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进
夏秋交替的某一天傍晚,贵州作家肖春林驾车从凤凰古城回来,“福特”轿车坏在路上,他就近找了一个修车点,修理工说要等很长一段时间才可以取到车。他感觉百无聊赖,向着不远处的母校缓缓走去。
三十多年前他就是在这里读书的,现在变化大了。喏,靠河边的那棵大柳树还在,他常从河中心游回来,躲在树背后换下湿漉漉短裤;通往师范和农校的那条小通也还躺卧在那里,他和班上一个最矮的同学常在路上散步,最高和最矮组成一道最滑稽的风景,惹得其他系的同学注目他俩,抿嘴发笑,回头率真高啊!瞧,靠近河边的土坡还高耸着,一伙同学常坐在坡顶上唱苏联歌曲,一唱就唱到夕阳西下。其中一个还喜欢捂住右耳唱,据说这样会产生共鸣,发出的音色更悦耳……
公路对面的旧教学楼依旧矗立,红砖青瓦,斑驳陆离,像个垂暮老人蹲在那里。周围他和同学们栽种的那一圈白杨树还剩一些,棵棵参天耸立,笔直粗壮。那几年铜城的待业青年常到他们学院来蹭电影看,也常在这里瞎转游一一几个小流氓还折枝捋叶,为此他和几个同学还和这群流氓打过几回架……啊!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通往嫁娘山的那条蜿蜒小径长满了荒草,那时学校举行象征性长跑活动,同学们每天清晨围着校园跑一圈,然后登上山向体育委员报到。他常常和漂亮苗条的团支部书记跑在一起一一团支书正在动员他入团,每天和他交谈,闪亮而又湿润的大眼盯得他脸红,结果误会产生了,他写了两份稿子:一份入团申请书,一份情书。该交那一份呢?踌躇再三,两份都交了上去。从此团支书也不再和他晨跑,见到他就脸红回避。他也心惊肉跳地等待了一个多月,团是入了,年轻的班主任找他去进行一次长谈,还摁着他的头在办公桌磕了好几下。谢天谢地!大学都还不能谈恋爱的时代,没受处分就应该满足啦!
松林坡的松树没剩几棵了,被一幢幢商品楼挤到一边。那时从上海分来一个外国文学老师,给他们讲授西方文学。她穿着怪异:大喇叭裤,开领衬衫,还把头发烫得卷曲起来。学校里风传她作风不正,经常和一些穿奇装异服的青年聚会,在周末组织一些人在家里跳伦巴,华尔兹,布鲁斯,迪斯科……一直跳到天亮。自己也曾受邀去参加过几次聚会,一推门,好多人在屋里手舞足蹈,地上打着滑石粉,桌上放着“燕舞”收录机,收录机里放着香港走私过来的磁带……虽然看上去有些群魔乱舞,可是淫乱奸宿的场面自己还真一次都没遇到过。
对于她的装束和行为,学校领导多次找她谈过话,她每次都笑吟吟地表示改正,但也只是把喇叭改成直筒,把衣领收束紧些……
肖春林听她讲过古希腊悲喜剧,古典主义,现代的意识流,黑色幽默,新感觉派……当讲到西方现代戏剧把浴盆都搬上舞台时,肖春林羞得红着脸低下了头。老师告诉他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应该完全从学术的角度去看待问题。
在以后的活动中,老师把他作为舞伴,带着笨手笨脚的他学会了所有的交谊舞。而每次在跳舞中,老师始终面带微笑,两只明亮有神的眼睛紧盯着他清秀帅气的脸面。
他的毕业论文题目叫做《魔幻现实主义初探》,选择的指导老师是她。就在这片松林坡,他们热烈地交谈着,争论着,笑声惊得雀鸟飞蹿。她比他只大三四岁,但长相上更显年轻。不熟悉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一对情侣,可是“情侣”公然在堂堂学府打情骂俏,又引起一阵非议。
在一个暮色黄昏,他们从一场激烈的争论中停息下来。老师盈泪的眼注视他好一阵子,然后在他的嘴角边轻轻地吻了一下,转身朝那一条花丛小径跑去了……
那一年的“严打”秘密地准备着,肖春林的父母都在公安系统,较早得到这个消息,他们把儿子关在家里,不让儿子再外出半步。肖春林惊恐万分,惶惶不可终日。他为自己,为自己的指导老师担忧着。当他千方百计逃出家门去报信时,他的老师已经被关进拘留所多日了,她的隔壁关着的是铜城的几个流氓一一就是为教学楼周围的白杨树和肖春林们打架的那几个。
令人庆幸的是:学院领导出面保了她,把流氓罪的牌子从她脖子上摘了下来。学院领导给出的理由是她长期受外国文学的熏陶,接受了一些资产阶级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一一这样的人,接受再教育是可以改造好的,清澈透明的山泉终会冲掉她心灵中的污泥。
再也没有比老师更幸运的啦!百里无一。老师回到了学校,关进寝室反思。不久托人捎信叫肖春林去拿毕业论文。到了老师的宿舍,肖春林看见眼泪婆娑的老师,一颗心揪扯着疼。
他说了一大堆宽心的话,老师叹息一声说:你不用宽我的心了,在这里,我的名声已经臭了,我得换个环境……
老师又挤出一丝笑容,说:你的论文很不错!你如果想在外国文学研究方面有所作为,应该去考研究生……
两个多月后,老师调回上海去了。临走时给肖春林留了个座机号码,要肖春林和她常联系。但这以后,肖春林忙于毕业考试,忙于毕业分配,一直没有拨通那个电话。当他在一个空闲的日子拨响那个电话时,却发现那个电话已经易主,变成一个大商场的公用座机了。
这就是肖春林在夏秋交替的某一天,徜徉在学院的旧校址,回忆起来的一些往事。
大柳树下的羞惭,与团支书并步晨跑,河面上流淌着高亢旋律,年轻班主任的训斥,滑石粉上的旋舞……发生的事过于遥远了,而且这些事在今天看来又显得过于平淡,所以肖春林觉得仿佛是一场梦,从来就不曾发生过。
不过,外国文学老师那银铃般的笑声,那双注视着他的清澈的眼睛,那个轻浅而又撼人的吻,那些优雅高贵的舞姿,却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他不自觉地抬起手,抹了抹自己被吻过的嘴角。
我们那个时代啊,我们那些同龄人啊,那个时代发生的事啊!肖春林的眼睛湿润了。
夕阳下山,河水平缓,车潮涌动,人流熙攘。下班了,人们匆匆向自己的“巢穴”走去。
手机响了,肖春林接通电话。
先生,你的车修好了,来取车吧。
2020.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