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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应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9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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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情明亮

程应峰

又一次梦见了父亲,我骑着一头毛驴趟着沟渠之水去找父亲,毛驴会认路,它知道哪里水深哪里水浅,这一点很奇怪。毛驴妥妥贴贴地将我送过沟渠,自己就不见了。后来父亲来了,他看着我,眼泪止不住就流了下来。然后他抱着我,泣不成声,他说,儿啊,你太苦了,你身体所受的磨难太多了,怎么教我放心得下啊。在父亲的哭泣声中,我从梦中走出来,父亲不在了……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我还小,偶尔有人从镇上来到村里,就认为是远客,会同伙伴们一起追着看稀奇。儿时的感觉中,外面的世界是神奇的、美好的。

父亲读过几年私塾,在村里算得上是文化人,干过几年大队干部,热心快肠,结识了一些吃公家饭的人,因为这个缘故,家里也会偶尔有一些稀客。客人一来,我们兄弟几个便可得到一些农村难得一见的糖果之类的稀罕物品,他们的来访,让我们兄弟拥有了最真切的快乐时光,他们的离开,让我们有了新的期待。

70年代初,村里接纳了一批从武汉下放的知青,那时,在我们看来,武汉是非常遥远的地方。当时,这些知青说着与我们发音不同的语言,皮肤白净,举止优雅大方,他们谈到的很多事,村里人都不明白,我常常想,城里人就是与我们不一样啊。从那时起,我也梦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城里人。

那时,爷爷奶奶还是劳动力,父母勤劳,加上父亲的“外交”能量,经常能在公路上揽到一些零活,后来发展到做小包工头,有了一些活钱。相比较则言,我的童年时代,家境还算是不错的。因为家境不错,家庭建设在村子里便显得有些鹤立鸡群。电灯取代煤油灯的初期,全村只装了一只电表,我家却单独装了一只,别人家都用灯泡,而我家装上了日光灯,亮堂堂的。当时,割资本主义尾巴之风刮得正猛,父亲对此毫无估量,如此一来,我们全家一个趔趄,一夜之间被盘点一空,一个大家庭立马陷入了窘迫凄怆的生活境地。

时光催人老。随着岁月的推移,爷爷奶奶丧失了劳动能力,兄弟姊妹的增多,使本就拮据起来的家境如雪上加霜。为了帮父母一把,我和兄长在刚刚更事的年龄,就学会了为家庭生活分忧,不管春夏秋冬,我们都穿着一条补丁摞补丁的单裤上山干活。茅杆收购的季节,为了一天能挣上两元钱,总是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大多时候顾不上吃中饭。

有一次,搭乘别人的船到红石水库库坝对面山上砍茅杆,结果直到天全黑了,也不见有船返回,母亲非常着急,父亲便发动村里人提着马灯打着火把满山遍野寻呼。我们呢,选择了攀着水库边沿被水洗秃的岩壁绕了很远的路回家。途中,我多次滑落水中,都被兄长和同伴拖住,当时的情景真是险象环生。

到家后,父亲让我们俩跪在地上,怒斥了我们一顿,说送我们读书有什么用,越读越傻,越读越苕,天黑了都不知道回家,难道多一根柴火就发财了?又不是不知道山间多野兽,难道为几根柴火连命都不顾了?说着抓起我们的书包就要往炭火盆里扔,幸好祖母在一边拦下了。而后,他不准吃饭,不让睡觉,说要让我们好好反省。村里多少人说情,甚至奶奶也跟着下跪,但父亲不为所动。在他看来,我们应该珍爱的是生命,好好读书为家争气,才是正道,不应该冒着风险去挣那两元钱。如果没有这种认识,就再也没有送我们读书的必要了。

那时,我们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们知道父亲是为我们好,他对我们说的话我们也听明白了:他是心痛我们,怕我们以小失大,累坏了身子,或是晚上在野外出现什么不测。要知道,在当时的条件下,他含辛茹苦送我们上学是多么不易,多么艰难啊!能够上学读书,简直就是一份奢侈了。

这以后,我们有空还是上山,竭尽所能为家庭生活分忧,但心里总是装着父亲的话,日头偏西了就赶紧下山回家,决不去贪恋那几根柴火。

从此以后,兄长和我就暗下决心要好好读书了,父亲经常带着我们挑着蔬菜和柴火到镇上卖掉,然后让我们选购自己喜爱的书藉放在箩筐里挑回家,很多乡邻对此无法理解,笑话父亲说,只有用箩筐挑谷的,没有用箩筐挑书的。当时,父亲只是笑笑,没加理会。也许,这正是他的过人之处。

我读过的第一本书是《百家姓》。有一天,父亲把它从一只上了锁的旧木箱中取出来,开始一字一顿地教我诵读。就着绵薄的枯黄的书页,我第一次尝到了读书的快乐。那份快乐,不仅仅因为在一段时间内可以把《百家姓》朗朗上口地背下来,添了份不可多得的情趣,更因为书卷的古色古香令人眷恋,教人沉醉。

那时,听长辈们谈论谁家是书香门第,便隐隐约约意识到书香是神圣的,是值得骄傲的东西。后来从书本上得知:书香原本是指纸张未发明之前的富裕人家,把刻有文字的成捆的竹筒搬在太阳底下摊晒时发出的气息,那种气息怪怪的,但书毕竟是好东西,人们出于对文化的崇拜和尊重,便将这种怪怪的气息冠以书香的雅称,读书人家也自然而然被称为书香门第了。

读小三时,父亲郑重其事地把那只旧木箱的钥匙找出来,递给我时对我说:“看看去,哪些是你们能读的。”打开箱子,满满一箱泛黄的书籍呈现在眼前,有小说,有连环画。我们惊异于孙行者、哪咤的神话;更敬服岳家军、杨家将的忠肝义胆;而对秦桧、潘仁美之流除了愤恨,最直截的渲泄方式,便是将它们的首级从连环画中挖掉,以释心头不快。于是,一本好端端的连环画常常在看完之后,便注定是满目疮痍了。

在清贫生活和艰辛劳作的背景下,读书成为我们有闲之时最大的安慰和享受,兄长和我爱读书爱得如痴如醉。在那一箱子书之外,能找到的书很少,总是找到什么就读什么,如《沸腾的群山》、《金光大道》、《连心锁》、《新儿女英雄传》等,有的甚至读过两、三遍。那时,想找到类似《青春之歌》、《红楼梦》等“禁书”来读,是我们最大的心愿。我常常天真地想,要是长大以后能一辈子读书,读遍天下所有的书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我的家乡有一条河,叫红石河,那是我童年嬉戏游玩的去处,也是亲情堆积的地方。

春天,河边的垂柳吐绿了,泛青了,我骑上树杈,摘下嫩绿的柳条,编成柳叶环戴在头上,在河两岸和伙伴们玩打仗、捉迷藏。接下来的日子潮汛就来了,河水上涨,泥沙俱下,清亮的河水便捂不住它的清亮变得有些浑黄了,大大小小的鱼儿们呛不过,常常溯水而上,跑到田头地角的垅沟里。这时只要拿个豪蔸在出口处一堵,用几块石头往垅沟上游一扔,鱼儿便会成群结队地拱进豪蔸里,少的有一、两斤,多的则有四、五斤了。

入夏之后,河水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慢慢又变得清澈起来,很多好看的鱼儿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着。

河上有一道简易的木桥,桥面很窄,只容得一人通过。桥下一半是沙滩,一半是流水,学校在河对岸,因为上学,我们每天都得在桥上来回走几趟,天长日久,倒也习惯于在晃悠悠的桥面上行走。

寻常的夏日,和玩伴坐在沙滩上或骑在河面那架窄窄的木桥上,悠闲自在地看水中游着的长着红翅的小鱼儿,童年的心境像鱼儿一样悠闲。看到兴头上,或许就一个猛子扎进河水中,溅出老大一片水花。或者,跑到沙滩上寻来几颗浑圆的鹅卵石,然后双腿叉开坐在桥面上把着石子儿玩。沙滩流水,有着童年享之不尽的乐趣,个中滋味,妙不可言。

木桥并不是很结实。有一年春天,雨一个劲地下,河水一个劲地往上涨,木墩被冲折,桥面被冲垮,漫溢的河水涂抹着田园,毁坏着庄稼,我们上学的路途也被河水切断。这样的时候,总有人唱起那支忧伤的歌谣:“河流的手里,捧着鱼虾鳖蟹,衣兜里装满, 鹅卵石,一路走, 一路扔 。”扔下的是什么呢?那时的我很懵懂,并不知道扔下的是痛苦和灾难,带走的是财富和生命。

那些日子,为了我们按时上学,父亲每天将我和哥哥带到上游并不湍急的水浅的地方,高挽起裤腿,把我和兄长一一背到河的对面。

春寒料峭,我看见从寒冷的河水中走出来的父亲,双脚冻得通红,可他总没事一般。总是笑着对我们挥一挥他的大手,说:“去吧!上学去吧!”便返身趟过了河水,站在河对岸目送我们走进校门。放学了,远远地看见父亲撑着油纸伞站在风雨中,心中便涌动着一股热流,等我们一走近河岸,父亲便毫不犹豫脱掉鞋袜,卷起裤腿,趟进了刺骨的河水中。后来听母亲说,父亲的脚是从来没长过冻疮的,那些日子,他的脚却被冻坏了。

上小学高年级时,河面上依然是那架吱嘎作响的木桥,我们每晚都得在学校上两节晚自习课,偏偏那时,我染上了一个怪毛病——后来才知道那叫夜盲症。一到天黑,我只要走出屋外,便什么也看不见。因为这个原因,即使总有兄长相依相伴,父亲还是为我们担心,每天晚上,总要等在桥头接我们回家。牵着父亲粗糙而温暖的手,虽然在黑暗中,只能听见脚下木桥嘎吱嘎吱地作响,但心里感觉踏实实在。

上学读书,最爱闻到纸页间新鲜的油墨香,这新鲜的油墨香,一开始缘于课本,接下来是一本薄薄的春书,也就是农事用的年历。那时,一本春书虽然只要一毛钱,但有一毛钱盈余的人家并不多。就算生活再拮据,父亲每年都会在春节期间,于万难之中挤出一毛钱,到供销合作社买上一本春书。一开始,我并不明白这本书有什么用,只知道经常有乡邻来向父亲问一些事,父亲便将那本薄薄的,只有巴掌大的春书拿出来翻一翻,而后给来人讲上一通。问事的人总在听了之后,说着感谢的话,高兴地离去。

后来,我好奇地翻开父亲的那本书,发现书中有十二生肖,二十四节气,详尽的日历等等,每一天都写着宜什么不宜什么,很多弄不清的农事可以从书上找到答案。原来,那本书跟农村生活是习习相关的,怪不得会有那么多人上门问父亲。

有一天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在亲情的氛围中闲聊,不知怎的就说到了二十四节气。父亲对我和兄长说,二十四节气很重要,你们得记下来。说完,他便离开座位,找出那本春书,放在了兄长的手上。

这年秋后,我上小学五年级,兄长已在外面读中学了。因为惦记着兄长,有一天,我将父亲的春书拿出来看他的归期,事后,将书往口袋里一放,就出门找玩伴去了。

怎么也没想到,几天后,祖父永远离开了我们。沉浸在悲伤中的父亲,全力处理着祖父的后事,为确定祖父遗体下葬的日子,他开始找他珍爱的那本书。然而,怎么也找不到。我这才想起,那天我将书拿出去,就没有拿回来,是我将书弄丢了。看着父亲急切的样子,我在一旁流着泪,吱唔着将丢书的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听明白后,摸了摸我的头,说了声,没事。旋即出了门。

祖父的后事办完后的一天,父亲从怀里摸出一本书,和我丢失的一模一样。他怎样找回来的我不知道,但他将书递给我的时候,只轻轻地说了声:能背出二十四节气吗?我点点头,完整地将二十四节气背给父亲听了一遍。

命运是什么?小时候还真的无法搞明白。那时,老辈人在一起闲聊唠嗑的时候,常常说起谁的命好,谁的命赖。我不知道我属命好呢还是命赖,只知道从记事起,生活虽清苦,亲情却很暖。

有一回,我兴致勃勃在所有发黄的照片中,想找出一张兄长幼时的照片,但找来找去就是不见踪影,便问母亲:“我有照片,哥哥怎么没有?”母亲说:“那时家里并不宽裕啊,吃盐都没钱,哪里有钱照相呢?”我顿生疑惑:“那为什么有我的照片呢?”母亲脸色有些异样,说:“孩子,那是怕你长不大啊!”

于是从母亲那里,知道了这样一个故事:我出生不久,便得了一种水肿病,病得一塌糊涂,几天几夜没睁开眼睛,父亲为了挽救我幼小的生命,东筹西借,砸锅卖铁让我住进了医院。母亲说:“你父亲是多么刚强的人,可那些日子却常见他默默流泪,他一直守护着你,到你病情有所好转才安心哦!”父亲本是不迷信的,因为爱心使然,我出院前夕,父亲还是特地请来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掐着手指,天上地下说了一通,最后说,我命中注定多灾多病的。

父亲信了,终日惴惴不安,心事忡忡。有一天,他特地叫上母亲,抱着我,步行至离家四十多里的县城,找到照相馆,为我留下了这帧幼儿时期唯一的黑白照片。

父亲是好客而传统的人,年年过“年”,都会将贴门神一事放在心上。因为在他看来,送来的门神才灵验。所以,只要送门神的人一来,他就会热情地迎上前,递烟倒茶寒喧什么的,热乎得不得了。

在我十二岁那年,腊月二十九,送门神的人过去好几拨了,可这一回不知为什么,父亲直到天色擦黑,才出门接送门神的人。事情就是这么巧,还真有一位让他等上了。那一刻,父亲的欣喜没得说,他十二分虔诚地将来人让进屋子,倒了杯热茶,让他暖了身子之后,聊了一阵,才开始做要做的事。门神贴妥当,送神的人收拾好要走的时候,父亲站在屋檐下看了看天色,说了声:“又黑又冷啊!不如在我家将就一宿?”那人听了,打了个寒颤,当然地留了下来。

因为没有多余的床,更没有多余的被褥,父亲便将他安排到我和兄长睡的床上。他睡了之后,兄长也上床睡了,我却迟迟没有上床。直到一屋子的灯熄了,我一个人还犟在那里。

父亲没听见我睡觉的动静,躺下不一会便披衣起来了。他将我拉往另一间屋子,悄声对我说:“孩子啊,人家出门在外不容易,外面黑灯瞎火的,还能走吗?”顿了顿,父亲又说:“这样吧,你不愿和生人睡,就到我床上睡吧。”我破泪为笑,睡到了父亲的床上。

第二天早上,热热闹闹的鞭炮声将我惊醒。起床后才知道,送神的人已经走了。父亲站在门外场地上,汲着鼻子,一听就知道是感冒了,但脸上挂着笑,看上去很开心。出于好奇,我脸都没洗,就走出了门外。一看才知道除了大门之上贴了门神外,所有的旁门也都贴上了好看的门神画。不用说,这是昨晚那个送神的人有心留下的。

后来母亲对我说,你一生下来就多病多痛,命运不济,那一年你十二岁,是你的本命年,你爸才在天黑的时候,将送门神的人迎进门来的。因为这样才有理由留他住上一晚,这份用心原本就是出于一腔父爱啊!

因为接触了较多的课外书,在同学和老师眼里,我和兄长的成绩是非常优秀的。记得在田间干活时,同学用成语词典的注释,倒过来考我们,很少有成语能难住我们的。高考制度一恢复,兄长以全区总分第一的成绩考上了高中,进入了重点班,我翌年也是如此。但由于家境贫困,父亲不得不采用向学校送菜送柴的办法冲抵兄长和我的学费。79年高考,父亲丢下农活在县城陪兄长度过了考试的三天,他以名列全县前几名的成绩如愿以偿,父亲的激动无以言表。由于兄长是全村的第一个大学生,为此,村长请来电影放映队,连续在村里放了三个晚上的电影。要知道,在那个时候,就是看一场电影也是人生的一大享受啊!翌年,我十五岁,也考取了大学。只是,那不是我理想的学校,由于家境原因,我只能接受,没有对父亲提出再去复读的要求。

即将走入大学校门的那些日子,我常常想起爷爷,爷爷喜欢拉着我的手看,还总是说:“唉,这孩子手指修长修长的,命应该不坏啊!”那时,我的潜意中,命运,应该是与人的一生息息相关的东西。

爷爷算得上是个文化人,却少语寡言,不爱说话。他总穿着一件黑色长褂,默默地坐在家中固定的座位上,他看我们时,眼神宽容而慈祥。有时,我们兄弟几个缠着他讲故事,他便会抱起我们中的一个放在膝盖上,清一清嗓子便讲起来。他的故事怎么也讲不完。我问爷爷:“爷爷,你这些故事是在老爷爷那里听来的吗?”爷爷总是笑而不答。后来,从奶奶那里得知,爷爷读过很多书。再后来,我们知道他读的那些书,是他们所处时代读书人的宠物。

爷爷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过世,哥哥和我考取大学是他过世几年后的事。那时,奶奶尚在,每次放假回家,她都会对我说:“如果你爷爷在,看到你们兄弟像现在这样子,作为读书人,他一定比谁都高兴的,唉,可惜他命不好,没能看到你们上大学。”

那时,大人们家长里短地坐在一起唠嗑,总会带出一句话:“命中只有五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那时我就想,是不是一个人生活的好坏,真的是先天就注定了啊!如果真是这样,人生在世的所有劳碌奔波,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哥哥和我上大学的那几年间,奶奶因过度劳累离世了。还有三个弟妹念书,父亲和母亲用他们的劳动默默地支撑着这个家庭,过着很不容易的日子。即使如此,当别人说他们命好,崽养得好时,他们的笑容就会挂上眼角眉梢。他们是真高兴呀,再苦再累他们也觉得值了。

大学毕业后,兄长被分配到了外省,远离家乡。我呢,虽然离家不远,却也不能经常在他们身边。继而大弟参军走了,小弟中考进入地区重点高中,妹妹辍学找了份临时的工作,家里只剩下父亲母亲了。日复一日,时间留给他们的,是劳累、思念、寂寞、孤独。再有人说他们命好的时候,他们只是笑笑,笑容里却又分明掺夹着一份苦楚。

有一年假期,在和父亲相处的一天,我存心看了看父亲的手,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皮肤皲裂粗糙,由于长期劳动,指甲差不多磨光了,青筋直往处凸,而且,无时无刻,都带着微微的颤抖。

我第一次吃油条,是在即将上大学的时候。1980年高考后的一天,我随父亲搭车到县城医院体检,我记得很清楚,体检量身高时,我站上去稍稍踮了一下脚跟,身高才1.49米。医师见我在那么多体检的学生中,身材最为矮小,就对父亲说,孩子矮小又单薄,营养不良啊!当时父亲听了医师说的话,背过脸去难过得流下了眼泪。那天体检完毕,父亲破天荒带我到一家小吃店,要了一碗肉丝面,几个馒头。他将肉丝面推到我面前,自己干巴巴啃起了馒头。

那时,我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小吃店前架在火炉上的大油锅,锅里滚烫的油水中,漂着一根根金黄色的油条,那一刻,满是油腻的梦一般的金黄,成了我心中的一份渴望。我舔了舔嘴唇,却始终没有出声。因为那时我已明白,家里的生活困窘到了什么程度。可我是那样心有不甘,眼睛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盯着金黄的充满诱惑力的油条。

也许是父亲读出了我的渴望,他起身走到了油锅前,在身上摸摸索索找出了一些零分子,买了两根油条,递到了我的手中。我吃完汤面,留下了油条,不是我不想吃或吃不下,只是想留在手中慢慢品尝,那时,在我心目中,油条是那么难得的美味糕点。我随父亲走在路上,将油条拿在手上,边走边吃,那一天,我和父亲跋涉五十多里路,一直到天色漆黑,才从县城走回家中。

我在大学就读期间,父亲每月除了给我寄来基本的生活费,还要给我写来一封信,信是写在廉价香烟的纸盒上的。记得上高中时,无须写信,父亲便把烟盒纸一张一张聚集起来,给我当草稿纸用。父亲在信中问及的,永远是我的身体、学习状况,以及与他人相处得如何。至于家中的境况,他是很少提及的。就是说到了,也总是一句话:很好,不用担心。

读过几年私塾的父亲,惯用毛笔,他的每一封来信都是用毛笔眷清的,字是繁体字,写得极认真,无论字迹,无论标点,绝没有半点含糊。读父亲的来信,既可以感受到脉脉亲情,又是一份难得的享受。

我参加工作后,家里通了电话,因为在电话中聊天更直接,父亲有事只给我打电话,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给我动笔写过信了。当然,还有其它客观的原因,那就是,父亲年事已高,视力不如从前,执笔困难,写字很吃力。

就这样,自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之日起,父亲和我之间,除了偶尔的电话交流外,再没有在信笺上落过一个字。或许因为我已是成人,或是因为我常常可以回家,同他和母亲见面。然而,在我因婚姻困扰不安的日子里,在语言的交流显得生涩,显得无济于事的时候,久违的父亲来信又飞上了案头。他在信中娓娓道来,让我读懂了人生的另一份责任。他让我明白,爱,是两个人彼此间的支撑;而婚姻,却连系着许多人有序无序的生活。透过颤动的字迹,我看见父亲是如何穷尽自己的人生经历,经过一次又一次苦思冥想后,百般艰难地把字一个一个写上信笺的。

再后来,我换了工作,调离了老家,这时已用上了手机,忙乱之中更没有写信的那份闲心了。这些时日,身在老家的父亲也购置了一部手机,为的是让做儿子能随时知道他的状况。

一有时间,我便例行公事般用手机嘘寒问暖,父亲却不乐意了,说长途贵,有家有室的,要懂得节约,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父亲开始学会发短信了。父亲的短信很短,并且总是那么简单的几句话:“你在干什么?”“明天天气变天,要注意加衣服,我很好”。面对诸如此类的短信,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回,往往搁在那视而不见,可是越是这样,父亲的短信便越是频繁,三两天就会出现相同的短信。

对父亲如此这般发短信我很纳闷,一向不喜欢重复的父亲现在怎么会这样呢?我问母亲。母亲笑着说,他哪里会发啊,因为眼睛也不好,每次摆弄半天都弄不出一个字,没办法,便只好央求别人先输好短信,每次往你的号码上一按就可以了,目的是让你在外放心。

听过母亲这一席话后,我开始一条一条认真地读起那些短信来,我知道,那是一个父亲的爱,穿越千山万水,只为给身在异乡的游子一丝温暖与问候。

多病多愁、多风多雨的人生秋天,我长期受着胃病的煎熬,有心的妻子从别处打听到了一个土方,说是以南瓜根、老母鸡、猪肚煨汤,对胃有一定的保健和治疗作用。打这天起,南瓜根就融入了我的生活,我开始清清楚楚认识被土壤掩埋着的南瓜根了。

说起南瓜根,就想起了老家,想起了老家的土地,老家的土地,是宜于生长南瓜的。我的记忆中,每到初夏,父亲就会在田边地角用木棍竖起棚子架,几天前看起来还毛绒绒的南瓜秧子,倏忽之间,就长成手指粗细的瓜藤儿攀附而上了,争相开放的南瓜花也顺着藤蔓,喜庆般点缀在棚子架上,不出几日,整个棚子架就黄绿交织、浓密如盖了。那时,南瓜,是喂养我们成人的主打蔬菜,南瓜根,却是完完全全被忽略了的。

而现在,因身体的原因,我需要南瓜根了。当我将需要南瓜根的消息告诉住在乡下的老父亲时,他第二天便将南瓜根,还有一只老母鸡一起送了过来。临回去时他还反复叮嘱我:“如果南瓜根用完了,就打电话,我再给你挖一些来。”还说:“乡下的土鸡有营养,只要对你的病有好处,就是要一百只、一千只,我也会想办法给你弄来,孩子,身体第一啊!”就在这些日子,我每天吃着南瓜根、老母鸡、猪肚煨的汤,想着老父亲那血浓于水的亲情,心中就挤扎着千丝万缕说不清、道不出的感激和感动。

这样一些日子,父亲为我在冬日的乡野忙碌着,在来去的旅途上颠簸着。虽然我的病痛没多大起色,但父亲的深情却刻入了我的生命中。

父亲一天比一天老了,开始以养花打发闲散时光。他在老家屋后辟了一方花圃,花圃里,种上了兰花。花圃里的兰花,都是他从深山林壑寻觅而来的。等到白的花、黄的花开了,圆润柔和、赏心悦目的花瓣,飘在一簇簇绿如翡翠的叶片上,花圃里就有清幽的香气飘起来,飘得房前屋后香气满满的,飘得人心馥郁。

正是兰花开放时节,我回乡下老家探望。进门后来到屋后花圃,见父亲正低头在那儿伺弄他心爱的花草。我走到其中一个花架前,花架上,摆了几盆形态各异的兰花。怀着特有的好心情,我用手去触碰油绿的叶片和美丽的花蕊,我甚至试探着去翻开黑黑的花土,想看兰花的根须长得什么样子。然而,一不小心,花架被我拌倒了,整架大大小小的花盆在刹那之间哗拉拉掉下来摔得粉碎。

父亲听见声响,走了过来。看见碎了一地的花盆和兰花,心痛显而易见。但他见我不安的样子,反而安慰说:“碎了就碎了,不必难过。我好种兰花,是因为它的幽香。你碰倒了它,也是因为它的幽香。真心爱它的话,将它种在心上才是最重要的。”

又是一年,深冬的一天,父亲在屋后的园子里修修剪剪,除了剪掉一些枯残的枝叶,有的花草他竟齐根处将上面的叶片全剪掉了。我看见后,说:“这样子它们还长得出来吗?不会死吧。”父亲笑了笑:“孩子,它们的生机在根上,你看着吧,它们会长得更茂盛的。”他顿了顿,又说:“人和草木是一样的,根在,春不会远;心在,人就能活。”

不久,我看见这些花花草草真的蓬蓬勃勃地长出了新的芽叶。我蓦然明白,父亲原本是深谙作人的根本,也是深谙花草的习性的呀。

又是一个本命年,生日那天,父亲打来电话,嗓音苍老而低沉。听着父亲关切的话语,我鼻子酸酸的。父亲老了,可他的成就感没有退,他的智慧还在,他对我的关爱一点也没有削减,他的关爱就象冬天的阳光时时刻刻温暖着我,照耀着我。

在我的感觉中,父亲一辈子特别舒心的日子,就是我们兄弟几个升学或工作顺利的时候。他打过石,铺过路,开过荒,涮过墙,甚至卖过菜……可家中的日子一直过得很清淡。虽然如此,在我的学生时代,父亲给我的每一个电话或每一封信中,从来看不到听不到一声叹息。甚至在我们参加工作后,只要父亲打来电话,他就会叮咛: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太节俭,要注意身体……电话里听到的总是父亲爽朗的笑声,他的笑声常常让我心情轻松,了无忧虑。

身在异乡,每当思绪飘泊在冰冷的空气里,我总会忆起父亲那朴实无言的关爱。生活一尘不变地重复着,紧张的工作节奏,巨大的生存压力,以及人生路上的挫折,使我身心疲惫。有个时期,我甚至没有勇气给父亲打电话了。父亲便打来电话问我:”为何不跟家里联系?让我和你妈妈整天牵肠挂肚的,你安心吗?难道你把我们都忘了?”我只好用一切平安的口气告诉他,我很好,只是太忙,所以打电话的事也就忽略了。放下电话,我心里就不是滋味。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消极而被动地生活在这个看似熟悉的城市里,穿梭在钢筋丛林的水泥中,是一件多么可憎的事情。

父亲的坚韧不屈和积极向上时时刻刻警醒着我,父亲的关爱在我的生命中无处不在。每次携妻带子回家,如果超过了预定的时间,父亲就一定会打电话过来询问。我知道,此时此刻,父亲是满怀牵挂的。而我每次生日来临,只要我不在他身边,他都会想方设法打电话给我,送来他朴实的问候。我时常想,几乎世上所有的父亲都知道儿子的生日,但是又有多少儿子能记住父亲的生日呢?

年迈的母亲摔了一跤,股骨骨折,从医院出来,便拄上拐杖了。

母亲动了换骨手术,在医院住院期间,天各一方的儿女,除了偶尔回去探望一下,尽一尽经济上的心力,呆上一两天帮忙照看,最终,呆在医院的,只有白发苍苍的父亲,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守在病床边,悉心照看着病中的母亲。

岁岁年年,回到父母身边过春节,是一种无法更改的传承。我们通常所说的团聚,就是一大家子在父母身边的相聚。只有这样,才足以领略“阖家欢乐”的味道。团聚时,氛围最浓的时光,是在大年三十。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守着岁时,围着火炉,看着春节联欢晚会节目。更何况这一年母亲出现了意外呢,一大家子更是早早就团聚了。

好日子在一天天攀升,总有一些回忆出现在除夕的夜晚……

在我和兄长参加工作以前,几十天不知肉味是常有的事。就是有肉吃,也是一点点一省再省的腊肉。父亲那时年轻,是个吃苦耐劳受得累的人,常常在农闲时,约上体魄相当的人,出门搞副业,打短工,锯木板。那时在外搞副业的青壮年,总能隔三差五沾些油腥。所以父亲每每在家,就算赶上有肉吃,也从不沾一下筷子。他总是说,他在外头有吃的。作为家中的主心骨、顶梁柱,他总是把心目中最好的东西让给家人。

那时的乡村,豆腐属于奢侈品,只有到了春节,才多少有点豆腐吃。而豆腐是要有黄豆才能磨制出来的,这黄豆,过年的时候,队里才分一点。记得有一年年底,队里分口粮的时候,我和兄长抬着一只箩筐去领口粮,寒夜里排了好长时间的队,轮到我们时,坐在那儿的会计算盘一拨,说,你家人口多,是缺粮户,早就没有口粮了。兄长问,黄豆呢,有一点儿吗?会计肯定地说,黄豆和谷子一样,都是粮食,当然也没有了。就这样,我和兄长只好万分失望地抬着箩筐回到了家里,那一年春节,我们一大家豆腐都没吃上一块。

兄长自小就算是个有号召力的角儿,成为孩子头也就顺理成章了。他有一个强项,就是讲故事,他讲的故事有的是书上看来的,有的是自己琢磨着瞎编的。村里的小伙伴除了平常喜欢跟他玩在一起,对他言听计从外,在上山下田劳作的时候,也喜欢跟在他的左右。为什么?重要的原因就是爱听他讲故事。正因为有这样一个优势,他常常可以“不劳而获”,小伙伴们为了听他讲的故事,总会主动地帮他干活,完成在大人眼里应该完成的事情。然后围着他席地一坐,听他讲那些听不完的故事。山坡上、田埂上、草垛上、沙滩上、树荫下、屋檐下……凡能稍作安顿的地方,都是他们听故事的所在……

因为有数不清的回忆,除夕之夜总是一晃就过去了。

大年初一那天,阳光灿灿的,搬了把椅子坐在老家门前高大的桂花树下,置身于温和的阳光中,心境格外舒坦平静。阳光从桂花树冠的叶子间漏下来,撒地成金,漏出一地秋光般的温馨想象来。

这桂花树是父亲在二十多年前,扛着锄头将山中的野桂花树挖来移栽到家门前的。日月轮回间,它们的主干,从曾经的拇指大小长到如今碗口粗细了,二十多年的日月光华,二十多年的风霜雨雪,将它们造就得根深叶茂,妖娆动人。身在异乡,老家门前的桂花树成了我生命中的风景,一想到它们,我的心中就装满了父母亲情。这二十多年的每一个春节,为了能够陪伴在父母身边,我总是没什么理由可讲地回到了乡下。所谓“父母在,不远游。”在我看来,春节呆在哪里,是身为人子对这一说法最好的诠释,最好的印证。正因如此,我至今不知道在自己所在的城市里过春节是怎样的情形,怎样的滋味。

父亲步履蹒跚地走出房门,站在门楣之下向远方眺望,他鬓如雪,发如霜,目光有些滞涩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我看见了我熟稔已久的,那座属于我的家乡的最高山峰——白羊山。若是有云缭雾绕,在家门前看到的白羊山只能是若隐若现、扑朔迷离的。而眼前,白羊山是那样澄彻清朗,白色的山石如羊群撒落在山岭之上,甚至历历可数,那种山野牧歌般的氛围让人充满了对人生的念想。

我坐在阳光下,坐在充溢着乡野气息的故土情愫中,阳光的手指静静地在我的发间,在我沾染着日月风尘的脸上、手上摩挲,沟渠之水带着春天的激情,唱着阳光的歌谣,在身边潺潺流淌。我收起目光,一片桂花树叶飘落在手中摊开的书页间,白纸黑字间那一叶葱绿,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低眼处,满地是鞭炮的碎屑,阳光下喜庆的红色,将新春的气氛衬托得格外有神采。

父亲看了一会,走进房间招呼母亲去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母亲依然陷在病痛的痛苦之中。这样的时候,更多的时候还是父亲默默地呼应着、照看着。少年夫妻老来伴啊,父亲的一举一动无疑是对这句话的最好诠释。

一会儿,父亲将拄着拐棍的母亲从屋内扶了出来,我搬来一张椅子放好,扶母亲坐下。父亲说,有阳光多好啊,你妈妈可以好好晒晒太阳,对她的身体恢复是很有好处的。我看了看父亲,父亲的目光虽然滞涩,但对亲情依然执着固守,散发着慈爱的光芒。他搬来一把椅子靠母亲坐下,阳光下,桂花树影间,流淌着父亲母亲一生一世的亲情,那份化不开的情感,有如秋天来临时,那满树浓郁的桂花甜香。

阳光的真谛是什么呢?坐在父亲母亲身边,沐浴在阳光的氛围中,我想着这样一个问题。我知道,任何时候,阳光都是无私的,也是无畏的,所到之处,它总在驱逐黑寂和迷障,将遥远的距离拉近,使迷离的事物清晰,它可以让生活中失落失意的人,在刹那之间将生命看得百般珍贵,产生不舍的感觉;也可以让一颗冰冷的心复苏,燃起焰火般的渴望,透过沉郁的现在看到美丽的将来。而在父亲身上凸显出来的亲情之爱,恰似温暖的阳光,可以让花香浓郁,生活明丽,日子香醇。

父亲老了,身体状况很不乐观,每况俱下。尽管为生计奔波在外的子女有心让他和母亲随他们同住,但他不愿离开老家,他说他离不开自己的根,他必须守在那儿。

最令人纠结的是,母亲也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加上股骨骨折,腿脚有了明显的不便,路程稍远几步,就得借助拐杖。尽管如此,她还得照看病痛中的老父亲。就这样,两个不乐意离家的老人,互为依伴着呆在一起。他们度日维艰的光景,在他人眼里,也就可想而知了。

再怎么艰难,日子还是得过。不是到了迫不得已,父亲是不愿意给自己的儿女带来一丝一毫不安的。每次电话,他总是说,我很好,只是没有能力管你们的事了,你们也都是知天命之年的人了,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啊!

身为人子,我们何尝不知道,父亲母亲如今是处于一种怎样的状态。但是,我们除了想起来打打电话,或是抽时间回老家看看,或是极尽所能为他们的病痛创造治疗条件外,却是无法排解他们的寂寞、孤独,无法阻止他们在时光中老去,无法消除时间嫁接在他们身上的痛楚。尘世之事,来的来了,去的去着,总是教人纠结迷茫、徒唤奈何。

兄弟几个有机会团聚的时候,谈论最多的一个话题,就是希望父亲能多活些日子,等到我们退休了,还有机会回到乡下老家陪伴在他老人家身边,这样一来,也就有充足的时间照顾两位老人了。二0一五春节期间,照旧在老家相聚。一天早上,兄长说,他昨晚做了一个梦,祈祷神灵保佑父亲多活些年。神灵说,我可以满足你,但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减你的寿。兄长说,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反正我的寿命够长的。兄长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坦然平静。虽然我们都不是迷信之人,但我们还是相信,大孝大敬大爱是可以感天动地的。

父亲终于还是熬不过病痛。春节过后不久的一个双休日,父亲给四弟打电话,说身体极为不适,要去医院看看。那天下着大雨,四弟驱车叫上我,回到了乡下老家。我们抵达的时候,母亲守着父亲等在家门口,把去县医院所需的日常用品和证件都准备好了。

父亲看上去气色极不好,没有一丁点力气,垂着头坐在那儿。扶他上车的时候,他移一步,喘一口,停一下,很是吃力,那分明是一种疲惫不堪的感觉。

抵达县医院将父亲在病房安置下来,办妥一切住院手续,坐下来,同四弟、以及闻讯前来的妹夫商定并安排好陪护的日程后,我握着父亲的手,安慰了几句,便一刻不停地搭乘公汽返程了。

几天后,也就是随之而来的周六和周日,我替下了在病床前照看父亲的四弟。我周五下午赶到后,四弟将前几天对父亲治疗的情况跟我说了一下,情况好象没多大好转,他指着床头柜上一堆药,让我弄清后,记得准时给父亲服用。四弟离开病房时,我从他的背影看得出,他是疲惫的。

我很快进入了角色。将所有服用药的说明书仔细看了一遍。然后盯着输液瓶,守在父亲床前。也许是药水用得太多的缘故,父亲隔一会就要上厕所。我便一手扶着父亲,一手擎着输液瓶,在病床与厕所间来来回回。待点滴全部打完后,我将床摇起来,扶父亲坐好,然后打来开水,用矿泉水兑了一下,调节好水温后,将该服用的药粒一一递到了父亲手中。这样的时候,父亲像个顺从的孩童,听话的程度无以言表。

吃过饭前该吃的药,扶父亲半躺下,便根据父亲的口味到楼下食堂打来了饭菜。再一次将父亲扶起来,将适合他口味的饭菜端到他面前,看着他慢慢吃着,那一刻,我有一种由心而生的幸福感。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饭后一小时,我将父亲该在饭后服用的药让他吃了,再打来热水,伺候父亲上厕所、洗手、洗脸、洗脚,一切妥当,又将临睡前该吃的药也伺候着吃了,然后将床摇平,让父亲踏踏实实地睡下了。

也许是有我在,父亲一夜睡得很安静。早上,伺候父亲洗漱后,我下楼买来一碗三鲜面,他吃了个净光。这一天,我守护在他的病床前,重复着昨天的事情,在下午打完点滴、吃过晚饭后,他竟自己坐起来给我讲起了他过往的经历,嗓门也不见小,说到动情处,还很合时宜地发出感叹。同室病友看着他,说,这老头子命好,前两天看着不行了的,眼下又活过来了!像这样的话,能活到一百岁。

在我陪伴的时光里,父亲的状况看似有所好转,精神好了,饮食也较正常了。也许是无意中我对他说过“如果感觉好一些,可以适当地慢慢走动走动”这样的话。周日下午,父亲扶着墙走出了病房。我要扶着他,他竟然说自己能行。我只好在一旁看着他一步一步在长长的病房走廊走了起来。

当父亲从走廊这头走向那头,又从那头走回这头的时候,我分明看见,在父亲的心里,只要亲情的支撑还在,他的精神就不会垮掉,他会在自己的生命象限里,不懈不怠地将脆弱的生命,努力地向前沿拓展、向远方延伸。

父亲这一年在医院进进出出,折腾了好几个来回,终归是没有真正地利索过。

父亲又一次因严重不适住进了县医院。那些时日,因弟兄几个天各一方,忙于各自的工作,一时间都难以分身,便请人在医院照看了几天。随后,四弟请了年休假去照看。然而,治疗了半个多月,不见效果,父亲坚持要回家。家中老大便通过熟人,与省城一家医院联系,确认有空床位之后,便作出决定,让四弟办理结帐转院手续后,将父亲转入省城医院治疗。

因路途遥远,当天办理手续后,只能回到乡下老家休息一晚,计划翌日将父亲送省城医院。

然而,就在当天深夜一点多钟,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我从梦中惊醒。接听后,传来的是四弟在电话那头惊恐凄惶的叫喊声:“爸——爸——爸耶——”那一刻,我知道,父亲已经出状况了。这时,我唯一想到要做的,就是忙乱地拨打手机,联系回家的车辆,希望能见上父亲一面。

当晚,老大和我都先后赶回家了。在父亲的睡房里,我们看到的情形是:父亲平躺在床上,没有感觉,没有知觉,手脚冰凉,嘴巴微张,嘴唇收缩,鼻子里插着输氧管,尚有一口气在喉咙间游动。

坐在床前,握着父亲冰凉的手掌,一种从未有过苍凉和悲苦涌上心头,如果父亲就这么走了,我竟然没能在他住院期间跟他面对面说上一句话,只能怨自己回来迟了。那一刻,我忍不住哭出声、喊出声来,但声声哭泣却无法打动他,无法唤醒他。

一些乡亲闻讯赶来了,见了父亲所处的状况后,都说:你爸不行了,但他老人家一口气没落下,也许是因为没有到时辰,应该是等你家老五回来。老五因为在上海工作,离家远,一时回不了,最早也要到明天下午才能赶到家。

父亲悠着一口气,也总有一口痰堵在喉咙里。我们不时用棉签蘸着纯净水擦在他的嘴唇上,并轮番用手指裹着绵软的纱布将他喉咙里出现的浓痰沾出来。就这样,父亲的一口气一直悠着。我们已到家的几个也就一直守在床前。第二天早上7点钟左右,老大通过电话,联系了县医院里一个熟识的主治医师,请他过来看看。

主治医师来了,将父亲的手脚抖动了几遍,以手指用力按压了父亲的眉骨,用小木棍划过父亲的脚心之后,判断说,他最有可能是脑梗阻中风了。而后他说,你父亲有八十三岁高龄了,如果要送医院,有三种结果:一是在医院里离世,这恐怕是农村老人离世的大忌;二是救过来了,但以后的日子里,吃喝拉撒都只能在床上,而且他心衰、肺积水、肠胃病等老问题也无法得到解决;三是也就是最好的结果,是恢复到以前的状况,但老人家年事高了,身体器官都老化了,身上的病治愈的希望不大。

主治医师的这番话,和乡亲们主张父亲要走也只能在家里走的意见,让人在送还是不送医院抢救之间,挣扎犹豫,纠结难决。但不管怎样,也只能等老五回来后共同商量再说。

翌日傍晚,五弟总算赶回来了。他坐到父亲的床前,握住了父亲的手。过了一会儿,他说,爸的手好象握了他一下,他感觉到了。老四也有了发现,他说,爸的脚原本是肿的,怎么突然就消肿了?怪事。老大说,那就等过了今天晚上,到明天看是什么情形,再决定是否送医院吧。

已有一天一夜都没睡,这个晚上,为恰当地恢复体力,我们兄弟四人只得分成两班守在父亲床前,为无知无觉的父亲按摩、沾唇、抠痰。入夜,父亲竟发起高烧来,原本冰凉的手和脚烧暖和后,烧也随之而退了。但父亲还是处于昏迷的无知无觉的状态中。天亮后,有更多的乡亲过来关注,见了父亲的情状后,异口同声地说不能送医院了。

但我们的感觉中,父亲悠着这口气,一时是走不了的。既然一时走不了,就不能让他就这样无知无觉地一直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地等死。这时,恰好最关心父亲身体状况,曾当过医师而今退休在家的表叔也赶来了,她说,这种状况,还是送医院看看为妥,救不救得过来,也算是尽了你们的心。

就这样,老大再也无法顾忌后果如何了,果断地拿出手机拨通了120。就这样,昏迷中的父亲在端午节这一天被我们送到了县医院。

在医院,一天、两天、三天,在兄弟轮番照看和医护人员的努力下,父亲先是有了感觉知觉;继而可以含糊不清地说上几句,甚至可以进一点流食了;进而,父亲可以在撑扶下,于床沿上坐上一会儿了;再后来,父亲可以在搀扶下走上一两步了。终于,父亲跨过了一次生命中的生死槛,从上帝哪儿走了回来。

后来老大私下说起有关父亲生死的感受,他说,他半夜赶回来的时候,一路上没看见一辆车,却在快到家的路段上,看见一辆救护车疾驰而去,他当时就对送他回来的司机说,我父亲走不了,没想到真应证了!这也许是一种迷信心理,但也是因为老大对父亲顽强的生命力抱有信心。

在父亲的生死节点上,乡亲们固有的明确态度,主治医师的分析和提点,表叔几句入情入理的话,兄弟几个内心的挣扎和纠结,都表达着世间有真情,人间有大爱。而父亲能够从死神手中走回来,除了因为这些真情真爱的存在之外,更因为他自身拥有不可轻易抹杀的、顽强得带有传奇色彩的生命力,在不懈不怠地支撑和延伸。

人人都有自己的父亲,但不是每个男人都可以成为真正的父亲。

窗外的雨,綿绵延延地下着,那声息,若有若无;远处的山,在黛色中静默,在迷朦中遥远。父亲还是熬不过病,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安息在他的山水田园中,再也无法醒来。

他走的那天晚上,也就是2015年12月20日傍晚,他曾住院的一家医院给我打来了回访电话,询问父亲的情况。我说还好啊,我刚才给他去了电话,从电话里听得出,他的精神头蛮不错的。但我不知道,这是父亲生命中燃起的最后一道有力度的光亮,那道光亮照过来,让我心头“格登”兴奋了一下,但很快便熄灭了。父亲终究没有熬过下半夜,看来,有心回访的这家医院,是事先有所预知的。

父亲的离去,算不上噩耗,我们兄弟几人共同的看法是,于他来说,这是一种解脱,他从病痛中走出来了,他不是走了,而是到天国享福去了。父亲走了,按照他生前的意愿,我们兄弟几人将他的后事当成“白喜事”来办,以慰他的在天之灵。

只是,办完父亲的后事,回到自己的小家天地里,我顿生一份无以言说的失落感。父亲再也不会打来电话了,再也听不见他的叮咛了,再也听不见他流水帐般的娓娓的叙述和爽朗的笑声了,再也不能有烦忧就对父亲倾诉了,再也不能围坐在父亲身边,聊聊天、看看电视了……父亲在时,我一直是有父亲的儿子;父亲不在了,我变成了失去了父亲的父亲。“悼亡灵此去匆匆撒却世间尘,念慈父平生谆谆教导犹在耳。”我想起了我小时候因为夜盲症在学校上晚自习后父亲每天按时接我回家的旧事,想起了在我初初参加工作生病时父亲到我就教的学校为我生炭火照顾我的的情形,想起了父亲在我遭遇生活坎坷时一次次亲笔给我写来的每一封书信……这一刻,我似乎更确切地明白了父亲的涵义所在。这一刻的感觉,也让我有了一番入脑入心的顿悟:原来,有牵挂,有惦念,有想头,本就是一份不可多得的人生幸福啊!

在我的记忆中,要强的父亲背负过的苦难是数也数不清的,他的一辈子的的确确是风风雨雨的一辈子。他的一生,分明是一个不断地与命运抗争,不断地同生活搏斗的过程。可以肯定地说,他平凡却丰富的人生,是我惨淡的笔力所不能企及的。

有着勤劳俭朴秉性的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总记得小时候,不管是农忙还是农闲,父亲总是很早就起床,为生计忙活,也为我们兄弟几个能上学读书而奔波劳顿。父亲生性耿直,耿直的性情让他在人生路上一而再地跌倒又爬起。但父亲又是坚韧的,他从来不会向命低头,而是不懈不怠地同命抗争。他曾说:“一个人若是低了头,就意味着没有希望了。”病中的父亲,就算在最后的日子里,也总是试图努力地将头颅昂起。

父亲极有悟性,他的一些想法很有见地,很受人重视。我们上学的时候,他告诫我们的三句话是“一身体,二学习,三团结”;我们参加工作后,他告诫我们的三句话是“一身体,二工作,三团结”,他说的话简短朴实好记,却很管用。父亲临终前几天还说过:“不求今世荣和贵,但愿儿孙个个贤。”父亲的坦荡由此可见一斑。

父亲是慈爱的,又是严厉的,因只读过几年私塾,他一辈子套在体力活里,却以执着的、无声的爱,力尽所能送我们上学读书,为我们兄弟几个铺垫出一条阳光之路,他的爱厚重如山,深邃如海,他的精神力量完完全全融入了我们的血液之中。

“生如春花灿烂,逝如秋叶静美”,父亲走了,走得宁静、沉默、安详。冬雨稀声,流云无语,撒却世间尘埃的父亲,风风雨雨一辈子的父亲,收敛了生命中最后的光亮,再也不需要为世事劳神费力了。他带走了自己孱弱的肉体,也在我们心中刻下了久远的记忆和念想。

父亲走了,在我们商议着要接母亲出去随住时,母亲的态度是那么坚决。她说,生活有你们供着,我哪儿也不去了,就留下来守着你爸熟悉的一切。她说,这院子里的树木花草,多好啊!都是你爸留下的,他临走前,还将它们仔仔细细修葺了一遍,该松土的松土了,该剪枝的剪枝了。你爸说过,他就是走了,还有这一院子东西留给你们看。孩子,你不知道,你们没回来之前,这院子里开满了花,白花,红花,黄花,粉色花,紫色花,都有。就算现在花落了,花谢了,满院子也是郁郁葱葱的。你爸真是有心人,就算在冬天走了,也留下了一个热热闹闹、有声有色的春天。

母亲说这些的时候,移步来到了后院檐下。感觉中,后院似乎被拾掇过,一问,才知道四弟偷空回来过一趟,学着父亲生前的作法鼓捣了一回,才有了眼前耳目一新的景象。只是,父亲生前移栽的、在阶沿一溜儿摆开的几盆吊兰,如今却是悉数枯萎,生机尽失。母亲说,多好的吊兰啊,你爸不在了,没人浇水了,没人照看了,它们跟人一样,说没就没了。母亲说这些的时候,那份感伤,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顺着母亲的话,我将这一溜儿花盆搬离了檐下,让它们可以浴上阳光、淋上雨水,并顺势将周边的杂草除了一遍。干完这些,我宽慰母亲说,只要有老天照看它们,它们怎么着,也能长出点青葱翠绿来。

清明时节相聚,翻山越岭的路上,满眼吐秀,满眼青葱,眼见春节期间被野火无情肆虐的山野冒出了层层新青,心境不能不为之所动。兄长感慨地说:“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只是,植物能如此轮回,人生的好时光却是一去不回。”他抬眼望向远方,极目处,有闪红、闪黄,但更多的是一坡一坡的青翠,看着眼前的景象,他自言自语地说:“好在,不同于动物和植物的人,还有想象,还有怀念,还有源源不绝的思绪。”

缘于生命的怀念,外在的形式总是落入俗套的,但揣在心底的情愫却是真切实在的。连兄长50岁时生养,我那不满5岁的小侄子也不例外。在父亲的新坟前,他竟然知道将一个饮料罐灌上水,扯几根青草插在了里面,摆在了父亲的坟头。还天真稚气却认认真真地说,让爷爷闻一闻青草香哦,爷爷一定闻得到的。

这几株青草,这一抹清明青,没有吵嚷,没有喧闹,就这么天真烂漫地将浓郁的亲情诉说了一回。这种纯净、不著痕迹却深入骨髓的诉说,倏忽之间,就让亲情的氛围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有了弥漫、滋长、辗转、扩散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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