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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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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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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佬

因为山路……因为鄂西盛产山路,我就出生在大山的褶皱里……

居住在这里,多的是岁月沉重中的叹息,多的是武陵山脉褶皱中跳跃的生生不息的符号。曲曲折折的山路就像弦,弹奏是人生苦痛和日月星辰的交响曲。大山,大山里弯弯曲曲的路,路连着的千家万户,这些便谱成了一段段艰辛多难的乐章。背佬,无疑是乐章中最沉重的音符。

背佬是乡里人对以背力为生的人的称谓,虽说语含轻视,但背佬依然乐呵呵地答应着。只要有人喊他们做活路,他们高兴得哪还有心思去计较什么称呼呢。

这是一道悠悠远去的风景,现在几乎看不到了。但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前还是常见的。我所熟悉的背佬姓向,他家木箱内还珍藏着一个“工作证书”——一张皱巴巴的恩施地区印制并盖有宣恩长潭公社公章的“社会运力营运卡”,和厢房板壁上挂着的半根马桑树木料做成的半个人高的“弯架子”背篓。

背佬老向住在山上,离我家一支烟功夫。我和他儿子是小学同学,我叫他向叔。我读初中时,他儿子已辍学背起“弯架子”背篓和父亲一起背力了。寒暑假的时候,我经常在他家屋后草盛的山上放牛,听向叔讲背力路途中的故事。“还是你的命好,有书读。”这是我听到的最多的叹息,他儿子听后便垂下头,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向叔13岁开始背力时,中国正处于大炼钢铁的年代,他从家乡的合作社往县城背毛铁,每次只能背50来斤,他的脖子和肩膀比起大人来更前倾。过早的负重让他幼嫩的肩膀勒出了深深的痕迹,也勒出了一身好力气。到十七八岁时,他已长得牛高马大,虎背熊腰,比同龄人身板结实得多,两三百多斤的货也不在话下了。上个世纪70年代,我的家乡到县城就有了简易公路,没活可干的向叔就跑到当时还没通路的椿木营往宣恩运货。这一背就是大半辈子,向叔高兴地说,省吃俭用下来,存下了2000多元钱。

向叔一家原先住在山上的一间茅舍里,40多年前,在前山后山,到处都是挖蕨打葛的人群。向叔在背力途中也顺便去挖蕨,抽空背着弄回来捶烂滤粉。那时一户人家一月粮食才十几斤,向叔说,父母总是把这点口粮留给他,父母却吃蕨粑粑,连蕨粑粑都没得吃的时候,全家人就只能吃黑糊糊的草根树叶或是金黄色的观音土了。运气好的时候他们能寻到长在稻田里形似灯草的一种黑褐色的荸荠吃。公社给每人每年就发三尺布票,衣裤袜被都在其中了。没有多的布料做鞋子,向叔从小到大就穿着爷爷打的草鞋风里来雨里走,草鞋虽经久耐磨,向叔照样穿不了几天,一个月要十多双呢。

向叔27岁才找到媳妇,他岳父家比他家的日子还难过。出嫁那天,一床棉絮就是嫁妆了,岳父在邻居家借了被单被面,三天后才还给人家。

向叔忠厚、善良,做事舍得卖力,合作社领导信任他。往县城去的有十几支人力运输队伍,他担任其中一支的队长。回忆这段日子,向叔津津乐道的是,伙计们被他远远地抛在身后,遇到有山泉的地方,他把货物放在一旁,走到泉水边,掬一捧洗脸或豪饮,再打上一壶路上喝。

在背力途中的故事很多,乡亲们最爱说的却是这件事。一次,背佬们在途中发现了一个生着重病的陌生人,这人出钱恳求背佬们抬他去医院。向叔二话不说,赶紧找了个地方把货物寄存起来,背起病人一路小跑。再晚一点送到医院,病人就不行了。向叔一分钱没要,只接过病者家属递过来的几瓢水,灌饱了肚子,又哼着自创的山歌上路了。向叔背力走过的地方,帮人捎带物品之类的事实在太普通了,只要提起向背佬,大家背后都说他的好话。只要有活干,他高高兴兴颤颤悠悠地上路,从不和人讨价还价……

向叔真的老了,再也背不动了,也没有人再找他背力了。他的背驼成了一张弓,但步履之间还是那样稳健,做起农活来却不比现在的年轻人差。风霜雪雨在他脸上刻下了密密麻麻的皱纹,如今他的耳朵背了,眼中没有了昔日的光彩,但眼神中却有着那种满足、友善和安详……

在山里,不论坐在车上,还是走在山道上,我心里总也抹不去那些苦难的记忆,那悠悠的杵声,那一声声飞进白云里的“唉哟”。这道人生命运苦难缠绵的风景,终于从岁月的磨难和沉重的人文环境中解脱出来了。这种苦难和命运的回忆给我的感觉是,我们肩上的负重不是轻了,而是泛起另一种责任的负重直奔我们的肩头。

随着人们不断进城和乡村道路硬化,背篓这原本熟悉不过的生活物事,现又变得渐渐陌生,心中有一种愈走愈远的感觉,仿佛那一声“唉哟”“唉哟”的号子走过山垭,淡出我的视界……但这背篓般往事又像心中的硬茧,你抚摸不平它又痛痒难当。这时,我只好熬到周末,到枫香坡农事展馆去端详我最有感情的“弯架子”背篓,它是怎样在那个年代扛着山、扛着生活,沿着坎坷的盐道走着。记忆中的山路旁鸟语花香,背佬向叔那坚韧的步履及走在山路上的喘气声还是那样清晰,把我又拽入那个难忘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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