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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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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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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 水

我在城南开了一家巴掌大的娱乐公司。自称公司属于浮夸,其实是我租了一间五十平方米的旧房子,放了三台麻将机招引赌客娱乐,我们从中抽点碎银。

开业之初,我们两口子站在门口脸上挂着讨好的笑,随时准备迎接客人大驾光临。老婆做过宾馆的迎宾小姐,见到体面男人,蹲马桶似的屈下身子,“先生,请!”

客人进了麻将馆,我的眼风扫过他的牙齿和手指,如果牙齿呈黑褐色食指焦黄,就掏出香烟,小心安装在他的嘴皮上,摁燃打火机,火焰就在烟前闪耀。老婆呢,在一次性水杯里倒进开水,摇呀摇,摇呀么摇,吹牛一样吹去水面茶叶和浮尘,殷勤地把尿色茶水递过去。

这些前奏之后,我们急切请客人打牌。这些家伙不是说有急事,就是称没带钱,便放下水杯丢下烟屁股走人。

开业的第十天,鬼都不信的事发生了。

那天,老婆把十天的经营收支进行核算,收茶费八十,而房租水电等支出近一千,这样的生意傻瓜也不会干。一个念头烟一样升起——关门!老婆骂我窝囊废,“关吧,你去干你的老本行,我去洗脚城上班。”这一下击中了我的死穴。老本行想起来都是泪,在宾馆当保安一天站成一棵树,月薪才一千二,幸运的是捡到了一个花绿绿香喷喷女人——她被一个老板玩弄够了又无情抛弃,就从二楼跳下,下落的弧线偏移,没有溅起鲜血,跌在风景树杈上。我擅自离岗把她送进医院,照顾祖先一样照顾她。出院之后,她不让我去伤心地上班,我们租了出租屋,开始了夫妻生活。

为生活,我一阵瞎撞之后,开了一个修理铺。大学的书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就业只能补鞋擦皮鞋,也修理伞骨。无奈的是搞破鞋的人越来越多,修鞋的人比流星还少了。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看到满街的麻将馆,家家生意爆满,我的心差点跳到了腔子外,当夜与老婆密谋开一家“好快活麻将馆”。谁知道咋会开成这样呢?

这烂摊子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我正心事重重调试麻将机,口袋里的手机呜呜响起,就像怪兽在山洞鸣叫。一看显示是武木公打来的,这货是我最不想见的人。他开口就打听我老婆的行踪。我十分恼火,恨不能电波送去几个耳光。武木公诡秘地说,避开你老婆给我打电话,“有重要的事,别后悔。”

我幽灵一样飘出门,在墙角给武木公去电话。老武说他在麻将场人脉广,让我再借给他一万元做赌本,他带一批人到我麻将馆里来,我只管收钱就是。听到又借钱,我就想挂电话,这家伙太不要脸了,借我五次钱,半次都没还,找他要账比挣钱还难。最后电话都不接了,老婆下了一个“呼死你”的软件,一天二十四小时呼叫他。老武只好求饶:“姑奶奶,年底还你,不然把我抵押给你。”对老武不要脸的要求,我一口回绝。他还是不死心,要单独见我,他给我看一件东西。

我约他到出租屋。身子刚进门老武尾巴一样跟进来。他把借钱的急切藏起来,说得云淡风轻,你再相信我一次,我一定还清你的老账和新账。赢了钱请你吃大餐,娱乐城的小姐你随便挑。哦,大酒店有位曲小姐喜欢打麻将,我们在麻将馆里认识的。国家照顾特困户,去年政府贴利息给咱贷款两万元,让我搞脱贫项目,当时高兴过了头就慕名找了曲小姐。那高价花得值,人家那身体那服务——啧啧,如果我的鸡巴能开口说话,它会大声告诉全世界——啊!我好幸福哇!我有点心动,嘴巴却说,谁相信你的瞎话?大餐你自己吃,小姐你自己玩吧。家里几个血汗钱老婆管着,拿十元钱要磨叽大半天。你老武火霉牌技又烂,借你钱就是火中捞猪油。

武木公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麻将让我看,是一张发财的“发”,他哐啷一声丢进鼻子下的红洞里,亮开双手示意啥也没有,右手划一道弧线,从屁股下抠出一张“发”。我开始不信,继而惊愕。他把那张牌送到的鼻子前,“你闻闻,好臭!”我吸溜一下果然一股怪味。太神奇了,难道他的生理构造与正常人不同,那张“发”穿过喉咙,肠道,肛门,裤子的重重阻挡,又回到他手里?老武说,他输惨了只好出门拜师,练就了这能养家糊口的手艺,但是没本钱呐。你要学习咱免费教你……他越说越兴奋,口角潽出白沫,白沫渐渐浓,好比发酵的奶酪。他免费为我表演更绝的,把牌从屁股里塞进去,噗的一声吐出来。当时我中了魔,糊里糊涂答应他,你叫人来吧,我再给你搞点钱。

男人女人一共四个鱼贯而入。老婆正想躬身迎接,看到走在前面的矮胖子立马收起日本女人迎客的礼节。这也罢了,我看清了她眼里有仇恨,有轻蔑,似乎他们早有过往。武木公过来介绍,这是王中王先生,王总,能到你们这里娱乐是你们的荣幸。老婆冷冷插嘴,什么王总,不就是一根火腿肠嘛!我脑壳瞬间短路,继而明白过来,这人与著名火腿肠同名,赶忙把她的话题切断,“王总坐,请吃烟。”王没有坐,急匆匆进了洗手间。

我忙着给两位女士泡茶。那个有卡戴珊一样肥臀的女人我认识,她叫王玉,在一所中学教音乐。那天她穿了一条天蓝紧身牛仔裤,臀部显得很变态,好看胜过明星脸。我想象着抚摸的销魂滋味,估算它的重量,口水挂在嘴角像蚕丝。老婆踢我一脚,开水烫伤了双手,我才醒过来。转过身我盯着另一个女人,她身材高挑,狐狸脸,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老武说,这是曲珍。我楞住,不敢相信这么漂亮的女人能让老武去“幸福”。

洗手间里传来哗哗声,噗噗嗵嗵声,前后合奏就惊天动地。臭中带闷,闷中带骚的气味从门缝中钻进来。老婆的右手呈扇形,在鼻孔前扇风,小声嘀咕“吃多了,拉稀!”我用眼风制止老婆胡说,想不通她为啥要嫌弃王中王。

曲珍叫了声,“小玉,让阿姨闻闻你的香。”

一个女孩从墙角怯怯走过来,一群赌客在此我忽略了她的存在。她竹竿一样笔直的个儿,巴掌宽的小脸好看得使人心疼。手里拿着棒棒糖,大猫舔小猫般舔着每个曲面,似乎想快快吮吸糖汁,又担心融化得太快。每个表情都是满足与不舍。曲珍拉过孩子,蜻蜓点水嗅着小玉的头发,不住赞叹好香!老武哇,你老婆充其量就一个中等偏下的女人,打分也就五十分;你呢,就是一个下三烂,打分嘛就一个零光蛋,咋能生出这么好的女孩呢?是基因突变吧。小玉呀,你不煮都能吃!小玉要挣脱曲珍的搂抱。

“过来,小心她吃了你。”王老师掏出五元钱摇晃着,“阿姨给你买糖。”

曲珍不甘示弱从钱包里搞出一百元招摇,要我的!

王老师秀目圆睁,她的钱脏!两个女人四目相对火星闪烁。傻子也能听出她俩有冤仇,八成是争风吃醋。为了谁暂时不知道。

老武要揭开谜底,你们怨恨好解决,拿一把刀把王总劈了,脑壳交给他原配,身子砍两块,曲小姐一块,王老师一块,杂碎嘛就分给……他突然半截话咽回去,就像精彩的侦破片在解密的过程中停住,让人十分不爽。我催,说哇!当他看到我老婆愤怒的神色,闭上了臭嘴。

四人围上了麻将桌,两男两女相对而坐,打一种“夹五星”麻将,五十起底,四百封顶。老武肯定兜里只有空气,不住向我眨眼,让我拿钱,我做贼样塞给他一千。

麻将机吐出四条麻将,如同国庆阅兵队列般整齐。第一牌王中王歇着,老武陪两个女人操练。王中王吸溜几下空气说,好臭!这环境咋打牌?

老婆一听火了,还不是你刚屙的,不想打就滚!说罢怒气冲冲地走了。王老板心像草原一样宽广没有生气,不时为左右两个女人出牌当顾问。王老师神情忧愁出牌迟疑;曲珍姿势优雅出牌干脆;老武叼着劣等香烟,空气不流通的屋子烟雾弥漫,像熏黄鼠狼。曲珍抢过他半截香烟扔掉,不怕二手烟熏坏了小玉的肺?不要带小孩到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老武边出牌边说,小玉她妈不是人,出去打工电话都不打。我又当爹又当妈,难呐!等我赢了钱就给小玉请保姆。说话间他自摸了,收钱时没忘在纸币上亲一口。

小玉毫不理会桌上的赌局,入迷地在一张破纸上画画,画一朵乌云,画双头怪人,画独角兽,反正是成人不懂异古稀奇的东西。画腻了就找我捉迷藏,没地方藏身便抓起遮麻将的红布罩在头上,以为我找不到她了。我装模作样找,小玉揭开红布闪身而出:笨叔叔,我在这里。一股淡淡的香随风进入我的鼻子。

王中王开始拿牌了,肥虫一样的手指捏住牌面一荡,斜着撂下去。他的火极好,清一色、夹五星、七对、杠上花像下雨点,打得其他三个人落花流水。钱这东西势力眼,谁富它就往谁的口袋里挤。两个女的可以欠王中王的账,老武不行,他便头冒虚汗,借上厕所机会找我搞钱。我推开他恶狠狠地说,你不是有绝技吗,咋又输得像龟儿子?老武说,咱先钓鱼,等他们麻痹大意了再搞鬼,一定一定能赢回来。快去!那样子比火烧了房子还急。

我又相信了老武的屁话。

回家找老婆搞钱的路上,我头脑里煮了一锅粥。武木公啊武木公,你这人有毒,谁个帮你谁会烂一块肉。给你搞钱我咋给老婆说呢?打了好多腹稿,设计了许多瞎话,最后全被自己否定。对妻动粗肯定不行,她是一个好女人,长得漂亮不说,还特别能干。刚在一起那会儿,对我就像对她的祖先人,饭端在桌上,茶递在手上。剪指甲,挠痒痒这些事她承包了。如果我太累,床上那点事也得辛苦她,她在上面累得气喘吁吁,从不叫苦,我只需死猪一样躺着享清福。

不知什么时候她变了,倒不是由黑变成白,从火变成冰,而是渐渐变,等我发现吓出一身汗:她显得陌生,冷淡,而且事事与我唱反调。从前对我的千般好是功利的,好比六月天农妇给猪扇风,表面上猪乐得直哼哼,其实农妇是为了自己那张嘴。我不怪她。女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她们知道没钱的男人是不值钱的。变正常,不变才反常。怪就怪这不要脸的社会。

进了家门才停止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

客厅电视机开着,ccTv-5在直播NBA常规赛。我没心思看球只想找到老婆。

卧室门反锁了。我把门敲破了,可是媳妇在里面装死。突然我脑洞大开,想调戏一下媳妇——生活是一潭死水,需要玩笑和刺激。

开门——我是你爸,大老远来看你来了。我模仿他爸的腔调。

开门——我是你妈,送好吃的来了。我用的是老女人的声音。

开门——我是隔壁老王啊。

门打开了,她穿戴整齐冷冷站着,猛地用小码的巴掌打我42码的脸,你咋不学狗叫呢?我躲过巴掌侧身进卧室,目光在寻找衣柜钥匙,钱藏在衣柜里。完了,钥匙在她裤袋里,要想搞到钱,必须拿到钥匙。我迎上去抱住她,脸扭向一旁,生怕目光出卖了自己。她掰开我的手,大白天发情了?我心情不好,滚一边去!我耳朵听到了只当鼻子听到了,左手在她腰上游走,右手掏出了钥匙。

客厅里电视直播NBA常规赛进入加时赛,便大喊,快来看,有绝杀!她上当了刚坐下看球,我转身进去关门,以换内衣为借口拿钱走出出租屋。

武木公神情沮丧,没有抓牌,因为他欠了三人的赌博账,失去了再打下去的资格。他舍不得下场,义务当起了左右两个女人出牌的教员,指指点点出这张或那张。王老师捏张牌悬在空中迟疑着,老武鼓气:“出!”,曲珍逮了“七对”。王老师拿两块麻将砸向老武,“满身烟臭,滚一边去,这钱你出!”

老武还嘴说,你自己就想出那张牌,我操。

操谁?你女儿可在这儿,呸!

武木公语无伦次道,我道歉,下次不操你了。

王老师一时失语,继而明白他变着法子骂人,便褪去老师的外衣,呸,呸呸机关枪似的吐老武一脸口水。老武竟露出猫一样的笑,卷起舌头,把胡须上那滴最大的唾液舔进口腔,似乎隔空与王老师亲了嘴美滋滋的。

我看不下去了,说,都消消气。

老武见到我,比见到他亲爹还高兴,拍我的马屁,弾弹我屁股上不存在的灰。

我把钱递过去,数一数,记得散场还我。

他说不用数,手上却反复清点。

武木公铁树开花了,再上桌火力全开,龙七对自摸,杠上杠,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我在一旁乐了,这次偷老婆的钱偷得英明,他打完还清我的老账新账不成问题。

心情大好的我便去观战,曲珍出一张三饼说:“小三。”

身份特别的王老师眼睛绿了,拆掉一对幺鸡叫到:“婊子。”

曲珍又拆掉一张三条:“臭小三!”

王老师眼睛由绿变红,大声寡气喊:“烂婊子!”

两个女人的争斗使老武获利,稀烂的一把牌竟然自摸。王中王推开牌,不打了。

从麻将的醉生梦死里回到现实,老武才想起小玉,连叫几声,小女孩剥去包裹的窗帘,脸上的笑还没展开就已消失。我问她与谁捉迷藏,她说,臭!我这才感到屋里的烟味,尿味,骚味浓得化不开。

赌客刚散去,我急着找老武要钱的时候,老婆怒气冲冲进了门,满身杀气,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你偷了我的钱,家贼难防,偷断屋梁,钱呢?

我说,借给武木公了。老武拿钱来!

武木公掏出几张红票子,就这一点了,别看我赢了,但还了从前的赌博账。

我突然明白,老武在我这里打牌是套我的钱,良心大大的坏,目光菜刀一样剁过去,把他砍得遍体鳞伤。就要搜他的身,怕他藏钱赖账,他没有反抗,主动脱衣服甚至解开裤腰带,吓得老婆闭上眼睛。

睁眼的老婆要与我拼命,撕我咬我,似乎我是没有煮熟的牛羊肉。不是我躲得快,剜心脚就踢中了我的蛋,我只能嬉皮笑脸,这两颗是我的,也是你的。

老婆气得翻白眼,就像一尾刚捕的草鱼。这次行窃伤透了她,我为人在她心中低到泥土里了。那点私房钱她有急用,巴心巴肝要买一台机器。怪就怪她的闺蜜嚼舌根,说淘宝网热卖一种“妻管严”新机器,专治男人各种不服。如果老公瞎搞,特别是出轨,用不着妻子动手动嘴,把他往机器里一推,妻子按下电钮,男人在里面痛苦得要死,又不伤筋骨。老婆只需在旁边玩手机,嗑瓜子就是。进去过的男人没有不害怕的,挨过整的男人没有不改过自新的。如果她不等“双十一”买便宜货早就买了。我恶狠狠地想,谁他妈缺德发明这种鬼机器,该把他家男人统统推进机器里。

小玉不懂成人世界的荒诞事,泪眼汪汪的看着我们,不知如何是好。老武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说,“我给你打欠条,五天还。”

我没说话,拒绝又如何呢!

他折腾一会儿,递给我巴掌大的破纸。

借 条

六次借到黄牛黄夫妇现金二万无(20000.00),用于搞精神文明建设。口说无凭,立字为证。限期五天。

武 松

10月20日

我抓过来端详,钱的数目没毛病,还款态度积极,就收下条子,吼道“滚!”哪里知道里面的陷进,暗道机关呢。

我在大街上漫游,出租屋暂时是不敢回了。虽然她没买到恐怖的机器,人工惩处也够我喝一壶。不用猜,进屋首先是一阵疾风暴雨,然后是漫长的寒冬。

穿过车流,人流和不知姓名的风,我突然感到腿如同煮熟的面条;这世界最重的不是铅,不是金子,而是我的两只腿。肚子响亮叫了两声,饥饿成了有棱角的物体在胃里横冲直闯,得搞点吃的,睁大牛眼找饭馆,就看到大酒店闪光的招牌——曲珍在此上班。

想起老武那句要告诉全世界的话,我的饥饿消失,想飞奔而去找曲珍,摸摸口袋只有一百元便很泄气——估计半次都不够。不管了,打听一下是否有优惠活动,再讨价还价打个折,实在不行用微信支付,活人哪有尿胀死的?

敲开房门,曲珍问,你干啥?

我没有弯弯绕,心情不好,找你服务。

你找错人了。她要关门。

我把一条腿插进去,心跳得万马奔腾。

你听谁说我提供服务?

老武这个词刚吐出半个身子,曲珍堵住我的嘴,说,老武刚才打电话骚扰我,我把他臭骂了一顿。一个特困户,孩子都养不起,还要提供服务,真是丢人。

你看不起农民工,谁的钱不是钱?我厉声质问。

我有底线。不挣可怜人的钱。

我没死心继续纠缠,曲珍越发坚决,快回去洗洗,身上一股怪味。

碰一鼻子灰,心里堵得很,小声嘀咕,妈的,又不是挑女婿。上门生意不做,真是懒婆娘,蠢婆娘,加起来就是臭婆娘。

回到出租屋,老婆没在家,恐惧感沉下去;她该不会跟人跑了吧?失落又浮上来。于是就慌乱寻找,还好,衣服还在,衣柜换了锁,种种迹象表明,他准备和我把日子过下去。

天塌下来也得先吃食物。食品柜里有几根火腿肠,案板上有三根老黄瓜。老婆对火腿肠邪教一样上瘾,煮的,炒的顿顿不离。吃多了身上一股气味,比屎还难闻。我十分悲观地想,说不好那一天,我们两口子会变成人形火腿肠。门牙切断老黄瓜,眼睛盯上包装纸上三个字——王中王。她从来没有买过其他品牌,似乎和这牌子较劲。联想到王老板的大名,我脑壳里的线路瞬间接通,就要抵达秘密的边缘时,老婆买菜进屋,思路被齐齐切断。

我吓得两个蛋蛋上一个下一个,强装镇静给她拿拖鞋。她一脚踢开,没有踢我,向我传达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今晚没有酷刑。

我摸透了她的脾气,最近一段日子她是逢我必反,为反对而反对。一个歪点子在我头脑成型,化解危机只能玩邪的反的,兴许能峰回路转。反反得正就恰好落入我的圈套。但愿这个一根筋的女人快快上钩。

“咱今晚吃王中王火腿肠,那玩意儿香。”我说。

她无声进厨房忙碌,很快饭菜端上桌子,我急着去察看,眼珠都快掉进菜盘里——竹笋炒肉,土豆丝,豆腐白菜汤,没有恶心的火腿肠。

“你歇着,我来洗碗吧。”我继续反着说。

她翻了一个慢吞吞的白眼,急匆匆地进厨房洗碗,似乎争抢一件占大便宜的好事。

入睡前我担心他把我赶到沙发上,居心不良地说,今晚我睡沙发。她的眼神告诉我,不准!正中我的诡计,我就虫样爬上床,她没有驱赶,只是另外拿了棉被裹住身子。有了前面的试探,我继续反着来,“今晚累了,互不打扰。”

她偏要打扰,脚从棉被里伸出撬开裹我的被子,呼啦钻过来,在我身上又揪又扯,还挠我的痒穴。我难受得要死,也高兴得要死,无耻地说,我在上面吧。她猛地压住我,又忽然停住,快去洗澡,一股馊味。

今天见了活鬼,两张女人的嘴说出同一个意思——臭味。在麻将馆里熏着,难道毛孔里会散发香味?偏不洗,她也只好将就着,像一个别扭的骑手,骑着我这匹瘦马。

夫妻有了肌肤相亲,百炼钢会变成绕指柔。她的金口打开了。让我不要请王中王来打牌,那货惹不起,心比锅底还黑,私生活乱得离谱。前几年他在山西包煤矿发了横财,为两条人命不得不回老家。她在这里开的几家公司,没有一家干净的。回来不久把原配扫地出门,娶了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小妖精,比他女儿还小三岁。她的原配也不是省油的灯,恶毒报复王中王,嫁给他的老爹,去年生了一个小子,那女人成了王中王的妈。你猜猜,王老师和火腿肠啥关系?是皮绊。王老师离婚后特别孤独,偶尔去茶馆打小麻将。王中王就去钓她的鱼,故意输钱给她。王老师把偶然的赢当成致富路,以为可以挖到金娃娃,牌越打越大。之后就输,输了箩筐大一个洞,欠了王中王二十万,他们叫“十匹马”。还不上就用身体还。谁也没想到这对冤孽日久生情,成了麻将场上的黄金搭档。

我耳朵听着,心里蜂窝一样乱,老婆不是王中王身上的器官,咋就如此知根知底?他们之间的故事我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谁的老婆不是别人的情人,谁的新欢不是别人的旧爱?

老婆戴上胸罩,穿上内裤暗示今晚节目到此结束。嘴巴却没停歇,牛黄啊,你没良心。你一个进城的农民,穷得买不起一辆摩托车,相貌平平,我嫁给你是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天天伺候你,只差给你喂饭擦屁股。你倒好,来了两个打麻将的骚女人,眼睛死死巴在他们身上。最寒心的是你长了三只手。武木公是你爹还是你爷,钱借给他能收回来?警告你,不收回我到东莞打工去。

老武还款日到了,我在麻将馆等他。

这几天有了零星的小生意,我有了心情冲洗厕所,打开窗户驱散霉气,还喷了空气清新剂,但臭气仍然阴魂不散。

等到十点,老武牵着女儿到了。小玉这天扎了朝天辫分外俏皮。我急着问,钱带来了?

武木公掏掏口袋,我分外高兴。他摸索半天,抠出的是一盒劣等香烟,说,要命有一条,要钱真没有。

老婆嗖地站起,手指如同刀尖指着武木公的鼻子,你算计咱,骗我们的钱还王中王,他是你亲爹?

老武说,他派人二十四小时跟着咱,不还钱要把我甩到水库喂鱼。我倒不怕,他们要带走小玉。老婆绝不相信老武的话,今天不还钱别想走。

老武站起来,粗喉大嗓说,把条子拿来!我把借据递过去。他眯着眼左看右看,脸由青变白,由白变紫,这借条有问题!指头戳戳阿拉伯数字处,像教师指出学生作业的错误,“借现金二万无”,无就是没有,你大学白读了,法盲啊!

我把眼睛前倾后移,不断变换焦距,“是二万无,”不是二万元。这货存心耍赖,留着是祸害。愤怒使我心中豢养的猛虎要出笼,小玉碎步跑过来,夹在我们中间,泪眼汪汪看着老武,爸爸莫耍赖,我看见你拿了叔叔的钱,你还给他吧。老武僵硬的松弛,如同撒了盐的蚂蟥。

老婆说,你还算个人吗?你住在我们楼下时,在咱家借盐,借油,借米从来不让你还。你女人从十堰回来的那天晚上,你借一个避孕套,我把一盒全给你。

“别说了”,老武自找台阶下,“可能是我写错了字,半文盲写不对几个字。”他拿起笔把“无”,改成了元。我教他注上拼音yuan,让他读一遍,元——元——两万元的元。

老婆说,宁肯相信公猪下崽,也不相信你日白撒谎。这样吧,小玉放在我家,你安心挣钱,还清了我的账再把小玉领回去。

我想武木公会反对,就像外交部新闻发言人那样坚决反对。这不是变相扣押人质吗?亏那死女人想出如此的馊主意。他的眼睛暗了一下,马上大放光芒,“行!小玉,你到阿姨家享福去,等几天爸爸来接你。”

老婆对我说,今天麻将馆停业,你回家收拾屋子,把热水器打开。她牵着小玉的手坐出租车去了商场。

我刚忙完家务,老婆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她剥竹笋般把小玉剥光,脏衣服放洗衣机,脚盆放水,调好水温,小心把女孩放进去。涂上薰衣草沐浴露,擦,洗,擦擦洗,她不住感叹好香啊。水声响亮,芬芳扑鼻,老婆开始逗小女孩,今天我们杀过年猪喽,我们烧火煮肉吃。小玉抹抹脸上的水珠说,阿姨,想吃你就吃,我不怕疼!你要给爸爸留一碗汤。老婆听罢,眼泪像不值钱的白醋流了一脸。她抱出小玉,就像抱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给她换上新衣服,灰色牛仔裤,粉红外套,照亮我们老旧的屋子,灰色生活。

为招待这个特殊的客人,老婆下厨做了姹紫嫣红的好菜,不住地给小玉夹菜,遇到瘦肉与肥肉相连,老婆就用门牙切掉肥肉再喂小玉。我沾小玉的光享受美食,进食的间隙问小玉,你妈妈呢?小玉答,她妈妈在十堰有男人,那个男人还没死。我把从前的道听途说与小玉的话相连,知道小玉的妈不是好鸟。男人得了癌症在家等死,她在此间认识了武木公,并开始同居生下小玉。这孩子是黑暗的花朵,见不得阳光的。

老婆倒了半盆温水,让小玉洗油腻的手。静态的水照出另一个小玉。她玩性顿起,拨动一盆清水,她的脸拉成一条线,马上成侏儒。额头长了嘴巴,嘴巴上有一双眼睛……变形的人影使她惊奇留恋。洗罢手她缠着我玩“躲猫猫”,她一时躲到墙角,一时躲到床底,全被我捉住。于是她紧闭眼睛,把自己躲进眼皮下,大喊“找啊——找啊——找不到了吧!”

有了自由的环境,轻松从小玉内部升起。无人陪伴时,她进了里屋,不久,里面传出啥玩意破碎的声音。半晌有轻若落叶的哭音。老婆进去斥责“哎——你把我的香水瓶打碎了,我要打你的手!”我倚门看热闹,只见小玉睁着惊恐的眼睛,一副不知所措的可怜相。老婆的巴掌高高扬起 猛划下去,速度越来越缓慢,落在孩子身上就是抚摸。她捡起瓶渣,把无名火发在我身上“懒鬼,也不看着孩子。”

小玉舍不得离开流淌在地的香水,伏下身段如同小熊舔蜂蜜。我说脏,快起来,她没有理会,用食指蘸着液体送到舌尖贪婪吮吸……我知道在臭气弥漫环境里长大的孩子格外迷恋香味。

萌发送走小玉是她到我家的第三天。

这三天老婆在家照看小玉,不带小孩到污浊的麻将馆里去。

那天晚上我们把小玉放在脚头,一伸脚就触到一个温暖光滑的所在。等到她鼾声响起,我们抓紧时间亲热,老婆叉开腿酷似麻将里的八万。恰在这时,小玉重重跌在地上,额上碰了猫眼大一片青紫。这事针尖一样小,清早出大事了。

我起床后忙着刷牙,刮脸。刚买的剃须刀比弯刀还钝,刮得我的脸孔还不如没刨干净的猪肉。老婆在做早饭。小玉的哭声响起,我过去一看,她口腔血丝如线,问她的话,她脖子伸缩就像曲颈向天歌的鹅,肯定有东西卡住她的喉咙。

老婆抱住小玉发疯般跑向诊所。

医生从她喉头取出玉米粒大一颗玻璃,幸亏没咽下。是昨天扔到垃圾桶忘记倒掉的香水瓶碴。她以为好东西,香东西都值得用身体保存。

回家路上老婆抱着孩子,就像抱着饱满滚烫的太阳,走到门前停住说“牛黄,这孩子出汗都这么香,你闻闻。我们要生这样一个女儿多好。可是,给别人带孩子像端一碗油,要是出点事就完蛋了。”

我说,一天提心吊胆的。她这次没与我唱反调,说,快给老武打电话,把小玉接回去。我突然明白当时老武如此爽快,是让我们当不要钱的保姆。

与他打交道我们太嫩了。

武木公接到我的电话,用杂交普通话问,你哪位?老婆抢过手机说,我是你的债主,你是赖账成瘾死不要脸的老武吧?他干笑几声,像喉咙养了一窝青蛙,说,我回老家了,在做一笔大生意。这儿说话不方便,一会打给你。老婆说,就一句话,接回小玉,马上还钱!

武木公要我听电话,神神秘秘告诉我,他这次租了三台麻将机和两个小姐搞文化下乡,丰富人民群众精神生活。哪晓得乡下赌客稀少,赌注大多一元两元的,老头子老婆子们赌注是纸烟,玉米粒,甚至石子,这生意黄了。好在带有小姐,那是下在山村的及时雨呀,男人们眼睛冒火,哈喇子吊在下巴上都不晓得擦。我们住的小店比赶集热闹百倍。那些没有见识的女人尾巴般跟上来,揪住自家男人的耳朵,拳打脚踢押回去……哎,等女人们放松了警惕才能做生意。

我说,你在找死。

果然是作死。我再打电话时,老武说那群女人结盟打伤了小姐,他也受了伤,要命的是女人们报了警。现在他正在村支书家磨嘴皮,要一点精准扶贫款。我给他泼冷水,你尽瞎搞,怕是很难。

老武说,全村脱贫一个都不能落下,我都掉队几里路了。他们不给钱我就上访,我是政府最牵挂的人!好好带着小玉,回来还你钱。

新版的武木公来到麻将馆我不敢相认,头发乱得如同狗窝,衣服披片搭块,脸上好几道血痕,无疑是那些女人抓破的。右手提着一块黑漆漆的腊肉。小玉喊一声爸,老武抱起女儿,用坚硬的胡子扎小玉。小玉躲闪,把棒棒糖往她爸的嘴里喂。他夸张表演享受糖的甘甜,喋喋不休地说,我的女儿好香!你是爸爸的香水。

老武刚坐下就从口袋里掏香烟,掏出的是五根指头。他真是好运气,地下有半截烟头,那是王中王带着王老师来看牌丢下的。老武捡起来插入俩片乌红的嘴皮中。

我的心跌落在腔子最低处,他到了捡烟头的地步,怕是口袋里只有空气。怕但我没死心,急着问,来还钱了?

老武扔下烟头说,这块腊肉给你做利息。张屠夫听到我带小姐下乡的好消息,他没有私房钱找小姐,就拿一块腊肉抵现金,我同意。可是,张屠夫的老婆是泼妇,拿一根杀猪用的铁钩,把男人拉了回去,我就白白得了一块腊肉。

老婆阴阳怪气地说,恭喜你捡了大便宜,腊肉我不要,快还钱,不然我们二十四小时跟着你。

老武说,牛黄看家,你二十四小时跟着。老婆火了,你少啰嗦,不还我们到法院起诉你。

老武陷入屈辱无奈的水中央,索性破罐子破摔,你去告吧,那借条不是咱写的。

我惊讶到静止,上次他挖的坑不是填平了吗,便拿出借条展示给武木公,不是你写的难道是鬼写的?

老武的食指摁在名字上,“我是武——木——公”,借你钱的是梁山好汉武松。冤有头债有主,你找武松要去。

我把眼睛睁得比牛眼还大看过去,天呐!他签名时故意把木、公拉近,两个字互相勾引成一个整体——松。老婆眯起眼似乎要把那借条看出无数洞眼,忽然她双眼血红,拿起立在地上的开水瓶要往老武的头上淋。一直静静站在麻将桌边的小玉喊了声阿姨,我还你钱,别烫爸爸!她从衣兜摸索出两张一元的纸币递给老婆。

老武如同挨了一记闷棍,眼珠翻上翻下,眼眶湿了又立刻被风干。大约是小玉的行动击中了老武的油腻的心,说话没有了坚硬,夹杂着萎蔫“我不是存心赖账,是没办法,借条我改过来。”拿起笔,在武松上打个王八叉,重新写下武木公。并注明借款人不是宋朝的武松,是身份证号422625198209016811的武木公。

改罢荒唐透顶的借条,老武带走小玉。临出门交代,今晚还给我一点现金,他约王中王来决战。

小玉不想走,老武强行拉起,我们四只泪眼看着自带香味的女孩渐行渐远。

晚上九点,我准备关门回出租屋,武木公如期而至。他破天荒还了我两千元钱,要留下赌本殊死一搏。从两千元的弯曲度推测,他搞到了不少钱。不到十分钟,王中王,王老师,曲珍和一些陌生面孔的男女山羊拉屎般先后抵达。

他们今晚推筒子,只要筒子一门牌,一方做庄家,另三方押注,每人两块麻将,与庄家比点子,谁大谁赢。当然,一对牌比九点大。

我在一旁搞服务:倒水,点烟,换零钱。眼观赌桌的硝烟战火,没看出输赢。不久,密闭的茶室烟味,狐臭,口臭,屁臭,与谁肝脏腐烂味混合着在空中飘,就是用一瓶香奈儿也无法把这般气息压下去。

这气味让我鼻子受罪,便用眼睛找乐子:盯着王老师变态的臀和曲珍娇媚的身材。老婆看到我的丑态,对我耳语:“你找过曲珍了?”我一愣,是不是曲珍把我出卖了?一点高尚的职业道德都不讲!我怕老婆深究,急着转换话题,你看曲珍与王中王翻脸了,他当庄家时她拼命押注。你再看二王多亲密。

两三个小时后风向突变:武木公当庄家时,王中王押了一万,输了;再押两万,又输了;再再押上所有的钱,亮出牌是九点。老武见到对方如此大的牌,脸上冷汗如雨,右手在两张麻将上一摸,眼珠成了电压过高的灯泡,大叫一对二饼!就要收桌子上的钱,似乎一双手不够用,要三只手或者更多的手才行。

王中王捏住武木公的手:“这骰子有鬼!”就用拳头当锤子砸开骰子,里面是液体——水银。我的心此刻不是活的,是切碎的猪肝或羊杂碎。直觉告诉我,灭顶之灾快来了。

灾难来了,王中王拿横行煤矿学的怪招锁住老武的脖子,老武成了待宰的羔羊,不住辩解“那是你换的。”王中王听到了如同麻将桌听到了,握住老武的手说,只要你两根指头,剁哪两根从哪儿剁你自己选。最好剁长点,回去加点作料爆炒当下酒菜。

曲珍说,老武是可伶人,不能太过分了。

王中王隔着麻将桌把耳光扇过去,发出爆竹般的脆响,配上画外音“骚婊子,就你话多。老武赌钱尽搞鬼,能把麻将子从嘴巴喂进去,从屁眼拿出来,你们都是受害人啊!王老师,把车里的刀子拿来。”

老婆赔罪连连,责怪王中王行凶。他成了一条疯狗,“我在你这臭熏熏地方打牌,是让你抽茶钱,你倒好为别人说话,信不信我把你麻将馆砸了。”

你没王法了!老婆说。

法是死的,人是活的,看谁来执法。傻子都知道我和好多头头脑脑推杯换盏,称兄道弟。

老婆扒开桌边人,一双手放在桌子上,火腿肠,我们斗不过你,今晚在我这儿打牌,要剁你剁我的,十根指头随你选,来呀!

王中王成了被顽童抓住尾巴的猫,气焰渐渐消散,说,我两人的恩怨一笔勾销,今晚我只拿回我的本钱。老武死死护住。两个人抱摔,拳击,没几招老武就像到了哮喘病晚期,出气声惊天动地,倒在地上时双手却抱住王中王的大腿。

王中王抡起椅子向武木公的脑壳砸去,我闭上眼睛,尿水如秋雨打湿我的双腿。众人惊叫,作鸟兽散。

武木公从医院醒过来,天已大亮。他的脖颈拉伤,头部轻微脑震荡。他拔掉针头大哭大叫,我的小玉,我把女儿弄丢了!曲珍问咋搞丢的?他擤一把鼻涕,说,他把小玉放在王中王旗下的仁爱公司,在那里借了五万元,哪有钱还…

他成了一个悲剧演员在演一出惨剧,哭哭哭,身子瑟瑟抖动,双手握不住一滴泪。老婆递给他纸巾说,光哭没用,得想办法。她从我口袋里掏出他写下的荒诞借条,撕碎。

曲珍眼睛红肿,我能听到她脑瓜矛来盾去的声响,说:“看在小玉的份上,给你借点钱。这一年我白干了。”

老武青蛙一样跪下,救命恩人啊,我给你打个白条吧。

我们三人抵达仁爱公司听到狗子叫,小孩哭才知道仁爱公司做慈善,收养流浪儿,弃婴,甚至无家可归的狗。

在借贷处办理还款时,王老师打来电话,要公司帮她扣除三个月前老武欠她六十元的赌博账。

公司借贷利息高得离谱,简直是吃人。

更离谱的是小玉不见了。公司员工全体出动,楼上楼下甚至垃圾桶掀了一个底朝天——只找到小玉穿的一只小红鞋。业务经理出面说,我们公司是安全文明先进单位,你看那些奖状、奖杯、证书、锦旗……楼上有阿姨,楼下有保安,昨晚还山羊一样拴着女孩的,咋就跑了?这样吧,武先生,借的钱暂时不用还,不收利息。公司尽全力找小玉,你回去等通知吧。经理塞给老武一千元,说,你去麻将馆消消气,听说你特别喜欢那一口。

老武没接钱,却报了警。

公安对仁爱公司彻查,就牵连出我聚众赌博引发恶性治安事件。查封了我的麻将馆,罚款五千,拘留十五天。前十天老婆给我送饭,之后没再来,给我留下一个谜。

拘留期满,谜底又成谜面:她没有留下一个字走了。

回到冷清空荡的出租屋,床上被子叠得木块一样方正,床头放着我换洗的衣服,空气里有股好闻的味道,可人没在了。我娘们一样唠叨,这不是菜园子门,咋就说走就走了?我还等着你买可笑的机器,把我整得像孙子,还等着最后那一夜的约定。那一夜,我向你求欢,你拨开我的手说,大姨妈来了,等几天吧。我就装疯卖傻逗你玩:“大姨妈来了我请客,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你掐我挠我骂我活宝。但愿莫让我等太久,这个女人,我的女人!

我成了一只无头的苍蝇,到处找我的女人,满大街都是绿肥红瘦七长八短的女人,都是别人的。就到了仁爱公司门口停住,那里人去楼空却是风暴眼,稍一打听便知道,王中王涉嫌严重犯罪,在武当山机场被抓获,当时他和王老师正要登机。开始他很张狂,一连说出好几个大家伙的名字,但没用,公安给他带上黑色头套……

我找到曲珍时,她正在收拾东西。她告诉我这里天天“扫黄打非”,生意做不下去,他要回老家种植花卉。她老家我知道,在秦岭脚下,气候温润,土地肥得流油,山坡上生长各种花,春夏时节百花盛开,河水、泥土都是香喷喷的。种花是个好主意。

我心里放不下小玉,就问。

曲珍说她也放心不下那孩子,天天都打听。据可靠消息,小玉被人贩子弄到河南,警方接到举报救出了小玉,可是小玉至今昏迷不醒。人贩子为多卖钱,交易前强行喂饭,打过量的葡萄糖,还嫌不够重,就注水。因为小玉那样秀美的女孩子,一斤可买五千元——他们美其名曰“营养费”。

我问,那老武呢?

曲珍说,老武赶了过去,现在不知啥情况了。

我拨打老武的电话,但他的电话打不通,那家伙可能又欠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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