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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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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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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待岁月深处解(第二十一章)连载

 

第二十一章

那年七月初,我从豫西南老家回到北京,夜里,天空就像一个大大的水罐子,既潮湿,又闷热。午夜时分,暴雨倾盆而下。

一连三天的大风强降雨过后,天气仍是湿热得很。清晨,我走在仍是水浸浸的石板路上,看着那被风吹落的树叶,仿佛惊悸未消,再无归依似的紧紧贴伏于青石板路面上。

我弯腰拣起几片肥硕的叶子,哀伤地说,哎哟,夏日,是树叶们青春正盛的时节,却被一场无情风雨给剥落了啊。我为叶片突遭风雨唏嘘,却意外发现在石板的缝隙处,或地砖的表面有一层被晕染似的墨绿色地衣。这种墨绿色的地衣,在城市虽很少见,但在我记忆中,却似曾相识,它们不就像我老家门前那棵老槐树下地表泛起的墨绿色吗?!

这是岁月、季候和连阴雨天共同的杰作!

这是落叶化腐朽为神奇的生命延续!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落叶”虽和“落红”颜色有别,但就其品性是一样的,都是具有正视现实、隐忍牺牲、爱与奉献等美德的!这诸般美德,使我想起了在老家时,二叔和罗叔聊到他们人生岁月深处的那些耐人回味的经历——

只见二叔递给罗叔一根烟,掏出一个白色的打火机,凑到罗叔跟前,啪地一声给罗叔点着烟,又把那跳跃着的黄火苗马利地移到自己的纸烟下,唏溜,猛吸一口,吐出长长的白烟,就像吐出了过去岁月绾结在他心胸中的无数块垒与雾霭。

二叔等烟雾从他鼻孔中冒完,把刚才和罗叔聊天的话锋一转, “嗨,过去那些没意思、没价值的事儿,就像这烟雾,早都散了。个人之间的恩怨、委屈,不管是社会历史原因造成的,还是遇人不淑造成的,在今天看来,都已经不算啥了,谁也不会记到心里一辈子。

“还是老话说得好,量小非君子,吃亏人常在。如果说那些年月咱吃亏了,就算是拿委屈换阅历了,或者说是为社会、时代做牺牲了。

“你换个角度想想,他胡岩早死了,我为啥还要把那些陈年烂事像石块一样搁心里?那样,硌得难受的,岂不是自己?所以,我劝你,也别再为以前的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伤心生气了。

“我打个比方说吧,当年,咱俩好比是小树,顶住了苦难的风雨,活到了现在,咱俩看到了盛世盛景、还享受到了国家的富裕成果,过上了电视、电话、空调、冰箱家电齐全的好日子,这是胡岩没看到、没享受到的吧;咱俩在这世上比胡岩走的路长,见识自然比他多吧,这不也是一种幸运吗?哈哈,我跟你说吧,凡事,不钻死胡同,把今天的好日子,当成是太阳撒向心中的光亮,那点雾霾自然就散开了。

“罗哥,到现在,你还在跟那个死胡岩生的啥气呀,你这不是自找气生吗?我再劝你,早年,你跟胡岩之间那些无意义、不可取的争、斗往事,你就把它们当成被一场大风刮跑了”。

罗叔说:“你说的是这个理。可是,我确实没你心胸大,有时候回想起来,还真是生气。那时,他把你整趴下后,哈哈,实话难听啊,你可别介意……”

“都这年龄了,还介意啥哩。要说,也不是他胡岩把我给整趴下了,我是为了老婆娃子能有个安生日子而趴下的,我是为命运而趴下的……”二叔抢过罗叔的话,他嘴上说着“不介意”,可从他的话音里,有谁听不出他的介意和对命运的不屈吗?

罗叔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水,接着说:“当时,胡岩又担心我跟他竟争岗洼大队支书的位置,就杀了个回马枪,又把枪口朝向了我。他胡岩如是个男人,枪口朝我也罢,可他总是出些下三懒的阴招。

“唉,真不是我心眼小,他死了,我还要说他,可我要是不说,你哪里知道他干的坏、歹事啊?我举个例子吧,你也知道,你嫂子胖得跟猪一样,笨手笨脚的,也不像他老婆那样泼妇,她哪是他老婆的对手。他支使他老婆在地里干活时找你嫂子的茬儿,不是骂,就是动手打。别看他老婆平时说话声音不大,那家伙跟他一样阴毒、狠着呢。她跟你嫂子每次在地里打架,吃亏的总是你嫂子。有一次,我老远看到他老婆踦在你嫂子的身上,一手拽着你嫂子的头发,一手搧你嫂子的脸。等我跑到跟前,我一把摔开了胡岩老婆,可你嫂子自己都爬不起来了,她两眼乌青,口鼻出血,我如再晚到一会儿,那恶婆娘还不把你嫂子给打死了?直到现在,我一想起来那个场景,我这胸口就疼得难受。那时,人们也不懂法啊,我骂她两句,就把你嫂子弄回家了。第二天,你嫂子起不来了。气下的病,叫啥?气结胸?很难治啊,一直在老中医丁先儿那里吃了三个月的中药才有好转。搁现在的人们,还不报警了?来抓了她?让她赔偿?……唉,那年月,人们也真是无知,所以,胡岩之类的地头蛇们才猖獗至极”。罗叔万端感慨着过去受屈的岁月。

一旁做着针线活儿的二婶子插话说:“是啊,这一提到过去,我这心里也是酸溜溜的。你王军子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自己吃了忘狗屎,还让罗哥也忘了过去受的那些委屈?当年胡岩差点没把你整死!可好,前年胡岩老婆腿上长了个脓疮,你还按你祖爷爷留下的药方,为胡岩老婆配些中药粉,还特意跑一趟,为胡岩老婆送药粉,为她治好了疮。罗哥,你说他的腿贱不贱?对胡岩老婆咋恁殷勤哩?……”

二叔截断二婶子的话,笑着说:“嗨,虽说他胡岩整过我,但他老婆不是没整过我嘛,一码归一码。胡岩早死了,她一个女人家的,咱都这把年纪了,腿上长的疮,流着脓,疼得她都下不了床,也怪可怜的。再说了,老话不是说过,死不记仇嘛。照你说的,如果人与人的新仇、旧怨,祖祖辈辈都记着、结下去,那么,这人世间岂不是成了一张大大的仇、怨之网了?这样的话,何时才是个头啊?!

“算了吧,人要看长远,积德行善,总有好报应的。再说了,他胡岩不就是因为把事做得太绝,才落得个短命鬼的下场吗?!”

二婶子嗔睨二叔一眼,讪笑他说:“哼!你别说得跟唱的一样好听。他老婆整没整过你,谁知道哩?你不就是因为胡岩老婆那杨柳细腰瓜籽脸长得好看,你才屁颠屁颠去她家里,就是多看她一眼,也舒服着哩!”

二婶子揶揄二叔也不拣场合,她只管自己说笑过瘾,也不怕二叔难堪,惹得一旁的罗叔哈哈大笑说:“好看不当饭吃。你可别胡说,在他王军子眼里,你比她好看多了,王军子咋能看上胡岩那朵刺梅花呢?!”

罗叔绵中藏针哂笑胡岩老婆的话语,弄得二叔不尬不尴地唬着脸冲二婶子说:“去去,你这二性子人,尽说些不着调的话!”

还好,二婶子自知信口开河,她抿嘴笑笑,并没有跟二叔的话交锋,她识趣地把话题一转说:“罗哥,那几年,俺家后边的日子好过些,还真得感谢你的帮扶。自打你当了咱们岗洼大队支书后,是你来家里让他王军子去咱岗洼大队小学教书的,不然,他后来咋能有机会到公社、县里去工作?……

“嘿嘿,嘿嘿……”罗叔苦笑了两声,嗞溜、嗞溜狠吸两口他指缝间的那烟屁股后,顿了顿,眼睛看着他面前已经收起的棋盘子,迟迟疑疑、转弯摸角地说:“唉,岁月不饶人呐,咱哥俩都老了哇。既然今天咱们把话聊到这儿了,我就实话跟你俩说了,也算是我对你家和王军子一个迟到的歉意,也免得我把这歉意带到墓坑里去啊!”

罗叔瞅着二婶子,一脸尴尬地说:“我不绕弯了,其实,我有对不住你家的地方,更对不住王军子。王军子命运的改变,你家后边日子慢慢地好转,应该感谢的人,是当时咱们公社的耿钧书记。”

“嗯,不会吧?到底是咋会事儿啊?”二叔和二婶子异口同声地说,显然,他俩都被罗叔的话给说懵圈了。

罗叔又似自顾自地说:“唉,这人呐,是啥命,就是啥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罗叔一边慨叹着人生无常,一边嘻哈着说,“哈哈,这个事呀,说起来话长,咱就打根上说起吧。你们也知道,那年,胡岩在犒劳‘棒子队’员时,他圣人蛋、爱逞强、爱听好听话。可好,他在‘棒子队’员的奉承下,被‘灌’死殏了。结果,他撂下岗洼大队个烂推子,将近半年都没人接大队支书的担子。

“记得那是一个上午,咱上坡公社新来的书记耿钧来咱们岗洼召开大队干部全体会议。那时,我还是大队兵役营长,正在大队开展征兵工作。等会议结束后,我跟耿书记私下汇报了征兵工作开展的详细情况。耿书记边听边点着头,好像对我的工作十分满意。可他听着听着,忽然说:“嗨,我想起来个事儿,向你打听个人,他叫王军子吧,你认识他吗?”

我连忙说:“认识,认识,他鸡鸣村的,是邻村的老熟人。”

耿书记也是直爽之人,他笑着说:那就麻烦你帮我问问他愿不愿去公社工作,跟干部们一起上下班,星期天可回家帮助干干农活儿。至于让他具体干啥、乡临时工待遇工资多少,等党委会商议后再说。”

“嗨,老实说,也不怕你们生气寒碜我,当时,我一听到这样的好事儿,出于私心和年轻好胜,我想让耿书记考虑考虑我,就不假思索地说:‘他可能不会去吧,他家娃们多,家务事儿多,自留地里的农活全靠他一人……’

 “谁知,聪明不过耿书记。他略一皱眉,笑笑说:“罗明同志,你工作思路很清晰啊,我一听你汇报工作,就知道你是岗洼大队的一块好料子……

 “我等着下文呢,不料,耿书又把话绕回来说:‘唉,对了,你还是先帮我问一问王军子,等我下周再来开会,你通知他来大队部见我,我亲自跟他聊一聊。’

“你说,那个上午,公社耿书记就像是为你而来的一样。那时的我,年轻幼稚,一时也没听出来耿书记的话中话,只一门心思想着为啥让你王军子去公社干临时工?为啥我就不能呢?我回到家后,晚上躺床上反复考虑这个事儿,最后,我决定把这个好消息揣进自己的皮囊里,不告诉你。

“唉,这嫉妒啊,是人心里长出的一棵毒草!有时,一句话的事儿,可以成人之美,可以让一个人少走拐弯路,甚至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反之,人的嫉妒心就会像毒草一样坑人、害人,甚至能把好事给变成了坏事!”罗叔自个感叹着。

他接下来说:“一周后,耿书记又来开会,我谎说你不愿意去。你这个好事儿就这样泡汤了。原本想着之后耿书记会考虑我的,谁知,他找我谈话,让我当岗洼大队的支书。

“嘿嘿,你知道吗?当时,我的心头是一喜、一后悔:心想,耿书记啊,你如早说,我就不会在心里跟王军子较劲了。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

“说实话,后来,我的良心一直不安,在心里那个后悔哟,觉得很对不起你。有时,我在心里责骂自己,你是谁呀?你是罗明!人家王军子说话稳、行事端,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你为啥要步胡岩的后尘?跟着胡岩鹦鹉学舌般害人家王军子?

“当我担任支书后,为了弥补对你的亏欠,那年秋天开学,我才通知你去咱们岗洼小学去教学的。再说了,咱们岗洼小学教师队伍也非常需要你这样的老师啊!……

“嘿,罗哥,看你把他夸得像朵花一样,他有那么好,为啥还总有人要坑他、害他?” 显然,二婶子有些不高兴,她是有意绕个弯来巧说罗叔呢。

二叔吸一口烟,白了二婶子一眼,二婶子装作没看见,仍说个痛快。

 罗叔也没介意二婶子的话,他又说:“哈哈,你教学这个事儿,就是这么个原委,唉——,不都是因为我年轻时心胸狭隘呗。现在,我说出这些话来,虽说有点二殏,但这个事儿已憋在我心里几十年了,今天我鼓足勇气终于说出来了,我以后就轻松了。”

二叔低着头听着,一言不发。

罗叔又说:“军子,鉴于我担任支书后的为人处世和这几十年来咱哥俩的交情,我想,你会原谅我的吧?”罗叔说着,也不好意思得低下了头。

既然罗叔能坦陈年轻时对不住二叔的往事,说明罗叔的确是从内心在向二叔和二婶子表达歉意。

二叔虽然对罗叔突然说出的这些过往听得有些懵,但他还是赶紧安慰罗叔说:“嗨,这人呐,谁还没点私心。你只比我大两岁,年轻时争胜心强,是人之常情,这不算啥,这么多年了,都过去了。再说了,现在咱俩都这把年纪了,连胡岩我都从内心不跟他计较了,还说你哩?罗哥,我劝你赶快把这些陈年往事清清仓、兜兜底儿,都让它们被大风刮跑算殏了!以后啊,咱每天吃好每顿饭,你有空了来找我,咱俩下好每盘棋,轻松舒坦过日子,别再让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把脑子塞得满满的了!”

显然,二叔故做轻松的一番话,是有意淡化罗叔的难堪和内疚,是有意宽慰和开导罗叔在岁月中那颗对往事放不下、又不安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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