喝酒吗?”答:“谢谢,不会。”问:“你会搓麻将吗?”答:“不会。”
看得出王三同志是个一本正经的人,是那种睡觉没枕头就睡不着,鞋子必须一左一右摆正的人。我讨厌这种人,可妈妈却很喜欢,她对爸爸说:“这孩子站有站像,坐有坐像,还真不错。”爸爸从始到终都没有说话,脸上总挂着慈祥的笑容,像戴了个假面具。其实他说话也等于白说,在家里妈是领导,别看他是个工程师,在妈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这时候他才笑眯眯地点点头:“嗯,不错。”
我爸妈也是生活得一本正经的人,老人一般都这样,太认真。有一回我看我妈打麻将,紧张得汗水直流,犯得着嘛,又不赌钱。我看的确是饭吃得太多了,精力太充沛了。
我姐就不一样,她比我聪明。每次吃东西的时候,我问她:“X一4等于多少?”她马上答出:“是Z。”不等我说话,她反问我:“你知道X十Z等于多少?”我不知道,等我挠完头一看,哎,东西不见了。这时候她才腾出嘴问我:“知道了吗?”我知道了,东西都被她Z到肚子里去了。
我姐坚决反对这桩婚事,她说王三也太那个那了,一点也不懂得浪漫。我妈就暴露出法西斯的嘴脸,她说:“浪漫能当饭吃?要说浪漫,你爸和我什么时候浪漫过?可我们的家庭不照样和和美美?”我姐说:“妈呀妈,你这话在别人面前说还可以蒙一会儿,可你骗得了你的儿女吗?据我们所知你们五天一大吵,三天一小闹,跟每天吃饭一样,都成了惯例了。还和和美美?亏你说得出口!”
我妈可不管你怎么想,就大手一挥:“就这么定了,你和王三暂时先处处。”
2
在这里我不得不提到我姐姐的男朋友,就是出钱买饮料把我喝坏的那一个。这个江德光是个浪漫的人,神出鬼没的,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你要是专门找他偏偏找不到,你要是不找他了,哎,他就会从地下冒出来吓你一大跳。我姐姐喜欢和他在一起,我想无非是图个新鲜、刺激。
最刺激的一回是他半夜三更不睡觉,趴在姐姐窗户上学猫叫,惊动了我爸我妈。我妈是个警惕性很高的人,她怀疑有人要进行杀人越货的勾当。原因很简单,我们这地方根本没有猫,没有猫的地方怎么会有猫叫?这不是活见鬼吗?她联想起电影里的某些凶杀情节,那些小偷或杀人犯为了不让人发现,就尖着嗓子学猫叫。没想到这些传奇故事里的情节在我家上演了,她吓得头皮发麻,手脚哆嗦,忙推醒了我们家的安全部部长,我爸爸。
我可怜的爸爸猛地从梦乡里醒来,他说:“你干什么?想吓死人吗?”我妈就竖起一根手指说:“嘘,你听听?”我爸把耳朵竖了起来,他说:“那是猫叫嘛,有什么稀奇?”他又想去睡,妈就使劲拧了他一下说:“可我们这个地方根本没猫。”爸打了一个激灵,他对我妈说:“你在屋里呆着,我出去看看。要是……要是万一有什么意外,你要照顾好儿女。”妈巴不得,忙点头说:“好,好。”
爸蹑手蹑脚地从后门出去,就看见了一个黑影。他猛地扑了过去大叫:“有贼呀,抓贼呀!”江德光吓了一大跳,拔腿就跑。瘦小的爸爸是工程师,可不是武师,他扯住江德光的后衣领,就如同一只蚂蚱咬住了一头牯牛的尾巴。他没拉住江德光,倒被江德光拉得踉踉跄跄。
这时候姐姐出现了,她在那一霎那间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她在救老爸还是救男友之间,选择了后者。她伸出了一只脚,勾住了爸爸的腿。爸爸“哎呀”一声摔倒在地,江德光趁机像只兔子一样逃走了。姐姐假惺惺地问:“爸爸,你半夜三更跑出来干什么?瞧瞧,摔着了吧?”爸爸用力拍着地,懊恼地说:“我差一点就抓住那个贼了,要不是一块石头把我绊倒,我就抓住他了!”
比爸至少壮两倍胖两倍的妈这时跑了出来,她扶起激动的爸爸说:“没事了,没事了,别怕。有我呢!”姐姐在旁边偷偷抿着嘴笑。爸爸义愤填膺地满地寻找:“那块石头呢?狗日的,非把你挖出来不可!”屋外全是水泥路面,光溜的跟镜子一样,哪有石头啊?我爸气坏了,他大声叫喊着:“石头呢?妈的,明明有块石头绊了我一下!”
后来姐姐把江德光带到家里,爸爸热情地握住他的手,说:“哎,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我的记性不太好,想不起来了。”江德光巴不得爸爸得失忆症,他忙说:“见过,见过。我们不是在舞厅里见过吗?”“对,对。”爸爸拍拍脑袋,然后又一脸迷茫地说:“可我从来没去过舞厅啊!”江德光汗都下来了,他尴尬地说:“那……那一定在街上,嘿嘿,在街上。”
我妈不喜欢江德光鬼头鬼脑的样子,本来她想和他多谈谈心,就跟王三那样。可江德光没说两句话,就老鼠一样嗖地窜进姐姐的屋里。妈也想跟去,可门咣地一下子关住了,差点把妈的鼻子碰扁了。妈这个气呀,为此,她坚决不许他们来往。
后来,江德光听说我姐姐在和王三谈恋爱,很生气,就来找姐姐算帐。他像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你太不像话了,脚踏两只船!”姐姐就说:“我说这位同志,你不要这么激动好不好?你以为我很幸福啊,我每天被迫和那个木头谈恋爱。这恋爱谈得太辛苦太沉重太严肃了,比我每天上班还累,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
江德光见姐姐说得这么痛苦,就不追究她的责任了。拉得老长的驴脸立刻笑得跟吃了人参果一样,他从背后拿出一朵鲜艳的玫瑰说:“送给你,这是我们爱情的象征。记住,我可是第一个预订你爱情的人。”我在旁边给他们放哨,听了这话直撇嘴。你说你送什么不好,你要是送个大蛋糕,我不也可以沾沾光?太不像话了,不是明摆着没把我这个小舅子放在眼里,忽视我的辛勤劳动吗?我越想越气愤,就叛变了。就去找我妈,对妈说:“妈,妈,你快去看姐姐在干什么?”我妈是个警惕性很高的人,她马上联想到了许多丢人的事,她尖叫着说:“小祖宗,这还了得!”她像闪电一样“飞”了出去。我目瞪口呆,我没想到那么个大胖子还能跑得那么快,她要是参加我们学校的运动会,一定得冠军。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江德光夹着尾巴逃跑了。姐姐倒霉了,她不能跑哇,她和我们是一个锅里吃饭的,即使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她挨了一下午的骂,眼泪像成熟的豆子洒了一路。她回来就找我报仇,训了我一晚上。可我不在乎,我是个男人嘛。书上怎么说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姐姐见机关枪一样的骂不奏效,就改变了战略方针,她威胁我说:“你知道这件事的严重后果吗?他本来是买了一个蛋糕来慰劳你的,可现在你后悔都晚了。”我一听就急了,我问:“蛋糕呢?”她冷笑了一声说:“喂狗了。”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嘛!
王婆子总喜欢约我妈出去打麻将,每次都鬼鬼祟祟地问我妈:“他们怎么样了?”我妈回答不出这么深奥的问题,回去就问姐姐:“你们怎么样了?”我姐莫名其妙,她说:“很好啊,我和弟弟都能吃能睡的,身体好得很。”妈就说:“谁问你这个,我是说你和王三怎么样了?”姐的笑脸立刻变成苦瓜了,她说:“我说过了,我们不合适。”妈就很失望地说:“什么合适不合适?总得有个理由吧,一句不合适就把我打发了?这孩子真不错,老实、礼貌,又没有不良习气,现在这种人已经很难找了。”姐就赌气说:“既然这么难得,不如你去和他谈好了。”妈半天才回过神,大发雷霆:“哎,死丫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3
姐姐就这样无可奈何地谈起了痛苦的恋爱。说痛苦一点也不夸张,因为她总是把我带上,我亲眼目睹了她的表情。说实话,谈恋爱本来是一桩很轻松、很美的差事,不是吃喝,就是游玩看电影。要不是都是男的掏包,我早就想谈一千次恋爱了。
问题是王三太认真了,他把恋爱当成一项工作来完成,一丝不苟。我姐坚决不和他谈了,我妈坚决要让她谈,说:“我都几十岁的人了,我比你分辨好歹的能力强得多。”姐就只好又和王三去公园,没办法,他提出十次约会,至少有九次都在公园。完全是电影上的约会套路,没有一点创意。
那天王三又严肃地说:“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我会好好待你的,绝不打人,也绝不骂人,更不会欺负你。我发誓。”姐姐赶紧说:“别,别,你先别发誓。这么严肃的问题,还是等我有空了,好好考虑考虑再答复你。”这时候我们正路过一个花店。姐姐是个爱慕虚荣的女孩,她不想和王三谈恋爱,可她想让王三送她玫瑰花。这样捧着花和一个男孩子走在街上,别人才会多看她几眼,这样才有面子。于是,她就对王三说:“你用什么来表达爱情?”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说话,王三很兴奋地说:“那,那我们去吃饭吧!”姐姐差一点气昏过去,可我很高兴。我在旁边说:“太好了,最好点个大闸蟹,我喜欢吃。”
我们就去吃饭了,我和姐都看错王三了,王三其实还是很懂情调的,他带我们去的餐厅叫“蓝月亮”,里面的墙全是玻璃做的,没有电灯,每个桌子上都有一个烛台,有一个留着披肩发的女人正在吹萨克斯。我那天有个重大发现,就是那个女人不是女人。我走的时候,特意跑到跟前看了看,发现是个男人。因为他有茂密的胡子,我没见过长大胡子的女人。
姐姐像个孩子一样“嗷嗷”乱叫,她说:“太棒了,我还从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江德光每次都带我去那些乱七八糟的酒店。”她忽然发现自己说漏嘴了,忙捂住嘴,好在王三并没在意,他只是无意中见姐姐捂嘴,就关心地问:“怎么啦?牙疼吗?”姐姐只好点头,装成很痛苦的样子。王三就改变了主意,说:“真不巧啊。这样吧,我们下次再来。”我急了,姐也急了,忙说:“好了,好了,我的牙突然又不疼了。”我也帮腔:“就是,就是。我姐的牙就是这样,一会儿疼一会儿好。”
等大家都吃完了,洗了手擦了嘴,王三才慢条斯理地问我姐:“你不准备说点什么?”姐姐早就懒得说了,接下来的几天她什么话都懒得说,我以为姐姐变成了一个哑巴。后来发现不是,她把一火车废话都倒进江德光耳朵里了。
妈妈把谈恋爱这样劳神的工作交给了姐姐,却不给她发经费,这让姐姐很气愤。她鬼精,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向妈要活动经费,她说:“上公园不要钱吗,上餐厅不要钱吗?我的那点工资可怜巴巴的,怎么够用?”有了钱,她就和江德光到处疯玩,她把妈当成财神爷。时间一长,我妈就不高兴了,她说:“这个王三也真是的,每次都让我们丫头掏钱。像什么男人!我看他家里也不是很穷嘛。”王婆子来了,她就给她一张茄子一样长的脸看。
王婆子觉得奇怪,她就问妈。妈是个很固执的人,偏不说。王婆子是个更固执的人,她偏要问个清楚。这么僵了两三天,妈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王婆子坚决不相信,她说:“不可能。我们王三是个什么人,我这个当妈的不清楚?他和别人出去吃饭,如果不让他付钱,他就会跟要死了一样难受。”
妈的眼睛朝左转了转,又朝右转了转,她明白了,不吭声了。她在心里把姐姐骂了一千遍,她觉得自己对不住王婆子,她无地自容。等姐姐回来了,妈就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屋子都被她愤怒的声音震得一颤一颤的。我姐比以前变得坚强多了,她一声也不吭,也不哭。我想这就是爱情的力量。最后倒是妈哭了,她哭着说:“我从没欠过别人什么情,这一下真是丢了八辈子的人!”
我妈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命令姐姐去陪王三看电影,我也跟屁虫一样跟去了。电影的名字叫《方世玉》,里面有一个情节是这样的:方世玉的妈喝醉了酒,在她师兄的屋子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她醒了,两眼一翻,气倒在地,肚子胀得就像怀了十五个双胞胎。
我觉得电影很好看,姐姐觉得那个方世玉很好看,可王三却嚷嚷太荒唐了,他说:“这怎么可能?他妈的肚子怎么可能气得那么大?又不是气球。导演也太不负责任了,这不是骗观众的钱吗?”
姐姐就说:“这是娱乐,懂不懂?又不是真的?”王三气呼呼地说:“就是娱乐也要尊重事实嘛,他妈的肚子又不是气球!”姐姐就站起来了,她说:“你再说一遍。”王三莫名其妙,他又说了一遍:“他妈的肚子又不是气球。”姐姐高兴极了,一拍手说:“对呀,王三啊王三,我总算找到你的缺点了,你骂人!”王三说:“我骂谁了?我从来都不骂人。”
姐姐就指着他的鼻子说:“刚才你说他妈的,这不是骂人吗?”王三哭笑不得,他争辩:“我刚才说的是他妈的,又不是说他妈的!”“对呀。”姐姐点点头:“你终于承认了吧。”王三急得脸都红了,他拼命解释:“我真的没说他妈的,我说的是他妈的呀。”
姐姐就很严肃地问我:“你听见了吗?”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找碴儿摆脱他,我就说:“我听见了,他说他妈的。”姐姐正义凛然地说:“王三,你听着,本小姐不愿跟你这种道德败坏、品质低下的人处朋友。请你以后离我远一点,免得玷污了我纯洁的名誉。”
王三差点都要急哭了,要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怕他早跪下去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没一点出息。我和我姐昂首挺胸地走了,走了老远,他的声音还隐隐地传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冤枉啊。我说的是这个他妈的,不是那个他妈的。”
4
姐姐回到家里对妈说:“我不谈了。”妈说:“姑奶奶,你怎么又不谈了?”姐姐就说:“他骂人。”妈不吭声了,谁愿意让女儿嫁给一个满口脏话的人呢?她只是嘀咕了一句:“不会吧,王三看起来挺斯文的呀。”就没下文了。
姐姐以为这件事就此了结,却没想到王婆子是个认真负责的人,一心想让姐姐成为她的儿媳妇,纵然千辛万苦也再所不辞。她亲自领着儿子登门道歉,她当着我妈的面骂儿子:“真是太没修养了,在姑娘面前说脏话。”王三结结巴巴地说:“不是……”她一口接过去:“不是什么?赶快向娟娟倒歉。”王三就蚊子一样说:“对不起,我错了。”我有一个伟大的发现,我发现王三家也有第一定律,就是她妈永远都是正确的。
王婆子对我妈说:“哎呀,这孩子读书都读呆了,委屈你们娟娟了,你们别往心里去。”妈皮笑肉不笑地说:“看你说的。”
王三可怜巴巴地说:“娟娟,原谅我吧。你听我解释。”于是我们大家就竖起耳朵,听他解释。他说:“我当时说的不是他妈……”我姐忙打岔:“那你是说我妈罗。”“对,对,你妈的……不,不。”王三拼命摆手:“不是他妈,也不是你妈,是方世玉的妈。我当时是说方世玉的妈肚子大得像气球,这不合理。”还没等别人反应过来,我姐就抢着说:“不管是谁的妈,你都不能挖苦人家的肚子大。”王三说:“这不是娱乐吗?”姐姐说:“娱乐也要尊重事实啊。”
她东一岔西一岔,不要说他妈和我妈,就连王三自已都搞迷糊了。好像他真的打击了某个大肚子妇女,搞得跟真的一样。只有像我妈那样的法西斯,才能镇住她。
幸好王三虽然嘴笨,不会说,但他手巧,能写。他洋洋洒洒写了一个长篇检讨书。从那天他们一起出去开始写起,包括电影故事内容都交待得一清二楚,后来怎么样了,后后来了怎么样了。看得我妈眉开眼笑,她问王婆子:“这检讨写得真好,他经常写检讨吗?”
因为这份检讨书,我妈又逼我姐去谈恋爱,她说:“这么大了,连恋爱都不会谈,学习学习吧。”看来她要不把我姐嫁给王家,绝不罢休。
姐姐烦得鼻孔都冒烟了,她对江德光说:“我简直没办法在家里呆了。”江德光是个别出心裁的家伙,他想了想说:“咱们干脆私奔吧。”姐姐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私奔真是浪漫又剌激。
于是他们就私奔了。说好听一点叫私奔,说难听一点就是不吭不声地逃跑。那天王三到我家约姐姐,看得出又是那种郑重其事的谈恋爱。可姐姐不在,妈就自信地说:“你稍微坐一会儿,她就会回来的。”她就和王三聊哇聊,结果把十八辈子的话都说完了,仍不见姐姐。这时候已经不止一会儿了,至少有十几会儿了。因为王三来的时候抬头看天,天上还挂着太阳,现在改挂月亮了。
我妈这才慌了神,她感觉姐姐出事儿了,一般漂亮姑娘都容易出事儿。当个漂亮姑娘的妈不容易呀,整天一惊一乍的,难受。妈去找爸爸,她一在关键的时候就想起了爸爸。爸爸就去找我,我就去找姐姐。到哪儿找去呀,过去私奔是靠两只脚,而且还是那种粽子似的小脚,跑也跑不快。可如今社会发展了,私奔也上档次了,人家坐飞机,今天在湖北,明天就在美国了,你追得上吗?
我是我们家最没办法的一个人,可爸妈一个劲儿问我:“你知道的,再想想,再想想,你倒是使劲想想啊。”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嘛,就是把吃奶的劲儿都拿出来,也不可能知道她在什么鬼地方啊。
我姐姐倒好,也不带上我,一个人私奔了,可把我害苦了。爸妈把我审问到半夜,他们说:“你肯定知道,你说不说?”我苦着脸说:“我说过一百遍了,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是我的爸妈,又不是国民党,我犯得着瞒你们吗?”可他们不信,他们说:“谁不知你是跟屁虫,她干什么都把你带上,你会不知道?”那倒是,可这次没带我呀。要是带上了,你们也不可能审问我呀。那么一大帮人都在屋里,又不是我一个在屋里,为什么偏偏审问我?姐姐也是,你反正谈恋爱都不在乎我在场,为什么私奔不把我带上。带上多好,让他们急去吧,连问的人都没有。
那段时间,爸妈都快急疯了,他们去派出所报了案,而且在电视台登了寻人启事。他们都迫切希望把家搬进派出所,但人家派出所不干。爸爸就整天抽烟,一根接一根,他成了一个超级大烟筒。妈妈则一天到晚叹气,也不做饭了,天天让我吃方便面,吃得我一看见方便面就想吐。
那段时间,妈老做恶梦,吓醒了就呜呜地哭。哭得我头皮发麻,一个劲儿做噩梦。我热切盼望我姐姐回来,我暗暗发誓姐姐回来以后我再也不会叛变了,一定坚决拥护她。
好在半个月后,姐姐自己回来了,皮肤黑得像非洲人一样。爸妈曾经发誓,要是看见她一定打断她的腿。可现在看见了,却像见了宝贝一样,生怕把她碰坏了。十几天不见,姐姐就跟换了一个人一样,吃饭也不挑三捡四了,狼吞虎咽,跟饿死鬼一样,我怀疑她八辈子没吃过饭了。妈妈给她盛饭,她也知道说谢谢了。不像过去,筷子一提就吃,好像谁欠她似的。
等她缓过神儿来了,爸妈就小心翼翼地怕踩了地雷一样问:“他有没有那个你?”姐姐一缓过神儿就又成骄傲的小母鸡了,她嘴一撇说:“他有那个贼胆吗?”我忍不住问:“私奔好不好玩?”姐姐差点把嘴撇到后脑勺上去了,她说:“好玩个屁,我以后再看见江德光,就把他揍死。”
我很奇怪,他们过去不是一天不见心里就发慌嘛,怎么出去几天就成了仇人?我还没问,姐姐就说了,她说:“那个江德光简直笨得像头猪。我们一起出去玩,一开始就乱花钱,结果只剩五块钱了。他说出去给我买东西,你猜他买了什么?”我说:“是面包。”我知道我姐最讨厌吃面包了。可姐姐却说:“要是面包就好了,我饿得头晕眼花,他却给我买了一朵玫瑰。那可是我们最后的五块钱,我恨不能掐死他!有病!”
我想你才有病呢,人家王三请你吃饭,你说人家庸俗。江德光给你买玫瑰吧,你又说人家有病。到底是谁有病啊?
不过这话,我可没敢说。我怕惹恼了她,她把仇恨嫁祸给我,把我掐死了,不划算。我憋住笑,又问她:“那你怎么回来的?”
她把脚一伸,我这才发现她上面穿得新娘一样,下面却光着脚丫子。她咬牙切齿地说:“我把皮鞋卖了。”我再也忍不住笑了,我觉得私奔真是好玩极了。姐姐马上扑过来:“你个没良心的小东西,竟敢幸灾乐祸,我非掐死你不可。”
过了几天,一切生活就恢复了过去的样子。爸和妈照样五天一大吵,三天一小闹。我每天上学,回家,回家,上学,没完没了。王三又开始了不屈不挠的爱情追逐,姐姐又开始了痛苦的爱情之路。虽然她现在一提浪漫就头疼,可她还是适应不了那种庄重得像重庆谈判的爱情方式。
唯一和过去不同的是,同学们都不敬佩我了。可我依旧是班上的名人,因为我期末考试绝对一鸣惊人。语文考了四十二分,数学考了五十八分,合计还不错,考了一百分。我考了倒数第一,终于遂了班主任的愿,她高兴得像只青蛙,蹦来蹦去。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像小姑娘一样,成什么样子?不像话。
更不像话的是她在宣布学习成绩时,嘴都笑得合不拢了,她说:“在我们班上有个同学,学习成绩坏得粘牙,才考了四十二分。就是这样一个人,还喜欢吹牛,说他见过大海比狗蛋家的责任田还大,他能一口气从东海游到西海。你们说这可能吗?”同学们就哄地一声笑了,齐声说:“不可能!”我的脸都红了,从头发红到脚指甲。我恨死他们了。我学习成绩差,和我见过大海有什么关系?总不能说我考了四十二分,就不许我见大海了吧。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逻辑?只有强盗才会有这样的逻辑。
就在我和姐姐都觉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无法再生存的时候,爸爸在某一天宣布了一个消息:我们又要搬家了。我们雀跃欢呼,就连妈也莫名其妙地高兴,也不知她高兴啥。我们家就跟过年一样,我们觉得爸爸真伟大。我听爸爸说,这次是去青海。我太高兴了,我想青海一定有海,这回没错了。我要让那个狗屁老师知道,虽然我只考了四十二分,但我也一样看大海,我的眼睛又没瞎。
走的那天早上,送我们的人很多,有王婆子,王三和狗蛋。狗蛋是偷偷跑出来的,他逃学了。过去他在我的领导下经常逃学,以后没我的领导了,希望他也能坚持。
王三是个认真的人,他又想起《方世玉》那部电影了,没话找话:“他妈……哦,是那个方世玉的妈肚子不可能那么大,又不是气球。”姐姐终于认同了他的看法,宽容地对他笑笑。她心里一定在想:说吧,说吧,不管你说什么都是对的,反正我也见不着你了,你还是遇上哪个倒霉的姑娘再讨论吧。
王婆子表情复杂地握住我妈的手,说:“真是舍不得你们啊。”我妈则一个劲儿说:“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