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顺势把话一转,打破了流动在他和罗叔间尴尬的气氛。他说:“哦,我想起来了,你说的那个耿书记呀,八成是在胡岩死的那年夏天,在吕村烟叶收购站,他跟我是有过一次照面。当时,他还跟我说了几句话,但人家是公社书记,我也没在心、也没敢再多言,而是溜之大吉了。
“人家公社书记跟你一个小百姓说话,那不是遇到贵人了?你还‘没在心’?没在心,你就错失了一次好机会!”二婶子还在借二叔的巧怪罗叔哩。
“噢,公社书记跟我说句话,就是要给我机会了?照你说,他跟那么多人说话,那得多少机会啊?你这不是驴嘴扯到马胯上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二叔怕罗叔脸面上不好看,故意拿难听话塞二婶子本来就不好受的心。
二婶子根本不去意会二叔话的用意,而是以她向来不肯示弱的性子说:“嘻嘻,过去,皇帝微服私访,不就是走到大街上、老百姓中间,跟老百姓说说话,一旦碰到有才干的人,一句话的事儿,就有可能把他调到金銮殿皇帝身边……”
“看看,这半吊子人,尽说些站在平地上、也想摘下天边五彩云的话。走,走,罗哥,咱俩外边下棋去,不听她瞎叨叨。”
二叔真是一个好面子的人,也许罗叔听到二婶子话,也就一笑了之,可他非得顾及罗叔的面子,怕二婶子的话让罗叔脸面上挂不住,只见他双手端起那个用破木板子画成的象棋盘子走向了门外,把棋盘子往老槐树下那个石条桌子上一放,又返回屋子里端茶杯、搬凳子,罗叔不得不也端起他的茶杯子,跟着二叔走到了屋外石凳子前,把二婶子一人撂在了屋子里。
罗叔怕二婶子不高兴,再吵二叔,就笑着找话说:“他二婶子,我俩杀一盘就晌午了,今中午我可不回家了,就在你家噌饭了?”
“行啊,没问题,不过,我做的饭菜,可没有嫂子做的好吃。”二婶子半推半就着。
“行了,别恁多废话!快去拌面、碾面条吧,去地里摘把儿豆角、辣椒,炒俩菜,一会儿我哥俩喝两盅”。二叔瞅着二婶子命令似的不由分说。
二婶子虽然心中不乐意,可罗叔是她家的常客,她也说不出口,而是板着脸白了二叔一眼。
石条桌子前,二叔把棋子哗啦倒在了棋盘子上,罗叔顺手拿起一个红兵摆到面前,二叔自然是黑子了,两人各自摆好了棋子,相互谦让着让对方先出棋子。只见罗叔拿起一红“兵”,“啪”地向前一步,惊醒了头上的知了,它 “吱”地一声大叫,引起周围树林中所有的蝉鸣,立时,二叔门前那老槐树的浓荫里,被蝉声织成了一张大网,罩在了二叔和罗叔的头顶,一阵小风吹来,拂去些蝉声的聒噪,给人带来些快意。
二叔正凝神出棋,罗叔忽然问二叔:“咱俩接着聊,小声点,别让他二婶子听见了。我问你,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想明白,你家跟耿书记一不沾亲、二不带顾的,耿书记是咋知道你的,又为啥要你到公社去干临时工?那个时候,我不敢直接问耿书记,也没法子问你。你说说,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啊?”
“嗨,咋回事儿?要说,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我刚才说了,估计可能是因为那年夏天在吕村烟叶收购站的事儿。”
“咋了?”罗叔急不可待地催问二叔。
“咋了,那几年,你难道不知道吕村烟叶收购站的事儿?咱们公社东片的三四个大队、几十个生产队的烟农,都在吕村烟叶收购站卖烟叶。那个秃顶老余,你还记得吧?吕村烟叶收购站的技术员,由他验级、过秤、定价格,人们送他绰号叫‘三压’技术员。
“每到烟叶收购季节,吕村烟叶收购站院内那乌央乌央的人群,挤得密不透风。人们起大早、带干粮、排长队,天又热,你说,如果再遇到老余使性子、撂挑子,人们能不跟他急眼吗?
“记得那天我去卖烟一直等到后晌,真是又累又渴又疲乏。当时,突然起风了,天阴得滴溜溜的,人们都急得炸了毛。偏偏那个时候,只听你们王村的一个女人骂老余:‘你个余秃子,你手拿秤砣,恁大权呀,你压级、压价又压秤,你叫‘三压’啊?!这烟仓是你家开的呀?你真是屙血也不拣个地儿啊?你的心难道不是肉长的?咋会比旧社会的地主老财还狠哩?!’
“要说,那个女人是有点得理不饶人、骂得是有些难听,弄得老余头上也直冒火星子。只见他把秤磅往仓里一撂,就要去关门。
“这时,人们都像是炸了毛的公鸡,都急得挥着拳头哇哇大叫。一个小伙子上前一把揪住了老余的衣领,抬手就要打老余。
“就在这个时候,我挤过人群,一手抓住了小伙子抬起来的手,另一只手猛推了老余一把,才算把他俩分开了。我要是晚来一步,两人打起架后,那天谁也别想买烟了。
“把他俩分开后,我又伸开两臂拦住了激愤的人群,示意他们后退,然后,我转身大声说:‘老余,你跟女人耍啥二殏脾气哩?烟仓的大门是朝烟农开的,你随便关门是不对的,你也清楚,大家都辛苦等一天了,这天又快下雨了,这么多车子的烟叶,一淋雨,一霉变,就都白瞎了,这可是大家一季子的血汗钱啊,你让大家的烟叶快点入仓,让人们空车快点回家才对呀!……’
这时,人们都大声附和道:‘就是,就是,烟仓是你家开的?你想关门就关啊?我们在这儿排一天队了,这么多人,你们烟仓为啥不增加过秤人员啊?’
我又放缓声音,跟老余好气说:“老余,桥归桥,路归路,生气归生气,但工作还要干,对吧!你快点把秤磅拿出来,正常验烟、过秤,我保证一点事儿都没有,然后,我又转过身对大家说,谁不想早点、快点回家呀?是不?
“人群中齐声说:‘是——!‘
“我又赶紧跟大家说:‘老余去仓里拿秤磅了,一会儿天要是下雨了,咱们拉着这烟车子往哪躲啊?大家都配合点,让老余也能快点……’
“嘿,没想到,我这么一恨一哄,老余还真给我面子,他扭头就去仓里拿秤砣……
“说来也巧,那天,可能是耿书记来烟仓摸底检查工作吧,哈哈,就像天凤她妈说的,也许是‘微服私访’吧,就在老余往磅秤上放秤砣时,耿书记站到了他面前说:‘刚才群众的话我都听到了,磅秤前,就是你的工作岗位,哪能随便离开、撂挑子?老余,上周,咱公社召开的烟叶收购会议你参加了没有?会上,我对你们提出了哪些要求,你还记得吗?群众这么多烟叶,如果淋雨了,是谁的责任?你个人能赔得起吗?’
“哈哈,当时我根本不知道向老余训话的人是谁,只见老余平常高昂的头,一下子蔫得像黄瓜把儿那样勾下了。他小声嗫嚅着:‘耿书记,我参加了,我记得,是我不对,我现在就改正。’
“可好,我一听到‘耿书记’仨字,就赶紧趁势加力替群众出口恶气说:‘是啊,这烟叶从育苗、栽种、打杈、防虫、刷烟、穿烟、炕烟、拣烟、扎烟、装拍子(把扎好的烟把子,整齐地摞在一个竹拍子上),又拉到烟仓验级、过秤,群众花费了多少工夫,付出了多少辛劳,流淌了多少汗,等着换俩钱,一为生活,二为再买化肥、种子,再投入生产,谁家没老小?谁人不是爹娘养大的?无论干啥,都要凭心窝子那四两肉,心摆正了,群众肯定没怨气……’
“耿书记扭头看着我问:‘你哪大队的?’
“当时,老余可能是以为公社书记要把我抓起来哩,他停下手中正翻检的烟叶,快嘴快舌地说:‘我认识他,他叫王军子,岗洼大队的!’
“谁知,耿书记并没有理他,而是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老乡,你说得太对了,这是老余工作上的错误,也是咱们公社干部工作没有深入细致做到家,你放心,我们的工作会改进的。以后,咱们公社需要像你这样敢讲真话的人,协助干部们把工作做好……’”
二叔喝口水,嘿嘿笑笑说:“罗哥,你知道吗?我一听人家耿书记既谦和又在理的话,我当时气得鼓鼓的肚皮子,一下子就像放了气的气球那样,瘪了,我一时大张嘴,也不知说啥了,直让我感到自己刚才失态、失言了,我不好意思得赶紧挤回到我的烟车旁,并没在意他最后说的话。
“哦,原来耿书记是这么认识你、并记住你的?!”罗叔吸了一口烟,随手翻了一下那个红‘兵’,脸上悄悄浮过一丝尴尬,他赶紧说:“那时,耿书记可能是刚到咱们公社半月吧,咱们公社的具体情况,他还真的不清楚。”
二叔意犹未尽地接过罗叔的话说:“罗哥,你也知道,我王军子并不是那种落井下石之人。说实话,那天,王村那个女人骂老余的话是难听点,但骂他狗眼看人低、势利眼也是活该!那时,像你们大队干部、社会上有头脸的人,或者跟他熟络的人去卖烟叶,他连手都不伸一下,就过秤、完事了,既不折秤,又不压级。而群众的烟叶,他能像拽鸡毛那样,不翻个底朝天,他就绝罢手,之后,还信口开河,他说烟叶几级就是几级。你说,这烟叶在烟农手里,看得像自家娃子那样,珍爱呵护,可一拉到烟仓后,就这样被压级压价、糟蹋宰割,谁能没怨气?!
“罗哥,你别哼哼啊,我说的可都是实话。那时,你是大队干部,可能是没吃过老余的亏了,也不太了解真相。我今天实话跟你说,咱公社东片的三四个大队、几十个生产队的普通老百姓,只要去过吕村烟叶收购站卖过烟的人,谁不嫌他老余割‘肉’啊?
“你知道他为啥割‘肉’啊?他割‘肉’,是为了来填补他走后门、关系户的烟叶价格!
“唉,那时,刀在老余手里,被割的群众,能不嫌疼吗?可是,普通百姓谁敢叫唤?谁敢跟他掰叱啊?只有认宰、忍割。
“你也知道,我王军子也并是那种爱抢风头之人,也没想过能让耿书记认识我,对我能有啥好处,我只不过是想让咱们公社书记知道老余工作的随意性给群众造成的伤害,我才有意说了那样一通话。
“罗哥,就像你刚才说的,咱今天既然聊到这儿了,那么,我问你,那几年,你们大队干部是真不知道这些情况,还是睁只眼闭只眼地装糊涂?因为这些原因,咱们这一带的烟叶,群众起五更爬黄昏,悄悄去湖北襄樊(今襄阳市)卖,外流了多少烟叶啊。虽说路程远点,费点脚力,也就一天一夜的工夫,一车烟叶到人家那里,好家伙,能多卖二百多块钱哩。”
罗叔接过二叔的话说:“是哩,是哩,你说的,我都知道。我家大娃子长虹还跟村里老袁去过襄樊哩。人家那里收购的烟叶价格原本就比咱们这里高,所以,人家把豫西南这一带的烟叶吸引过去不少。用现在的话说,这就是竞争策略。可那时,咱河南人实诚,不懂这个。”
二叔说:“也并全是因为河南人实诚,即使上边制定了好政策,也被老余们这些私字当头、在关键位置上的和尚把经给念歪了、念跑调了,弄得群众怨声载道!群众宁肯拉着烟叶车子,两头不见日头地往湖北跑,也不愿在咱脚窝子下卖烟叶了!”
二叔说起豫西南烟农的痛点,就像如昨般令他感伤不已。罗叔弹弹他手中的烟灰,笑笑说:“那时,因收购烟叶产量上不去,县、乡两级也进行过调查,也曾安排人员堵、截过去湖北卖烟的烟农。老实说,我那个时候,真是睁眼、闭眼装糊涂。我认为,咽叶是群众自家自留地里种的,是自己的劳动产品,既然在本地卖不上好价值,就不要管人家去哪里卖烟叶。只要群众能多卖俩钱,增加家庭经济收入,让群众的日子好过一些,这有啥不好?!”
“对,说明你的工作思路超前,就像这几年的商品流通一样。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烟叶、棉花、芝麻、大豆等,是咱们豫西南一带的主要经济作物,你说,如果这些农经产品都流失到湖北了,那湖北不等于像是拣到了蹦蹦枣那样高兴吗?
“怎么说呢,这就像是自家养的鸡,跑人家窝里去下蛋。没有了蛋,鸡就不能‘抱窝’、再生小鸡啊!咱豫西南没有烟叶、棉花等农经产品的再加工、再生产,自然就没有土地、劳动力的剩余价值!比如说咱县城的卷烟厂,那时生产的白河桥香烟在豫西南一带赫赫有名,销路很广。可后来呢?我听说是因为烟叶质量上不去,产量一路下滑,不到一年时间,就造成恁大的厂子因减产而让工人下岗、转岗……。你说,这能不影响咱县里的经济收入吗?如此麻痹、我行我素的工作思路,咱这一带的人能不穷吗?”二叔颇感慨地说。
二叔和罗叔只顾嗨聊,竟然忘了下棋。他俩更不知道二婶子正在灶房里汗流浃背地炒菜、下面、捣蒜泥呢。
二婶子在灶房门口,把头向外一伸,用他的围裙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子,一边大声喊道:“饭好了——、吃饭——”
二叔和罗叔也聊饿了,他们麻利地把棋牌子收了起来,二叔端着棋盘子向堂屋走去。
二婶子左手一盘蒜沫豆角、右手一盘辣椒炒鸡蛋,快步走向门前那棵老槐树荫下的石条桌,她扭头对二叔说:“快去把面条捞出来吧,冰太久了,就不好吃了。”
二婶子说的“冰太久了”,是豫西南人民在夏季暑热天常吃的油醋蒜汁捞面条,也叫蒜面条,又叫凉面条。其做法简单,吃起来爽口,还防肠胃炎。这种蒜汁凉面条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它像豫西南人民泼辣不拘小节的性格。
早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农村家庭孩子多,差不多都在三个以上,这样,如果三代人同吃一锅饭的话,至少也都是七八口人以上的大家庭。那时,哪有碾面机,都是手擀面,如果大家庭想吃一顿可口的蒜汁捞面条,就要把面条和苋菜(或其他菜)分开下锅煮熟了,再分别用笊篱捞出来,放到准备好的一大盆从井里刚挑回来的凉水里,即叫冰一下。冰过的面条,不热、不粘,口感爽、滑。然后,再浇上用香油、醋混合搅拌好的蒜泥,即油醋蒜汁,用筷子把捞面条一搅拌,饭未入口,油醋蒜汁的浓郁味道就四散飘香啊。在那个没有空调的年代,夏日中午吃这种蒜汁凉面条,头上才会少冒些汗啊!
“哎呀,这早已是小时候的味道了,讲得我都馋口了。朋友,你如不相信的话,请您按我说的做法,也吃一顿、尝尝吧?
“当然,在今天物质极大丰富的前提下,你会把凉面条做得更营养、更好吃。比如你可在‘油醋蒜汁’和菜品上再丰富些内容呀!
二叔把一大碗凉面条放到罗叔面前,又向两个小茶碗里分别倒了小半碗赊店老酒,罗叔饭未入口,先夸赞二婶子说:“你干活比你嫂子麻利多了,一会儿可整出一桌子饭、菜来。”
农谚云:桃叶帽子是假的,人人爱戴。二婶子听到罗叔夸赞她的话,笑笑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做饭顺手,米、面、油、菜、鸡蛋一应俱全,不用发愁。要是搁那几年,任凭我咋手忙脚乱,也整不出这些饭、菜来。”
罗叔又瞅着二叔说:“这么实在一大碗面条,搁那几年,放点野菜,再糊点玉米面,够一大家子人吃了。可惜呀,现在老了,吃不动了。”
二叔说:“没关系,能吃多少是多少,来,咱俩先喝一口。”
二叔说着,端起面前的小酒碗,咣啷一声,将罗叔手中的酒碗碰得清脆。罗叔端着酒碗一本正经地说:“这碗酒我先干了,也算是我向你王军子和你老婆孩子一家人迟到的歉意!”
罗叔说着,一仰脖,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只见他咧咧嘴,挤挤眼,拿起筷子,夹起一根豆角,放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痛快,痛快了!”
二叔也端起他面前的酒碗说:“这碗酒,是我一家人谢谢你!谢谢你隔了这几十年还能对我坦诚这些,说明咱本质上都是好人!
“咱哥俩这算叫啥呀?叫‘和而不同’吧。嗨,不管叫啥,反正都几十年了,全都过去了,你就别纠结了。
“再说了,后来,你给我机会,让我在学校教了一年五年级的语文课,也未必是坏事。我不但又拣起了以前学的语文知识,课余时间,我还能读读报、看看杂志,了解国家有关农村、农民的一些政策形势,不然,以前在学校学的那点知识,全在家务事儿和庄稼活上消磨光了。哈哈,也许命运就是这么个安排法吧。这点过往,咱俩谁也别计较了。”
听到没有,二叔又来安慰罗叔。凡事,他总是先从别人的角度考虑得多些。
罗叔接过二叔的话问:“哦?我都忘了,你在学校只教了一年学,后边就去公社了?我听说,还是耿书记让你去公社的?”
二叔答:“嗯,是的。”
“唉,这人呐,原本是条龙,就是别人想按也是按不住的;老天要交给你的差使,非你干不可,任谁也没法阻挡!
“哈哈,都说‘猫有九条命’,军子,你虽然经历了九曲十八弯,但终究还是学有所用,也算是实现了你的人生梦想了!”罗叔如此真诚感慨着二叔人生命运的迂回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