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钟毅和阿乐经过一番精心准备后,开着大清早就被阿乐擦洗得焕然一新的福特轿车出了大门,去参加帕奇市云南老乡的聚会。
二十多分钟后,阿乐熟门熟路地带着钟毅来到西郊一所很大的庄园里。尽管所有老乡都衣着得体,但两人一下车,还是吸引了众多的目光。此时大厅里、走廊上已经热闹非凡。
云南老乡们都很珍惜这个难得的日子,平日大家各忙各的,今天能来的几乎都来了。缴了活动费和捐款后,阿乐就带着钟毅四处走动。这家伙对这儿极为熟络,所有老乡十之七八他居然都认识,嘴巴又甜,见大喊大、见小喊小,他们所到之处,气氛都很热烈。钟毅第一次来,看了半天,一个人也不认识,但大家得知他是杜老板的员工,对他也极为客气。
转了一圈后,阿乐很快就踪影不见,等他再次出现时,身旁多了一个二十来岁、留着短发、身材娇小玲珑、脸部略有点婴儿肥的女孩。阿乐把她领到钟毅面前,介绍道:“这位是钟大叔,这是我未来老婆,小燕!”
女孩急了,扬手就往头上给他一巴掌,阿乐夸张地大叫:“这下惨了!”女孩一惊,忙问道:“怎么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阿乐笑道:“你知不知道我的头发用了半勺猪油才固定好的?这下完了,发型全乱了!”小燕怒道:“活该,谁叫你乱说话?”眼角眉梢却全是笑意。最后,小燕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羞怯地冲钟毅笑笑,甜甜地喊了声大叔,飞快地跑了,阿乐随后紧追而去。
钟毅正想走进大厅,身后却忽然鞭炮齐鸣,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响彻云霄。他回头一看,发现院子角落里的两根旗杆上,有人升起了五星红旗,接着又升起一面青天白日旗,两面旗帜在蓝天白云下猎猎作响、交相辉映,围观的人们无不热泪盈眶。
钟毅也不禁感慨万千,国共两党打了多少年仗,最终彻底决裂,没想到在远离故土的异国他乡,不同信仰、不同党派的炎黄子孙却能够和平共处、携起手来,团结得像一个大家庭。
升旗仪式结束后,各种活动热热闹闹地开场了,象棋、扑克、麻将纷纷摆上桌,院子里有的唱起云南的民歌小调,有的跳花灯,还有的兴高采烈地聊天。钟毅耳畔萦绕着云南各地的乡音,深埋心底的那股浓浓的乡愁一下子被引发出来,内心忽然倍感孤寂、酸涩难当。
他暗暗告诫自己,今天一下子见到了这么多故乡的亲人,理应高兴才对,于是迅速调整好情绪,挤进人群中尽情地听歌、看戏,跟大伙聊天,一聊之下,居然结识了好几个楚雄老乡。此外,还遇到两名当年的远征军老兵,虽然初次见面,但大家都很是亲热,提起那段并肩杀敌的峥嵘岁月,都是不胜感怀。
玩了一会,钟毅有些累了,再加上院子里阳光很毒辣,于是来到大厅内看两名老者下中国象棋。这两名老者六十多岁,正摇着蒲扇在楚河汉界上厮杀。钟毅本来就喜欢下棋,多少年没碰了,一见之下,顿时入迷,干脆跟着围观众人一起指指点点。两名老叔养性甚好,也不生气,就图个热闹高兴,胜负全不挂怀。看了几局后,一名老者起身让座,说道:“兄弟,你来吧!”钟毅略加推辞,也就不再客气,坐下来跟文山的那名老者对弈。
两人一口气下了五六局,双方旗鼓相当,各有胜负。这时候,钟毅一个疏忽,被老者马踏连环,老帅危在旦夕,围观人群喝彩声四起。
钟毅头上冒汗,却不甘心束手就擒,正在苦思破解之策,忽然听到身后有个娇柔的声音笑道:“两位大将军辛苦了,喝杯茶吧!”钟毅回过头来,见一名女子端了个茶盘站在身后,就随手取了一杯,说道:“谢谢你!”正要转身再战,忽听女子“啊”的一声惊呼,钟毅有些诧异,定睛一看,顿时惊呆了。
只见女子长着一张清秀绝伦的瓜子脸,乌发在脑后优雅地挽了个发髻,身穿合体的粉色旗袍,正是两年前偶遇的那名几乎跟肖钰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女子显然也认出了他,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含笑道:“你来了?”
钟毅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机械地点点头。女子还想说什么,旁边围观的人们纷纷笑道:“文琪,我们也来了!”另一人大声道:“你看你,把这位大哥都迷倒了,我们的琪琪真是魅力无穷啊!”女子一下子粉面飞霞,佯怒道:“贫嘴,懒得理你们!”钟毅听她说话带着好听的玉溪口音。话虽如此说,文琪还是将茶盘伸过来,人们一边善意地开着玩笑,一边接过茶水。
听了众人的调侃,钟毅不禁面红过耳,心脏“怦怦”地猛烈跳动,有些心神不宁,很快就输掉了这局棋。在接下来的一局中,危急关头竟然连出昏招,眼看败局已定,在围观众人的懊丧声中,赶紧推秤认输,起身退位。
他离开大院,独自走到不远处的一条小溪旁,内心起伏难平。记忆深处那个原本以为早已忘怀的倩影又渐渐清晰起来。但是很快,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出逃时会英那哀伤无奈的眼神,还有依香临终前凄楚而不舍的目光,不由得骤然而惊。他告诫自己,肖钰到美国快十年了,他们之间的一切早就结束了。在这漫长的十年中,自己也经历了一系列变故,昔日那名英武的军人早已不复存在,自己眼下只不过是一个在异国他乡漂泊挣扎的游子罢了。
回忆注定只能是生活中一朵小小的火花,热情如炽,乃至烈焰腾空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在溪水中洗了一把脸,然后在溪畔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不久,他听到院内有人大呼“开饭了”,连忙起身回去。刚进大门,只见院心里、厅堂中早已摆满了八仙桌,人们纷纷入座。他正要找个地方坐下,忽然身后有人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原来是阿乐,还有那个叫小燕的女孩子。三人找了位子坐下,很快饭菜就上齐了。
阿乐首先拧开酒瓶盖,给同桌的男宾倒上酒。轮到钟毅时,他有心给阿乐和小燕多留点相处的时间,于是摇摇头,说过会要开车,不能喝。阿乐对这个善良的大叔感激地一笑,也就没勉强,顺手把车钥匙递给他。
酒席一开张,那名叫文琪的女子端了茶盘,跟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一桌桌地依次敬酒。轮到钟毅他们这一桌,她竟然直接走到钟毅身旁。一旁的阿乐一见,连忙起身,说道:“文琪姐,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话未说完,文琪忽然看着钟毅,微笑道:“钟大哥,身在异国他乡,大家难得一聚,小妹敬你一杯!”钟毅赶紧起身,心里却一下子蒙了,文琪竟然认识他,而且这声钟大哥称呼得亲切自然,似乎从小就喊惯一般。阿乐一见,说:“啊,原来你们认识!”
文琪顺手将茶盘递给阿乐端着,从盘子里端了一小瓷杯酒,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钟毅,自己也端起一杯,两人杯缘轻轻一触,各自喝干。文琪接过茶盘后,旁边就是阿乐这小子,他双手各端起一杯酒,也准备递一杯给文琪,文琪却摇摇头。阿乐不干了,说:“文琪姐,我认识你五年了,你一直说不会喝酒,今天你既然开了戒,无论如何也得陪我们几个喝一杯!”同桌的男宾们纷纷附和,显然文琪人缘很好,大家又极其熟悉,她本来想找借口推脱,阿乐等人却不依不饶,声音越来越大,邻桌的人们纷纷侧头过来看。
文琪一看不妙,要是每一桌都陪下去,如何受得了?当即竖起右手食指在樱唇前轻轻“嘘”了一声,众人倒也很给她面子,不再起哄了,于是,文琪陪六名男宾各喝一杯,都是一口见底。很快,她的双颊就泛起了红晕,原本娇艳的皮肤转瞬间变得吹弹即破,眼波也愈加顾盼流转。
钟毅暗叫糟糕,这样下去可不对劲,事情是因他而起,此时却不便出面劝阻。到下一桌,人们还想跟文琪喝,旁边的老者不干了,大声道:“都是自己人,不要再难为她了,要喝,老哥我舍命陪君子,好不好?”老者在这一带华人中威望极高,他既开口,自然没人再持异议,文琪之围遂解。
钟毅很快吃完饭,连忙跟众人告辞,到车前等候。不久,陆续有人出来,他连忙上前一一询问,遇到年老体弱的、带小孩的,或者住得远的,就请上车,然后把他们送回家。他一口气送了五趟,往回赶的时候,四周已是暮色低垂。
忽然,他在庄园外不远处遇到七个相互搀扶、醉意朦胧的男子,就着车前灯一看,全是白天一起聚会的云南老乡,其中就有那两名当年中国远征军的老兵。他连忙将车稳稳地停在路旁,下车迎了上去。
大伙儿一见他,顿时停下脚步,两名老兵仔细一看,不禁大为激动,欢声道:“大哥,又遇到你了!”钟毅说:“几位弟兄,你们住哪儿,我送你们回去!”一名男子一听,连忙推辞说住得不远,不用麻烦了,另一名神态粗豪的大汉却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一摆手,说道:“大家上车吧,没事,大哥是自己人,也是远征军的!”话音刚落,“轰”的一声,七个人一拥而上,团团围住钟毅。钟毅一打听,原来他们全都是远征军老兵,第五军、第六军、第六十六军都有。
他乡遇战友,大家自然欣喜万分。很快,车里就挤得满满当当,大家兴高采烈地聊起天来,话题很快就转到今天的聚会上,一个个大呼过瘾,说仿佛回到了国内一样,云南老乡就是仗义,幸亏有这么个聚会,否则呆在深山里,外界的情况一点也不知道,早晚会闷死。
听到这儿,钟毅一愣:“你们住在深山里?”大家一下子沉默了,那名神态粗豪的老兵顿了一下,缓缓说道:“我们还能怎么样呢?台湾不要我们了,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在这儿,家乡解放,回不去了,M国人当我们是死对头,T国又不给我们身份,想打工都不成,只好隐居深山种地度日,难哪!我们还算好点,每年两次可以偷偷溜出来见见老乡、听听乡音,另外十三名外省弟兄可就没这福分了。”
钟毅内心一阵凄凉,同是天涯沦落人,还是那句话,每个漂泊在异国的华人都有一部心酸史,自己眼下的境况虽然比他们好点,但何尝又不是这样?
钟毅见气氛有些沉重,连忙转移话题,问他们怎么会流落到此地。
一问之下,原来都是一九四二年远征军大撤退时没来得及跟大部队走的。当时有的正深入敌后侦察敌情,有的属后卫部队被打散,有的是到上级指挥部送情报回来跟部队失去联系的。还有两人更冤,正在驻地外围执行警戒,忽然发现有M奸来刺探军情,立刻拔腿去追,也就耽误了半把个钟头,回来后部队却已撤得不知去向。
于是,他们只能在丛林里东躲西藏,后来机缘巧合,竟然聚结了二十人,为防止受日本人误导的M国人报复,一路流浪来到两国边境。这几名老兵,岁数大的跟钟毅差不多,小的两人才二十六七岁,屈指算来,当年兵败撤退时,只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天知道他们吃了多少苦头才捱到这儿,才活到今天!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大家齐声唱起那首著名的远征军战歌:
“枪,在我们肩上,
血,在我们胸膛。
到M国去吧,
走上国际战场……”
这首在他们心底近乎永恒的战歌,凝聚了昔日的老兵们多少无奈的呐喊和不屈的抗争!大家任凭激动的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仿佛使尽全身力气地放声高歌,慷慨激昂又苍凉无比的歌声在异国的夜空中久久回荡……
二
等到了目的地,大家下车后,钟毅留了自己的联系地址,要大伙以后到市区千万来找他,大家多在一起聚聚,然后跟他们一一拥抱,挥泪而别。
眼看四野无人,他将车子开得飞快,等赶回他们聚会的庄园时,已是晚上十点多了。
推开大门,院子里空荡荡的,仅东北角一间屋子还亮着灯,他忙走过去敲门。门一打开,只见屋里有五个人,文琪、还有下午跟她一起敬酒的老者德叔,还有一名叫权叔的老者,须发皆白,颇有些仙风道骨的韵味。而阿乐则满脸通红、呼吸浊重地歪在一张躺椅上睡得正香,看来是喝醉了,旁边坐着一脸焦急的小燕。
原来,文琪的父亲和权叔正是这个同乡会的发起人,而德叔则是这所庄园的主人,三人等众乡亲散去后,留下来核对账务收支,商议如何救助遇到困难的老乡等事宜。
德叔见钟毅进来,连忙让座。钟毅谢了他,却没坐下,而是过去拍拍阿乐的脸,问道:“小伙子,你怎么样?”权叔慈祥地笑道:“这孩子,叫他上床睡,他偏不,说他大叔会来接他的!”阿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见钟毅,就要爬起来,可实在是喝多了,刚直起上半身,却又软软倒下。他醉眼朦胧地看了钟毅一眼,埋怨道:“大叔,你怎么现在才来?”钟毅说:“我送送那几个老兵,所以多耽搁了一会。”
权叔一听,赞道:“应该的,应该的!”接着,又叹了口气,说:“唉,他们为国家做了那么大的牺牲,最后却落得个有家不能回,也算惨极!和他们相比,我们几个儿孙满堂的老家伙也算幸运之至了。关于他们的出路问题,我们跟政府部门交涉过多次,政府坚决不松口,看来只好以后再想办法了!”
钟毅内心激荡,哽咽道:“两位老叔,我代表他们谢谢你们了!”德叔和权叔见他神情大变,很是不解,钟毅叹道:“我也是一名有家不能回的远征军老兵啊!”一旁的文琪一听,似乎吃了一惊,眉毛一挑,想说点什么,却又忍住了。
很快,钟毅定一定神,说道:“不过,我想他们回家的日子应该不会太久远了吧,别的不说,就像今天,我们这儿不是同时升起了两面旗帜吗?虽然现在国共两党是针尖对麦芒的,可大家都是炎黄子孙,难道就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判,难道非要让这种同室操戈的局面世世代代延续下去吗?我想不至于吧?”两名老者对视一下,权叔说道:“兄弟你还真乐观,虽然有政见之争、实现国家统一的变数太多,但我们还是希望国家能够尽快统一、富强起来,这样,我们这些身居海外的华夏儿女才能扬眉吐气啊,但愿我们在有生之年能够看到这一天!”
这时候,文琪站起来告辞道:“两位伯父,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权叔说:“好吧,那就不留你们了。对了,你母亲身体好吗?”文琪笑道:“谢谢你们的关心,她很好!”德叔问道:“令尊有消息没有?”文琪摇摇头,面有忧戚之色,德叔见状,也就不再问了。
尽管钟毅和文琪劝两人留步,德叔和权叔还是坚持要送送他们。于是,两位老者携手走在前面,钟毅则背了阿乐紧随其后,文琪和小燕走在最后。钟毅将醉猫似的阿乐放在后排,叫小燕照料,文琪则坐到副驾驶位置上。
再次跟两位老叔道别后,钟毅在发动引擎的瞬间,听到身后传来两声直入肺腑的浩叹。
钟毅心情很沉重,文琪也显得心事重重,阿乐则在后座上呼呼大睡,因此谁也没有开口说话。钟毅把车子驶入纺织厂大院,又将阿乐背到住处,打盆水给他洗了脚,放床上躺好,吩咐小燕暂且照料一下,然后抱歉地地对文琪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文琪笑笑:“没事的!你在这儿工作?”钟毅说:“是呀,来半年了,主要是负责机器和车辆维护。”
文琪一听,脸上忽然就有了惋惜和难过的神情。停了一下,她又说:“看来杜叔叔对你挺好的。”钟毅说:“是的,确实挺好。”文琪也就不再说了,似乎在默默地想什么心事。过了几分钟,她说:“我该回去了。”钟毅忙说:“再玩一会吧,时间还早呢!”文琪说:“差不多了,我怕我妈着急!”
文琪家住在城南,钟毅一下车,借着昏黄的路灯,又看见了两年前见过的那块“福茂商行”的招牌,招牌旁边二楼的一个窗口透出灯光。钟毅微微一笑,说:“快上去吧,你妈,还有你老公恐怕等急了!”文琪脸一红,摇头道:“没有。”钟毅没反应过来,奇道:“没有什么?”文琪说:“就我跟我妈相依为命,我还没结婚呢。”钟毅这才明白,她说的“没有”指还没有结婚。
文琪说完,又邀请他上去坐坐,钟毅说:“不了,深夜叨扰不太方便,你该休息了,我还要回去服侍那个醉猫呢!”文琪一笑:“不是有小燕子吗?阿乐追了两年,今天小燕子好不容易才点头,他一高兴,就喝得大醉,你给他们多留点时间相处好不好?”
钟毅一听,不禁踌躇了。
文琪又说:“还记得吗,两年前你对着我喊另外一个人的名字?”钟毅一愣:“肖钰?”文琪点点头,说道:“你不想知道我跟她之间是什么关系吗?当时我很快就明白你是谁了,不过临时有事耽误了几分钟,等我出来你就不见了。我找了你两年,问过好多人,可你仿佛从人世间蒸发了。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很多疑问,正好我也是,别犹豫了,走吧!”
文琪的话刚好说在了他的心坎上,钟毅就跟着她上楼。文琪刚把门打开,母亲已等在门口,一见到她,急道:“傻丫头,总算回来了!”还想再责怪几句,忽然看见钟毅,不禁一愣,问道:“琪琪,这位是……”文琪道:“啊,一位朋友,他开车送我回来的。”钟毅一看,只见文琪的母亲大约五十来岁,连忙说道:“阿姨,你好!”三人走进客厅,文琪的母亲忙不迭的去泡茶。
钟毅打量了一下,发觉客厅不大,家具不怎么新,但所有的东西都摆放有序、干净整洁。很快,文琪的母亲陈欣吟就端来茶水,说道:“请喝茶!”随后,看看女儿,又看看钟毅,开始细细地询问他是哪里人,来这儿多长时间了,在哪儿做事等等。钟毅礼貌地一一作答,一旁的文琪却急得直跳脚,娇嗔道:“妈,你这是干什么?钟大哥第一次来我家,你别吓着他!”钟毅笑笑,说:“没关系!”
陈欣吟还要再问,文琪大急,叫道:“妈,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然后把小嘴凑到母亲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陈欣吟一听,惊愕地张大了嘴,忽然站起身,一把握住钟毅的手,眼眶一下子湿润了,激动地说:“钟毅,是你,真的是你?我们都以为你早牺牲了,好,好,你活着就好!”
钟毅满头雾水,初次见面,搞不懂文琪的母亲怎么那么热情,而且似乎还知道他的一些情况,不禁狐疑地看看文琪。文琪说:“我还没来得及介绍呢!两年前你不是把我错认为肖钰吗?我妈是肖钰的亲姨妈呀,我叫张文琪,是肖钰的表妹,我妈嫁在玉溪,我也出生在那儿。”
陈欣吟说:“是,琪琪跟钰儿从小就极像,好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当年听到你牺牲的消息,不,是传闻,钰儿整个人几乎就毁了,我们两家都急得不行,我娘俩还专门去昆明陪了她半个月,开导她。过了几年后,有一次她来玉溪看我,曾悄悄跟我说,她感觉你可能没有死,你会回来的。我们都以为她是悲伤过度,不肯面对现实,没想到你还真没事。钰儿她等了你八年,而且是一个女人一辈子最美好、最珍贵的八年,你知道吗?”钟毅黯然道:“是,我知道,不过,太晚了,等我回到昆明,她已到美国去了,走了两个月了,这也是缘分使然,怪不得别的!”陈欣吟又问道:“这么多年你到哪儿去了?”钟毅当年在昆明和张妍一家分别不久,她就举家外迁,再说钟毅的事张妍从没在肖钰的父母面前提过,怕他们难受,所以张文琪一家并不知情。
钟毅叹了口气,从南京城破开始讲起,一直讲到目前的情况,但他怕文琪母女俩担心,在T国打黑市拳、当雇佣兵等这段经历故意略去不谈,只是说后来归家心切,想从勐海一带回国,在缅东北却又遇到毒瘴,被当地人救下,由于回国无望,在边境呆了将近两年时间。明知道他此时好端端地坐在面前,可听到他四处转战杀敌、几次死里逃生时,母女俩还是紧张万分,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手心里全是汗水。
听他讲完后,陈欣吟泪光莹莹地叹道:“可怜的孩子,竟然受了这么多苦!”钟毅一怔,她只不过大了自己十多岁,怎么就用这种语气?后来一想,她是肖钰的姨妈,自己在她心目中自然就是晚辈了,此刻见她真情流露,仿佛面对自己的亲人一般,心里不禁大为感动。
过了一会,陈欣吟又问道:“对了,你成家了没有?”这一次,张文琪没有反对母亲,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钟毅被问到痛处,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他咬咬嘴唇,悲愤地说:“结过两次婚,不过两个妻子一个生离、一个死别,现在我还是独自一人。”陈欣吟吃惊地问道:“怎么会这样?”钟毅沉痛地把会英和依香的情况说了一下。得知他为了替妻子报仇,将三十多名残匪全宰光后,陈欣吟恨恨地说:“这些天杀的,活该!”她既然当钟毅是自家人,心里也就本能地护着他,认为他做的事必然是有道理的。可话音刚落,她自己却又潸然泪下,文琪大急,劝道:“妈,你又想起往事了,别这样!”钟毅一惊,忙问道:“怎么回事?”心里暗想,假如这对善良的母女遇到什么麻烦,说什么也要出手相助。
文琪叹了口气,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原来,她的父亲张颂尧多年来一直在T国、M国一带做进出口生意,母女俩则留在国内。钟毅当年去南京时,肖钰未能亲自送别,正是由于面前这个姨妈得了伤寒,她远赴玉溪照顾没能及时赶回昆明。一九五○年初以前,文琪一家三口本来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后来国民党在中原地区节节败退,终于撤到云南来了。张颂尧一看兵荒马乱的,二话不说就派人把母女俩先行送到T国的分公司,他还有几件事要处理一下。没想到耽搁了一星期,国共两党就在边境上打起来了,他急得直跳脚,不顾一切地收拾行李,要出国跟母女俩团聚。他的兄弟姐妹们大惊,心想他一个文文弱弱的生意人偏在这种时候出门,不是找死是什么?眼看劝不住他,大家一合计,干脆轮流白天黑夜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张颂尧忧心如焚,却没有半点法子,他也知道亲人们是为他好。
不久,云南解放,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和社会主义改造,张颂尧审时度势,立刻把公司无偿交给政府。政府倒也没有为难他,将他作为接受社会主义改造最彻底的典型加以宣传表彰,并派他担任改造后的国营商贸公司总经理。后来,他一度被打成走资派,又有海外关系,曾多次受到批斗,但几年后又得以平反,继续担任总经理一职直到退休。他对妻女始终念念不忘,一直没有再婚。
得知这些情况,已经是二十多年后的事了,当文琪跟钟毅谈起父亲时,只知道他没有跑出来,其余情况一无所知。
钟毅听后,真诚地安慰道:“姨妈,你也不用太担心,我经常回国,虽然只到过边境一带,但所到之处老百姓的生活比较安定。我跟共产党的人打过多次交道,他们是好人,不像国民党一样动不动就干些伤天害理之事,姨父一定不会有事的!”陈欣吟破涕而笑,说:“但愿如此吧,否则我们娘儿俩的日子真不知怎么过呢!”文琪笑道:“妈,你怎么又哭又笑的,让钟大哥见笑了!”陈欣吟说:“这丫头,说哪里话,他又不是外人!唉,出国五年了,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天天都忙、忙,可有什么办法?”接着,她似乎想起什么,又说:“唉,我们眼下有一件头疼事,想请你帮着出出主意。”钟毅说:“姨妈,您别客气,什么事尽管说。”
陈欣吟缓缓说道:“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家这个公司,说起来比琪琪还年长一岁呢,以前总公司在玉溪,主要做国内和周边国家的进出口生意。一九五○年以后,国内的生意做不成了,她爹没出来,我们女流之辈又没什么经验,虽然有七八个以前的老伙计忠心耿耿地帮着打理,德叔等人也在替我们想办法,但尽管苦死苦活,始终还是惨淡经营,快维持不下去了。要不你过来帮我们娘俩吧,薪水老杜开多少我们开多少,你有文化、见识广,一定有办法!否则,要是公司垮了,我怎么对得起琪琪她爸?”说完,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一旁的文琪面有喜色,也凝神听他怎么说。
钟毅一听,心里暗暗叫苦,做生意免不了要抛头露面,自己是被T国军方追杀之人,莫要连累了这母女俩。他想了想,说:“姨妈,什么薪水不薪水的,您见外了!其实生意场上的事情我也了解不多,万一失败了怎么办?”陈欣吟说:“不会的,我不会看错人的,再说,就算失败了,那也是劫数使然,怎么会怪你?反正,照现在这个样子,垮台也是迟早的事!”
钟毅思索了一下,说:“这样吧,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杜老板对我真的不错,我说走就走那就太不讲义气了。我就利用这一个月的时间给他培训一名员工接替我,算对他有个交代,好不好?”母女俩对视一下,不由得大喜,心里更是觉得钟毅乃靠谱之人,处理起事情来有礼有节。
这时候,钟毅看看表,不知不觉居然到了凌晨三点多,赶紧起身告辞,母女俩连忙挽留,他说不知道阿乐醉成什么样子了,始终放心不下。张文琪把他送到楼下,这一次,这姑娘不再心事重重了,脸上居然乐开了花。钟毅默默地看着她,不知不觉又想起那个十年前远渡重洋的人儿,心里不由得暗自伤感。
等他回到住处,阿乐酒还没醒,小燕却坐在客厅里睡着了。钟毅没有叫醒她,在一旁默默地点了支烟,看着她睡着后脸上兀自带着甜甜的微笑,心里不禁为他们深深地祝福。
是啊,虽然身处异国他乡,虽然还在底层为生活奔忙挣扎,但他们是海外华人年轻的一代,又何尝不是振兴中华民族的未来和希望之所在?他们应该会看到祖国繁荣昌盛的那一天,他们应当过着快乐、幸福的日子,哪怕这种幸福和快乐眼下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带有一些悲怆、伤感的时代烙印。尽管前途依旧困难重重,可社会进步的潮流毕竟是不可阻挡的,但愿他们不要再像自己一样,承载了太多的历史使命和沉重的生存压力,最后却为自己无悔的坚持付出惨重的代价。
过了一会,他担心这个小女孩着凉,于是轻轻把她推醒,让她到他房间好好睡一觉,他自己则到阿乐乱得像猪窝的床上跟阿乐挤着睡。
第二天一早,阿乐送走女友刚返回来,钟毅立刻自作主张地拉着他来到车间,找了一台空闲的机器,边拆装边给他讲解机械原理,教他如何识别和排除故障。由于钟毅悉心传授,阿乐尽管没多少文化,接受能力却特强,真应了那句严师出高徒的古语,不到二十天,他就学到了大叔的七八成技术,一般的问题难不倒他了。
第二十天,钟毅一大早就去请假,说要到清莱去看一个亲戚,杜思华二话不说就准假了,还让他开轿车去。钟毅来到清莱,进了电话公司,直接把电话打到T国国防部,两年了,他想探听一下风声。为防止对方追踪电话,他不惜跑这么多路,虽然看似有些小题大做,但至少让T国国防部摸不清虚实,就算被他们察觉,自己也可以赢得逃跑时间。
对方听到他找朗基后,肯定地回答说没有这个人,钟毅不放心,说朗基是自己的亲戚,他以前就在这儿工作。对方笑道:“先生,你不知道吧?我们大选过后又重新组阁,从国防部长到一般员工几乎全换了。不过,请稍等,我帮你查下档案!”钟毅紧张地把耳朵贴在听筒上,听得那边清晰地传来“哗哗”的翻阅资料的声音。过了一会,对方又说:“朗基现在调到一所军校当教员去了,具体的地点我不能告诉你,你用其他途径找他吧!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钟毅强压着狂喜的心情,淡淡地说:“没有了,谢谢你!”既然人员已大换血,像他们这种情况谁还会死咬着不放?因为如果处理不好的话还可能引火烧身,谁沾上谁倒霉,只要他们保持沉默,就万事大吉了。
走出电话公司,钟毅忽然发现,T国其实很美,天高云淡,清风怡人,城市里到处绿树成荫,就连街上也是美女如云、帅哥如过江之鲫。曾经的血雨腥风、仓皇奔逃已经成为历史,他的人生又将翻开崭新的一页。
三
钟毅一到福茂商行,征得文琪母女俩的同意后,第一件事就是改变外观形象。首先取下招牌重新上漆,并适当调整了一下位置,使之更加醒目,然后重新定制一批货架,又将临街的铺面内外粉刷一新,地面、角落里打扫得干干净净。
为了省点钱,他每天都领着伙计们挥汗如雨,爬上爬下,亲自动手,不到一个星期就完工了。这样一来,没花多少钱,商行的面貌却已焕然一新。
接着,又将家底全面盘点一下。等所有数据一汇总,钟毅不禁暗暗吃惊。这么大的一个商行,流动资金竟然不到二十万,库存也不足,而且经营品种单一,多是一些市面上到处都可以买到的食品、五金、建材等产品,缺乏特色、利润薄不说,还竞争对手甚众。文琪的母亲说的没错,商行几乎就处在倒闭的边缘,以前那个红红火火的跨国贸易公司就剩下个空架子了。公司以前的贸易伙伴主要在中国,既然国内这条路走不通了,张颂尧又没跑出来,生意场上的天时、地利、人和,还有来自国内的资金支持等有利因素不复存在,母女俩的艰辛可想而知。
这天晚上,钟毅彻夜难眠,苦苦思索该怎么办。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无助,不知不觉就想到了依香,假如她还在世,他们的孩子应该会牙牙学语了。想到孩子,不禁又想起四年前在南邦听他讲故事的那个小男孩,那个他用来做筹码跟差猜交换阿布的可爱的小家伙,现在大概上学了吧?但愿那件事不会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阴影。
想到阿布,钟毅一翻身坐起来,第一个反应就是向他求助,他相信阿布绝不会坐视不管的。但他很快又颓然倒下,原来,阿布写给他的地址留在曼控村的家中没带出来。他忽然又想起差猜也是做生意的,那次绑架事件过后,这家伙不但不记恨他,一家子跟他反而成了朋友,要不找差猜试试?就算资金方面开不了口,差猜在商海闯荡多年,哪怕给自己提点建议也是好的。
钟毅立马披衣起床,可拿出纸笔后,又犹豫了,担心带来什么危险,又一想,自己当雇佣兵是跟差猜分别后的事,差猜肯定不知情,管他的,死马当做活马医吧!于是,钟毅连夜写了封信,简要说了自己的近况和面临的困境,请他帮着出出主意。虽然不知道差猜家的详细地址,但信寄“南邦市中大商行”应该可以转到他的手上。
从第二天起,钟毅跟文琪就开始在帕奇市的大街小巷到处钻,想具体考察一下做什么生意好,可一连跑了两个星期,效果并不理想,主要原因还是流动资金短缺。
钟毅一过来,陈欣吟就把他安排在母女俩的隔壁居住,每天三人一起吃饭,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他,让钟毅再次有了家的感觉。
这天下午吃饭时,陈欣吟见钟毅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两边颧骨高耸,神态疲惫,极为心疼,劝道:“阿毅,你辛苦了,要不我们把商行转出去,干脆开中餐馆算了。”钟毅知道这儿中餐馆很多,大部分都是惨淡经营,不宜再趟这趟浑水,当即说道:“我没事,咱们再等等,总会有办法的!”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点底也没有。差猜一直没回信,可能他早把自己给忘了。
晚上十一点多钟,钟毅心一横,决定这两天到M国东北去一趟,找到阿布的地址向他求助。想到这里,他心里一宽,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忽然,一阵擂鼓般的敲门声把他惊醒,他吓了一跳,忙问道:“谁呀?”门外传来文琪惊慌的声音:“钟大哥,快起来,有急事!”
钟毅大惊,迅速穿好衣服,拉开门,问道:“什么事?”瞟眼一看,只见一向端庄淑雅的文琪此刻披散着头发,穿着米色长裤,上身套了件短袖衣,脚上竟然穿了双拖鞋,一脸焦急地看着他,正自奇怪,文琪却一把拉了他的手,急道:“快跑!”
钟毅一愣,以为出什么大事了,不由自主地跟着她飞奔。两人来到院子里,文琪掏出钥匙打开后门。出了门,又继续拉着他的手穿过几条小巷,一口气摸黑跑到郊外,回头看看没人追来,这才停下来,双手捂胸连连咳嗽,随后一屁股坐在树林旁边的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钟毅挣脱她的手,迅速在四周查看了一下,并没发现什么异状,又走回来,疑惑地问到:“到底怎么啦?急成这个样子!”文琪缓过气来,才说道:“街上有好多警察!”钟毅奇道:“警察怎么啦?我们又没犯法!”文琪说:“查户籍的,要是你被他们抓住,那就惨了!”
闹了半天,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她一个小女子跑得比自己还快,钟毅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我四年前就取得国籍了,不仅有T国的,还有M国的呢!”文琪松了口气,说:“啊,原来是这样,你怎么不早说?很多华人来了好几年都没取得国籍,我还以为……”钟毅两手一摊,说道:“你又没问过我,真是傻丫头!”
文琪一听,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钟毅说:“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现在没事了,我们回去吧,小心着凉!”文琪嘴里说:“好!”却坐着不动,钟毅以为她累了,也就没催促,让她休息一会,自己也在一旁坐下。
过了几分钟,文琪忽然幽幽地问道:“大哥,两位嫂子……漂亮吗?”钟毅一怔,不知道她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问题,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漂亮,是很漂亮!”说完,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文琪说:“可惜呀,她们没福分,不过,我想她们应该很满足了!不知为什么,我近来忽然越来越心疼远嫁美国的表姐,这么多年都等了,她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个一年半载呢?”
钟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文琪又是问他以前的妻子,又提到肖钰,不知道她小脑袋里在想什么!回头一看,只见她双手托腮,静静地仰望着夜空中璀璨的银河,明亮的双眸眼波流转,心念一动,暗想,这小丫头该不会是喜欢上自己了吧?这可不妙,两人相差了十多岁不说,她是肖钰的亲表妹呀!再说,经过了两次婚姻的生离死别后,自己早已心似枯井,变得波澜不惊,根本就没考虑过这方面的事情。
这时候,他又想起文琪的母亲,发觉自从他来到福茂后,对他好得出奇,一开始肯定是因为肖钰的关系,可后来呢?难道文琪对自己这样,也是她们母女俩的意思?该怎么样断了娘儿俩的念头,又不伤害她们,确实是一件令人头大的事。
想了想,他点起一支烟,抽了两口,缓缓说道:“文琪,其实我还对你们隐瞒了一些事。”当即将他在清迈被人利诱进地下拳击场,杀人后又受军方胁迫当了雇佣兵,最后被军方追杀等情况细细讲给她听。
文琪一听,果然花容失色,但她很快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军队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一起死呗,有什么关系呢?”钟毅叹道:“我是个不祥之人,战场上杀敌无数,可到头来,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了,空有一身武艺,又有何用?看来,我这辈子注定该一个人漂泊了!”
文琪却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大哥,你千万别这么想,不,这一切根本就不是你的错,你又何必自责?干吗不往前看呢?来日方长啊,你放心,你会找到幸福的,我保证!”
话音刚落,忽然发觉太过唐突直白,不由得捂住嘴巴,脸色绯红,好在钟毅黑暗中看不见。
这下子,钟毅没辙了,赶忙转移话题,说:“明后天我想回趟原来那个家,找一个好朋友的地址。这个朋友是我军校时的同学,属生死之交,现在在吉隆坡,是个大老板,我想向他求助。”文琪说:“我也去!”钟毅一惊,说道:“使不得,太远了!”文琪执拗地摇摇头:“不,我一定要去,我不放心!”钟毅没法,只好答应了。
这时候,夜风渐起,文琪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钟毅随手就要脱外衣,一摸衣襟,才反应过来只穿了短袖内衣。他站起来,说:“走吧,该回去了!”文琪顺从地起身,却忽然痛楚地叫了声“哎哟”,又坐到地上。钟毅一惊,赶紧划了根火柴一看,只见文琪的拖鞋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娇嫩的脚板心被路上的碎石硌破了好几处,正慢慢往外渗血。他不由分说,背起她就走,文琪拗不过他,只好软软地伏在他坚实的背上,心里甜丝丝的。等回到院门口,文琪捶捶他的背,他一弯腰,她连忙溜下地,扶着钟毅的胳膊,一跳一跳地向前走。回到家里,钟毅就着灯光一检查,发现只是表皮伤,这才放下心来,简单地用酒精给她消下毒,然后休息。
第二天清早,钟毅去找杜思华租车,文琪也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这一次,她镇定自若的神情不见了,而是边走边紧张地东张西望,钟毅以为她想找什么东西,一问之下,文琪说:“我担心军队的人找到咱们。”钟毅这才明白过来,连忙说:“忘了告诉你,那天我去清莱就是打听这件事。T国国防部的人员全换了,不会有人再过问这件事了,只要以后不再闯祸、重大场合尽量少露面,应该没什么危险。”文琪瞪了他一眼,随后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
钟毅开着货车来到边境检查站,站上的官兵熟悉杜思华的车,随便问几句就放行了。因为赶时间,两人日夜兼程,累了就在车上小睡一会,饿了就在沿途买点东西吃吃。尽管紧赶慢赶,无奈路况太差,他们直到第四天中午才赶到曼控村附近。由于村里没通公路,钟毅将车子开到附近的集镇上,直接驶入一户以前熟悉的人家院内。男主人一脸惊疑地走出来,一见是他,大为高兴。钟毅说:“木康大叔,我想回曼控村一趟,今晚车就摆你这儿,麻烦你帮着照看一下!”木康笑笑:“没事没事!”又请他们到家里坐坐。
文琪从小到大没吃过这种苦头,此时面色苍白,浑身的骨头几乎要散架了,腿也有些浮肿。钟毅扶着她到木康家的竹楼上休息一会,喝杯茶水,等精力稍复,正要起身告辞,文琪忽然说:“大哥,你再坐几分钟,我出去一下。”钟毅略感奇怪,但还是说:“好,你小心点!”
文琪点点头,拎着旅行袋蹒跚地走出大门,十多分钟后,她回来了,说:“走吧!”
从集镇到曼控村大约八公里,两人却走了将近三个小时,主要是文琪太累了。钟毅不安地说道:“妹子,对不起了,害得你吃了这么多苦!”文琪抬头一笑:“没事,我很喜欢!”
钟毅领着她来到家门前,文琪见村庄四周竹林环抱、绿树成荫,情不自禁地叹道:“真美啊!”这儿民风淳朴,钟毅家的篱笆没上锁,他们走进院内,上了竹楼。几个月没回来了,竹楼里空荡荡的,可到处都很干净,粮食、被褥等钟毅临走前已吩咐曼塔带走,院里杂草也不深,想必依香的舅舅一家经常过来收拾打扫。
钟毅沉默不语,只是在熟悉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想想以前的温馨时光,心里就有些情难自已,不由得热泪长流。文琪没有开口劝他,只是眼睛红红的站在一旁。不久,钟毅回过神来,擦干眼泪,从一个装杂物的抽屉里找到阿布的地址,又到楼下的柴房里拿了一把锄头、一把砍刀,两人出了大门,往后山走去。
一路上,只见四周绿草如茵、远山叠翠,南览河水波荡漾,在蓝天白云的衬映下美不胜收。文琪赞道:“真是世外桃源啊,大哥,你当年可真会选地方!”钟毅说:“不是我会选,而是回国经过这儿,差点就死了,幸亏被香儿父女俩救下,不过,这儿确实很美。”文琪喃喃地说:“过几年我也想搬到这儿居住,城市里太吵了,活着真累。”
钟毅想她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哪里受得了这种风吹日晒之苦,何况还有繁琐而艰辛的农活要干,本想取笑她几句,回头一看,只见她一脸陶醉、眼神迷离,竟然开不了口。
两人来到坟前,只见墓碑已立好,钟毅用手轻轻地抚了抚碑身,跪下磕了三个头。文琪也跟着盈盈下跪,待抬起头来,大眼睛里已是泪光闪闪。
由于这一带雨量充足、气候炎热,坟堆上早已长出了许多筷子粗的小树,还有蓬乱的杂草,钟毅用柴刀和锄头忙活了好一阵,才将两座坟堆清理得干干净净。他本来打算将金条、泰铢也挖出来带走,但想到边境有人检查,万一被发现就麻烦了,况且现在还没到最艰难的时候,也就没有动手。
他抹抹额头的汗水,回头一看,只见文琪跪在地上,折了根树枝,一点一点地轻轻掏去墓碑上的字迹里的苔藓和蛛丝,望着“爱妻依香之墓,钟毅谨立”几个字,呆呆出了一回神,竟然又流下泪来。
钟毅心中感动,哽咽道:“谢谢你了,我们走吧!”文琪不语,慢慢拉开旅行包,拿出好多香纸、果品来。钟毅吃了一惊,自己光顾赶路,未考虑到这一层,没想到文琪心细如丝,早背着他准备好了。两人将香纸分成两份,在父女俩坟前点燃了,又把果品供上。随后,文琪双手合十跪下来,心里默念着:“嫂子,你放心吧,大哥我会替你照顾好的,假如你在天有灵,请你保佑他平安、健康、快乐吧!”
做完这些后,已是晚霞满天,两人随即下山,钟毅低头默默地走在前面,文琪却痴痴地不时回头看。
由于家里什么都没有,钟毅决定带文琪去曼塔家。渡过南览河,一上岸,他们发现前面已设立了关卡,一个班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正在对过往的人进行检查,军帽上的红五星闪闪发光,旁边还有几名武装民兵。钟毅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轮到他们两人时,一名战士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和善地说:“先生,请接受检查!”由于这儿长期有边无防,钟毅什么准备也没有,士兵们也就不予放行。
这时候,一名民兵一转头,忽然看见他,喜道:“钟毅,你回来了?”钟毅一看,这小伙子他很熟,就住在曼塔家旁边,连忙说:“你好,请问我舅舅在家吗?”小伙子咧嘴一笑,说道:“在呢!”然后转头对士兵说:“我认识他,他家就住在对面河岸上,没问题!”其他几名民兵大都认识钟毅,连忙附和。士兵还在犹豫,小伙子径直走到班长面前,在他耳边轻声说:“那股残匪就是被他消灭的!”
班长一愣,对钟毅上下打量,却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异之处,想了想,随便瞟了一眼两人的行李,见没带什么可疑物品,立即挥手放行。两人刚走过关卡,那名班长忽然大声喝道:“立——正,敬礼!”钟毅吓了一跳,四周一看,只见所有士兵、还有民兵正庄严地举起右手,向他行军礼,他心头一暖,忙向他们挥手致意。
曼塔一家刚吃完饭,忽见钟毅和张文琪风尘仆仆地站在面前,吃惊不小。久无音讯,他们以为他不会回来了,或者被那些土匪的同伙杀了,此时见他好端端地站在面前,连忙赶上前来拉住他的手问寒问暖,个个热泪盈眶。舅妈抹抹眼睛,赶紧去灶房弄饭给他们吃。
文琪从出国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听着熟悉的乡音,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很好奇、新鲜,笑靥如花地问东问西,显得喜不自胜。很快,饭菜弄好了,曼塔到镇上打了两斤酒,准备高高兴兴地陪钟毅喝两盅。
三人在桌旁坐下,曼塔给钟毅和自己各倒了一小碗,又问文琪喝不喝,文琪见他们兴致很高,干脆也倒了半碗相陪。两人各自聊了近况后,曼塔看看文琪,问道:“钟毅,她是你的未婚妻吧?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钟毅摇摇头:“不,她是我的老板!”曼塔一愣,随口说道:“原来是这样,闺女,你真是年轻有为呀!”
文琪忽然狂态毕露,笑道:“对,我是老板,老板,哈哈!来,喝酒!”说完,一仰头把半碗酒干了。由于喝得太猛,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泪水一下子流了满脸。随后,她放下碗,双手捂住脸,跑出院门。钟毅等了一会儿,怕她出什么事,赶紧跟出去看,却见文琪正在外边的拐角处低声饮泣。
钟毅一下子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想了想,他说:“妹子,你的心意我懂,我也不是铁石心肠,可我……我需要时间!”
文琪心里更加委屈,暗想:“时间,又是该死的时间!知不知道,我表姐等了你八年,我也等了你两年,你还要我们怎么样?”
原来,两年前她偶遇钟毅,几分钟后竟又错过,从此心里再也无法平静下来。想想表姐当年对他爱之入骨,肖钰已远走美国,尽管对钟毅的近况一无所知,文琪心里却不知不觉就产生了替表姐照顾他一辈子的想法,一颗心竟然牢牢地系在了他身上,情之所钟,再也割舍不得,也就对其他的男子关闭了自己的心扉。
两年过去了,尽管她多方打听,钟毅却音讯全无,仿佛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存在一般。就在她的心一点一点凉下去,以为再也不可能见到他时,没想到这个冤家又突然出现了。文琪大喜欲狂,同乡聚会那天晚上,从阿乐口中得知钟毅还要来接他们,就故意落在后面等着。当晚钟毅送她回家,她终于了解到这些年他吃了这么多苦,心里更加疼惜。
令她大喜过望的是,因了肖钰的原因,母亲爱屋及乌,竟也对钟毅大加赞赏,并提出请他到自家公司来帮忙。可没想到她多次含蓄地表露心迹,两人又共同打拼了这么长时间,钟毅却心如止水,不为所动。在他的亲人,对,曼塔算是他的亲人——面前,还是称自己是他的老板,怎不令她心如刀割?
曼塔也是大惑不解,怎么会这样?看钟毅的样子不像说谎,可这姑娘明明对他一往情深,从她的一颦一笑、脉脉凝视钟毅的眼神,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难道自己看走眼了?他心里暗暗将这姑娘跟去世的香儿对比,觉得两人都一样纯真善良,都很耐看,香儿是自然中带点野性的美,而文琪除了貌美外,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受过良好的教育,打扮得体,性情温婉,应该对钟毅以后的发展更有帮助。难道时至今日,钟毅依然还深深地沉浸在往事中不能自拔?这可不太好,作为亲人,自己得劝劝他!
钟毅等文琪慢慢平静下来后,两人又回到桌旁,但谁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各怀心事。
过了一会,曼塔提议喝一口酒,然后放下碗,语重心长地说:“钟毅,我知道你对香儿念念不忘,对她的死仍心怀内疚,但我还是那句老话,香儿的死罪不在你,这也许就是她的命吧!现在,仇也报了,一切都过去了,我想,香儿如果泉下有知,大概也不愿意见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一定会盼望你过得幸福、快乐,当然,这也是我们一家子人的希望。遇到合适的,还是成个家吧,我们不会有什么意见。不管怎么说,日子还得一天天过下去,你还年轻,又有本事,心地善良,好人会有好报的!”
钟毅说:“谢谢你的关心,我会考虑的!”曼塔又叹道:“在我看来,国家是有负于你们的,但共产党跟其他的党派不同,懂得知错就改,总有一天,你们会受到公正对待的!舅舅一天天老了,近来经常会梦到我那苦命的姐姐、香儿,还有你,你们永远都是我的亲人!今后你无论到哪里,累了、倦了,都可以回来,有时间,你多回来看看我!”
钟毅心里一酸,哽咽道:“我会的,希望你们一家好好保重!如果我一时回不来,清明时节,还请你们到香儿坟前烧点纸,陪她呆一会儿!”曼塔说:“这个自然,不用吩咐!”
第二天清早,曼塔送他们两人过哨卡,解放军士兵和民兵仍然齐刷刷地向他敬礼。离开哨卡后,钟毅叹道:“其实杀那伙匪徒时,我光想着报仇,并未意识到是在为民除害,没想到这么长时间了,他们还记着我。”
文琪脑海里忽然想起表姐、杜老板、阿乐等人跟钟毅的交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相信,所有跟你交往过的人、把你当朋友的人,是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的!”文琪当时也许只是借景抒情,没想到当他们回到帕奇,一个对钟毅念念不忘的人竟然又给他们带来巨大的惊喜,甚至令他们好长时间都如在梦中。
因为担心文琪吃不消,回去时钟毅也就不再拼命赶路,再加上半路下了几场雨,路面异常湿滑,所以,他们花了五天时间才赶回帕奇。
通过几天的朝夕相处,在善良体贴、柔情似水的文琪面前,钟毅感到自己内心的坚冰正在慢慢消融,心弦已被柔柔地拨动。他决定试着跟文琪好好相处,珍惜眼前来之不易的一切。
(作者:普家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