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费(小说)
何进
这是十多年前的一个故事了,不过至今记忆尤深。
那时我刚调到区组织部不久,还在熟悉部门的有关工作。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早上,我去上班。灰暗的天空纷纷扬扬飘着雪花,我在停车场停好车,刚推开区委大楼的那扇玻璃门,只见一个老女人在向保安打听着什么。走近一看,她头发灰白,脸庞消瘦,身着一件青蓝色的旧棉衣,手里提着一个蜡染的布包。
何同志,她在打听你们组织部哩!保安笑着对我说。
哦,那您登记一下,随我上三楼吧。我对老女人说。
老女人朝我笑一下,把蜡染包的带子往臂弯里挪了一下,朝苍白而又瘦削的十指呵了一口气,拿起笔,在“来访登记薄”上签上自己的名字:陈明月。
我们乘电梯上了三楼,到了办公室,我招呼老人坐下,给老人倒了一杯热茶,问老人有什么事。
我是来交党费的。老人长舒一口气,仿佛是一个走丢了的孩子找到家一样,脸上漾起幸福的笑意。
我有些惊讶,说:交党费交给您的支部就行了啊!不用跑到组织部来交的。
老人见我不解,忙说:你听我解释。接着她说自己原是万山汞矿的一名职工,也是一名党员,属于万山汞矿组织部。在万山汞矿解体后,她和丈夫办了买断手续,去深圳宝安区的一家工厂打工,年纪大了,干不动了,便回贵州来,在省城郊区的新天镇买了房,居住在那儿一年多了。
你回贵州来,深圳那边没有给你开组织介绍信吗?我关心地问。
开了的。只是我们回来的时候,在火车上把介绍信搞丢了,连同几百块钱……
哦,那你后来去信或者打电话去催他们补办了吗?……我见老人脸上有为难的表情,连忙止住了嘴。
……写信去了的,但一直都没有回信。我还去邮局打过几次电话……但那边说那个厂子不久前也散伙了。我本想跑过去一趟,但花费太大,而且家里有事了脱不开身……
那是个小厂吧?我问。
是的,是的。老人笑一笑,我们去那儿打工,好多厂哦,都小得很……有些厂今天成立,没几天就转产或垮掉了……
半年以上没参加组织活动,没过组织生活……这是自动脱党啊!我盯着老人说。
老人急了,消瘦而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我不是故意的…… 我是有原因的……我……
见老人的着急样,我后悔说了那几句话。忙向老人说:这样吧……您的情况有些特殊,我去向部长请示一下咋办。
老人的脸色立即舒缓过来,连连说:这样最好,这样准成,准成……
部长正在五楼参加区委中心组的学习,我把他叫到门口,简明扼要地汇报了老人的情况。部长的眉头皱了一阵,接着舒展开来。他交代我如何去办这样的事,末了叮嘱我一定要办好,不要伤了老人的心。
我回到办公室,老人站起来,带着急切的神情说:成了吧,何同志。我知道准成的……
我点点头说:是的,成了。肯定成嘛。
老人从布包里拿出一个白色塑料袋,打开系扎着的袋口,里面是包折得平整的餐巾纸,拈开一层餐巾纸,里面又是一层餐巾纸,再拈开一层,里面还有一层……五六层以后,最里层是一张青蓝手帕,打开手帕,里面有十元,五元,壹元的纸币,还有角币,分币。一大叠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钱。
这是我十五个月的党费。何同志,你帮我数数吧。
我眼角发酸,连忙把头扭向窗子那边。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已经停了,一抹日曦正浮在东方的蓝天上。
十五个月来,我每到交党费的日子,都要往袋子里放上党费的。老人乐滋滋地笑着说,那表情像个攒钱买玩具的小孩。
我帮着老人清点钱币。……三十,四十……七十……七十三……八十一,八十一块六……
清点完后,我给新天镇党委的杨明远书记打了个电话。
你要来啊?下午整个四菜一汤,喝几杯如何?杨书记在电话那边说。
我是去工作的,还开着车……休息天再约吧。
我收了老人的党费,开了一张收据给老人。老人很小心地把收据折好,放在手帕中间,包好手帕,放进塑料袋,又扎好塑料袋,放进蜡染布包,长舒一口气。
我们走吧,我对老人说。
去哪儿?
送你回新天镇。
使不得,使不得……何同志,我自己坐公交回去就可以啦。
我不是专程送您老回去的,还要办一些事,部长交待的一些事……关于您的。我把去新天镇的目的给老人说了一遍。
在路上,老人有说有笑,像是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工程那么高兴。老人还问起我的工作情况,成家了没有。我也像儿子给母亲汇报一样,详实地回答了老人。
你该成个家了。都二十八啦,好姑娘多着哩!老人笑着说。
您的儿子应该比我大吧?像这些事,应该叫他来帮您跑……
老人的笑容忽然凝固了,她低下头不做声了。我也忙止住自己的嘴,心里责怪自己话多。
到老人家门口了。这是一间普通的平房,有些陈旧,门皮斑驳陆离,屋檐上的油漆已经脱落,瓦沟边的冰柱正滴着水,不时有一两根冰柱落到地上,摔成几截。
老人在门边跺跺脚,抖掉绒布鞋上沾的雪渣,掏钥匙打开挂在门上的锁,说:不好意思,我们没有多少积蓄,只买得起这几千块钱的房子。
我也学老人跺跺脚,走进门去,问这房子有没有房产证。
没有。老人说,我一个人住,要那东西干什么?
屋子里的陈设很简陋,有张大床,一个衣柜,一个台柜和一张桌子,屋中间有一个铁炉子,火是捂着的。
你冷不?老人边问我边去捅炉子。我说不冷,边说边去抢老人的火钩。
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张放大了的黑白照片,照片的四边围着一圈黑纱,照片上是个中年男人,瘦削而苍白的脸,呈现病态,但两只大眼睛却炯炯有神。照片两边是五六张奖状,上面写的文字是:授予“三八掘进队”副队长陈明月同志先进工作者光荣称号,以表彰她在生产劳动中的突出贡献……落款时间是80年到89年。
那是我老头子。他原先是万山汞矿的一个工人,从深圳回来就生病了……我这一年多来就是忙着招呼他和这个家,和组织失掉联系了。老人见我盯着那张照片,叫我坐下,缓缓地对我说。
大妈,您老真厉害!那几年年年评先进啊。我发自内心地称赞老人。
老人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她兴奋地跑到台柜边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很大的铁皮饼干盒,打开盖子,拿出一叠照片来。你瞧瞧,这就是我们“三八女子掘进队”的照片。我们也是风光过好几年的。
我理着那叠照片,一张一张地翻开。有彩色的,有黑白的。她抽出一张大的黑白照,说:这是我们掘进队成立的时候,在三坑的一个洞口照的。我看那照片上二十多个女子,身着工作服,头戴藤式安全帽,正值青春年华,一个个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她们排成两行,站在一个洞口边。旁边是一条铁轨,铁轨上有一排矿车。后面的山洞上面,是一些绿意葱茏的灌木丛。
每一个女子的脸上和唇上,都凃上了一层红釉彩。老人不好意思地说:那是七十年代末,那时还没有彩照,照片拿回来就自己给它上色,上得一点都不好。
我觉得挺好的。一个个都那么漂亮!我称赞道。
老人受了夸赞,像个害羞的少女,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你找得出哪个是我吗?何同志。
尽管过去了将近四十年,我还是一下子找出了照片中的她。我指着一个脸庞消瘦,眼睛里闪耀着青春光彩的女子说:这不就是您吗?大妈。
对,对,那就是……旁边那个高高大大的是我们队长,那人厉害啊!
咋个厉害法?我盯着老人问。
妇女能顶半边天啊!老人仿佛一下子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盯着窗口流下的屋檐水说:那时我们跟男子掘进队打比拼,班长硬是一个人三班连着干,都累吐血了……我们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是胃出血……
我觉得眼眶有点热,站起来走到门边,深吸了一口气。
那么您老呢?您老也一定是拼命的……
谈到自己,老人有些羞涩,笑着说:那也得拼命啊,不然怎么对得起选我当副队长的姐妹们哦……那个时代,人人都想着拚命干……国家建设快马加鞭的时代嘛!
老人的笑意忽然凝固了,说:也就是后来,有一次,我受伤了……
哦,怎么受的伤?
凿岩机倒下来,把我的盆骨砸伤了。老人指指自己的腹部,子宫砸坏了,医生说不能生育。
我的鼻子一阵发酸,连忙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
我那时还没谈对象,我老头子来追我……他一点也不嫌弃我,逼着我和他结婚。不久我们就结婚了。
我和老人沉默了一阵。老人又从那铁盒子里找出一些物件来,瞧,何同志,这几本是我的党费证,这是几颗党徽,这是几本学习笔记……这些东西等会到镇上不知用得着不?
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了。用得着,用得着……肯定用得着!
老人盯着我看了一阵,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思。小何,我就带着这些东西,我们走吧。她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儿放进盒里,整理一下,抱起盒子准备出门。忽然又放下盒子,说:小何,你难得到大妈这里来一趟,办完事在我这里吃个晚饭,吃了再走哈?
我一激楞,想起了什么,问老人:大妈,这附近哪儿有公共电话?我去打个电话。
出门朝左边,街口就有。
我跑到街口的一家烟酒店,拨响了杨明远书记办公室的电话。
咋个老半天都还没到?你在哪里?杨书记在那边笑着问。
我把在老人家的情况对他说了。补充道:你等会儿下班的时候炒一只辣子鸡来,配点蔬菜,再买瓶酒……晚饭就在老人家里吃了。
晓得地方不?
晓得,她都到我办公室几回啦……你今天不回去啦?
要回去!你到时找个人把我的车开回去。
叫办公室主任小赵吧!他今天刚好要回去,省趟公交的钱啦。
我回到老人家里,老人刚好从厨房里出来。小何,去给家里打电话吧?说好啦,吃了晚饭再回去哈。走,我们上镇里去。
大妈,不用去了。下午杨书记来家里吃饭。
哎呦,那我得好好准备。多准备点。
您老什么都不用准备,都由他捎着来。杨书记,镇上的大官,您老不放他点血咋行?我笑着说。
那天晚上三个人都喝了酒,大妈的事也谈得妥妥帖帖。
从那以后,我每个月都要去看陈明月老人一次。就像是母亲和儿子,彼此牵系着对方。一直到老人去世,我和杨书记以及镇上的领导给老人送完终,我的脚才没有踏进老人那间简陋的小屋。
2021-4-3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