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书田
老张不是本地人。大都记得十八年前,老张自称会做些篾匠活儿。人却老实巴脚。他说他是离这一百几十里的天山沟人。当时这里人月平二十五斤毛粮,他说比他们那儿高多了;这里十分工分值三角八分,他一算,恰比他们那高一倍;说这里山高,他却笑笑,这山算什么高。有头脑的李老儿就猜说到这是个变相讨饭的。
没过多久,会事的王大娘将老张说合给蔡三爷家说话不利索的二女儿做大龄新郎。
老张健壮勤快,老实好使。李老儿在这左邻右舍是红会头(喜事场中)的知客,白会头(丧事场中)的督官。红会头场中老张挑水,白会头场中老张打井(埋放棺材的地方)。老张饭量大,不在乎。李老儿因此上对老张有好感。
李老儿那年盖新房,吃晚饭时能喝一遍酒。那时大集体喝酒不比现在,一席一只带把搪瓷缸儿,一人一口顺序传递着喝。轮到老张面前见了缸底儿。再倒酒时却反传递,轮到老张面前时又见了底儿。如此者三四遭。老张哪里知道这是他们“玩心眼”。
千不该万不该,老张老实的也真够可爱,竟然离席找到主人家李老儿发脾气道,“我也是来帮工的,这酒终没我的份儿。”看官听说,大凡说笑话的若惹不起听众的哄堂,则证明说笑话的是低能儿的。这些帮工的都达到了目的,谁不笑个前仰后合。只是叫这主人家难堪罢了。从此以后,李老儿对老张的好感也就抛到呱哇国去了。
受了别人的戏弄,竟然去找这主人家的气,你简直不是一个人,李老儿经常愤愤然。李老儿可不是一般的李老儿,李老儿心目中的人有三等九级,说话办事,审时度势。
老张有一颗长得很不规则的门牙,李老儿便挖苦他是獠牙股(鼓)的股长;老张小时候长过头疮,李老儿便讽刺他是秃子科(壳)的科长;老张自来脸上有几颗麻子点儿,李老儿便作贱他是麻子团的团长。从这以后,那些爱寻开心的人见了老张的面总是股长、科长、团长的乱叫,反而将他真名字给忘掉了。老张不在乎,他权衡这乱叫,比起喝酒的“玩心眼”来到强多了。时间一长,他反而感觉到很自然,很贴切,很亲热。为了语言的节俭,李老儿有一次竟别出心裁地叫老张为“三长”,集股长、科长、团长于一声。老张呢,竟然糊里糊涂地给答应了。从这以后,人们见了老张的面,有的喊股长,有的喊科长,有的喊团长,有的喊三长。
这样的老张,娶着说话不利索的媳妇儿,人们感到不相信的是,端端从那样的破窖里却烧出了一匹好瓦。他们的大儿子才发蒙时间不长,路过王大娘门前时,这王大娘偏着头,就一眼瞧出,拐着小脚逢人便说:“这娃儿天平饱满,地角方圆,说话吐辞清楚,两眼炯炯有神。从小看大,这小家伙将是了不起的大家伙。”这娃儿真个借了王大娘之金言,茁壮成长,一如所说。在小学读书便成了了不起的小家伙。每次测验第一,每次考试第一,得奖一次不少。
李老儿这时对老张也产生了不知名的好感,红会头场中叫老张打杂,白会头场中叫老张挑水。竟然在大庭广众面前率先叫起老张:张篾匠、张师傅……。老张开始有点别扭,特别是顶呱呱的李老儿叫。挑水时细一想,土筐、背篓、牛兜嘴的粗活儿也勉强做得来,何况年近五十,也就心安理得的声叫声应。
老张并非老实透顶,比如今天在镇中学喝酒,他就打着很大的埋伏。
镇中学在全校挑选了三名品学兼优的学生的家长和村级领导到校座谈,意在交换学校、家庭、社会对学生加强教育的意见。谁知校领导认为数老张结结巴巴讲得实在。在中午的宴会上,校长拿着酒盅说:“张师傅,光凭你卖掉给老丈人拜寿的公鸡交学费,我就要敬你一盅酒。”老张酒量大,不在乎。谁知镇上的领导也来了,娃儿的班主任也来了,并且一律的双盅,老张有点慌神儿。对着陪客老张推辞道:“我是老实人,喝老实酒,说老实话,酒量也老实,装不得了。”某种场合,老实人的说话命中率最高。其实,老张只用了一半的酒量,由于说话不老实,陪客们也就转移目标另找对象了。
老张在回来的路上碰见了李老儿,也就谈起了镇上的王镇长和学校的张校长敬酒的事。李老儿拍着老张的肩头羡慕地说道:“太和,你光荣啊!”“太和”,老张想,我是叫张太和,除在信用社化肥贷款的借据上有我这名字外,就是在大集体时,会计公布超支欠款将我张太和的名字喊得最响,谁还叫过我真实的名字呢?更不用说这亲热的“太和”了。老张肚里有高兴的酒,心里有高兴的事,脸上有高兴的笑,嘴上也自然说着高兴的话:“镇上的镇长姓王,他也说我光荣啊。他还半开玩笑地说,我变卖给老丈人拜寿的公鸡交学费,是做一本万利的生意呀,说小点你是在培养我们自己的后代,说大点你是在为国家为现代化培养人才呢。”老张抹一把因酒涨红的脸,又继续今天新鲜的见闻:“张校长说的更玄乎,我不懂,他说卖公鸡交学费叫‘智力投资’呢。”
李老儿听着老张的新闻,肚里寻思道:我远房的婶婶的娘家婶婶不也是姓张么,扯个平辈是老表,对,老表!老表也沾亲啊。
从这以后,红会头场中老张习惯地去挑水,李老儿麻利地夺下扁担,拍着老张的肩头笑哈哈地解释道:“老表,我和主人家商量了,等会儿请你陪陪上亲,挑水的事另有安排。”老张知道,陪酒的活路自然比挑水轻,老张是做惯重活的,自然听从安排。
白会头场中若继续安排老张打井的话,先不说远亲扯来的老表,单就王镇长陪酒的事,李老儿也就瞎了八辈子眼,还来这儿充什么督管的要职。亲爱的读者,不会的,李老儿可不是一般的李老儿,李老儿心目中的人有三等九级,说话办事,审时度势。
李老儿和老张居住的小山沟里爆出个特大新闻:老张的娃儿竟然在全县几千名学生中考中,夺得第一名的好成绩,被录取县一中。
说话的做过细致的观察:嫉妒之心人皆有之,可对于他们仇人的子弟的成才,只生羡慕之心,决无嫉妒之意。李老儿当面背后常夸老张的娃儿是“成材的树不用柯”。李老儿有个最好的想法,将在合适的时候,他要有意无意地放点风给老张,让老张再把风放给他的大娃儿。根据当地的风俗习惯,这是他思考的最佳方案。因此,李老儿经常叫老伴儿炒几个象样儿的下酒菜,把老张找来,老表长老表短的边喝边聊。
常言道:“话是酒撵出来的。”这二年老张喝酒的机会也越来越多,不知怎的话也跟着越来越多了。李老儿边喝酒边找着奉承的话儿说,问:“老表,县里一中,据说是全县的尖子班,是第一流的中学,因此才叫一中,是吗?”
老张喝了几盅酒,涨红着脸用筷子敲着盘沿儿更正道:“不是那个话,还有毕了业就分工,就拿工资的是甲中。我那娃儿是乙中,毕了业不分工,不拿工资,还要上大学呢。”
李老儿想,闹了半天,毕了业还不拿工资,我那女儿同意吗?毕了业还要上大学,我那女儿等得住吗?亏我早是没放风。
李老儿的话匣子也被酒给冲开了:“娃儿读一中卖掉过年猪,读大学不会卖掉你家中的黄腱子。”老张酒意朦胧,用左手抹一把几盅酒涨红的脸,又用筷子敲着盘沿儿议论道:“读大学,卖牛,值得。”这时他想起了在镇中学的宴会上张校长的话,越发分析道:“我卖了给老丈人拜寿的公鸡,张校长说我那回叫‘智力投只’(资)(鸡的单位量词),若还卖了牛,不叫‘智力投条’(牛的单位量词)才怪呢。”李老儿也不懂,信以为真,随声附和,钦佩不已。
老张平时有酒喝,红白喜事场中更有酒喝。知客先生的老表陪上亲理所当然。这种场合,是人的社会地位的突出表现的时刻。人们都在从各个角度,各个方面拉扯着与老张攀亲带故:有喊姑父的,有喊姨父的,有喊舅舅的,有喊姐夫的。一石二斗麦子面粘不上亲戚边的,只好喊张伯、张叔、三哥了。
老张对这些称谓统统的感觉很自然,很贴切,很亲热。唯有喊“三哥”的,他心里很不坦然。因为他自己清楚,他只有两个妹妹,兄弟一人,自然排行老大,这“三哥”不明明是从李老儿集股长、科长、团长于一声的“三长”演变而来的吗。
老张早晚到镇上去,好事的人总喜欢指着他的背影向别人介绍道:“他的儿子在全县中考中夺得第一名。”或者说:“王镇长还陪过他的酒呢。”老张早晚到镇上去不是想别人点他背影的手指头,他是想无意中碰上王镇长和张校长,还是那样半开玩笑地说:“说小点你是在培养我们自己的后代,说大点你是在为国家为现代化培养人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