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进
苟正汉被捆绑在厨房边的那棵大槐树干上,动弹不得。夕阳的余晖即将散尽,月亮已伸出半张脸了。他蔫吧搭稀,奄奄一息,脸上被扎的那个口已经不再流血了,鼻孔流出的血也凝固了,像日本鬼子的“仁丹”胡。他心里十分懊恼:昨天去杨家寨买盐巴酱油的时候,踫到寨子的支部书记杨旬光,两人在商店门口拉了拉家常。杨旬光说最近偷鸡摸狗的人常到各村寨乱蹿,已经有好几个村遭偷了。你那儿孤孤零零的一个人,养了头肥猪,七、八只鸡,还有那些杂七杂八的废铁料,来几个强盗咋个整?我给你派两个民兵吧,守猪守鸡,守住那些破铜烂铁。你管饭就行啦。
苟正汉拒绝了。
你个卵啰!抠眉抠眼的,几顿饭都舍不得!杨旬光骂他几句。
现在他后悔了:要是来了两个民兵,莫说是这五个卵崽,七八个也保准撩倒……
公鸡山原是万山汞矿的一个采矿点。虽说挂了个公鸡山坑的名字,但其实就一个洞,矿车钻进山肚子,又从山肚子钻出来,都只一个洞。坑是汞矿采矿区的名称,相当于一个科级单位。一个坑有七八个釆矿点,小的也有五六个,再大点的,叫分矿,坐阵的必须是副处级以上干部。
鸡公山离大本营太远了,又偏,离各坑都不近,所以单独划成一个坑。鸡公山坑长去矿部开会,总是坐在角落,总觉得级别不够。极有自知之明。
闲话少扯。却说汞矿这几年衰落了,各坑口纷纷散架。鸡公山坑散得最早,二十多个工人打起背包回去了,能用的设备也用大卡车运走了。剩下些报费设备,破铜烂铁,要留个人守着,等到全矿清产核资的时候,再全部运回处理。
你留下来,如何?坑长和苟正汉商量。苟正汉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有什么要求?坑长问。
没什么,留下电话就行了。
电话不留一一你一天打长途咋办?要花好多钱。
我个无亲无故的单身汉,和哪个打?
哪个管你和谁打……给你加五块钱补贴,有事去杨家寨邮局。
苟正汉四十出头了,尚未完婚。他长得粗大结实,浑身有劲。从背面看去,标准的高仓健身材,转过来就不行了:小眼睛,露出上牙龈的嘴,两个鼻孔朝天,像两门高射炮,挡不住风,经常流鼻涕。
在流行残缺美的时代,苟正汉起码可以作为备选老公的人选,多少也会有一两个姑娘看上他,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使他娶妻生子的美梦破灭了。
那是十几年前,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在一坑做运矿工。一坑有一个坑道是不需要电机车运矿的,只需用缆绳把矿兜从洞里牵出来,顺着斜坡拉上去,直接把矿石倒进山顶的运输皮带,再由运输皮带输送到不远处的冶炼点。
苟正汉和师傅就是干这个活:矿兜来了,把它放倒,把矿石倒在皮带上;矿石散落在皮带下,怕影响皮带走动,拣拾拣拾;有时遇到缆绳懒散,矿兜在斜坡有气无力,他和师傅会去推一推,助助力……
有一次,他和师傅正在斜坡上捡拾掉下来的矿石,缆绳忽然断了,矿兜急速地回落下来。他的师傅正蹲在轨道中间捡着呢,苟正汉见势不好,跑过去推开了师傅,自己却被一只破兜砸中,摔出去几丈远,摔昏过去了。
事后他保住了一条命,矿医院的医生抢救一晚上,把他救过来了。师傅说幸好是第一个矿兜把他砸出了轨道,要是没砸出,七八个矿兜再接踵来,后果可想而知了。
命虽保住了,但他的髋部骨头却砸碎了。还有人说胯下的蛋蛋被砸碎了一颗,不能传宗接代了。有些人还跑到医生那儿打听,出于职业道德,医生笑而不答。
总之,他是不能生育了,也会因残退休了,但事情总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半年后,他一颠一跛的来到了鸡公山。
本以为几个月就可以回万山,可两年多过去了,矿部那儿一点动静也没得。苛正汉回去问,矿领导总是说再等等,再等等。轨道和矿兜生锈了,职工住的那两栋平房屋顶也长草了,运矿石回去的那条碎石公路也被山洪冲刷得坑坑洼洼的,汽车走在上面垂头扬头,差不多不能走了。苟正汉也懒得再回矿里催,索性跑到十几里外的杨家寨,买点鸡苗猪苗,在那两栋平房里养起来。还在洞口的两边开了两块菜地,种点葱姜蒜,青菜萝卜,打发日子。
人不就图这个么?我活得好自在。
杨家寨的寡妇龙玉兰经常到附近的坡坡上来。她从龙家寨嫁到杨家寨后,给婆家生了两个崽。后来她男人得病死了,守了两年多的寡。她家的自留地就在那两栋平房的背后,她种了些洋芋,花生……她一来,苟正汉就要走过去和她搭讪,混熟了,苟正汉会去帮她松松土,理理沟,或者跑到山侧边的小瀑边挑几担水来浇浇地。苟大哥,你帮我守着点哈!我到时感谢你。每次龙玉兰回去的时候总这样说。
常言道:日久生情。两人接触多了,苟正汉有些想入非非。不过他不想和女人混个一夜两夜,他想找个实实在在的女人,实实在在地过日子。毕竟自己是四十出头的人啦,该成个家啦!
有一次在杨家寨和杨书记、村主任们几个喝酒,苟正汉把自己的想法给村主任讲了,村主任一愣,接着满是烟气酒气的厚嘴唇贴着他的耳朵说:……名声坏着呢,好些男人花二、三十块钱就可以钻进她的被窝里去。
苟正汉十分失落,但还是和龙玉兰交往着。毕竟这一方地,只有两个人处。有一次,正午的时候,龙玉兰弯着腰正在锄地,苛正汉从她的脖子顺着往下看,两个奶子在衬衣里晃里晃荡,他的血一下子涌了起来,头一阵旋晕。
玉兰妹子!
嗯。
你说要感谢我,咋个感谢嘛?
花生洋芋熟了,你背几麻袋回家去。
我没有家,我家就在这里。
龙玉兰抬头看他一眼,那就背给你老爹老妈吃去。
我老爹老妈早过世了,死了。
龙玉兰又看他一眼,那你说咋个谢法?
你……你让我摸一把如何?就摸一把。苟正汉指了指龙玉兰的胸,衬衫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两个乳头若隐若现。
龙玉兰涨红了脸,举起锄头,对着迎上来的苟正汉。苟正汉,你敢再拢来,老娘一锄头劈死你!说完,扛起锄头,捡起地边的外衣,扬长而去。
老娘明天不来啦!
苟正汉十分尴尬,十分懊恼。不过,傍晚的时候,他还是把龙玉兰没有薅完的地薅完了。
第二天龙玉兰还是来了的,只是来得晚些。她看见薅得齐整整的地,很是高兴。扛着锄头走进屋,对站在后窗边垂头丧气的苟正汉说:你帮我把地薅完了,苟大哥。谢谢啦!
他们坐下,攀谈起来,龙玉兰仔细地问了苟正汉的一些情况,包括工资收入,津贴,万山的住房,亲戚……末了,玉兰说:我也给你讲讲我的事吧。她也把自己的情况说了说。
你是想成个家呢?还是只想和我玩玩?玉兰盯着苟正汉问。
可是听说你……我……苟正汉涨得脸和脖子都红了。他想起村主任的话,但这个时候说实在不合适宜。
我来给你做饭吧!龙玉兰很爽快地说,我今天吃了晚饭再回去。
那你两个孩子咋个办?
他们在爷爷奶奶家哩!没事。
此后龙玉兰三天两头的到鸡公山来,两人也有了肌肤之亲。苟正汉伸手进她的内衣,摸她的奶子,她随他;她喘着粗气,㖭苟正汉的脸,还在他的耳朵上,咬下道道血痕……苟正汉解她的裤带,她马上掰开他的手。
要领证后才行……领了证才行……那时随你。
可我听说……人家二、三十块钱都可以进你的屋。苟正汉说。
哪个挨千刀的卵崽说的?龙玉兰恼羞成怒,推开苟正汉。
村主任说的。
你憨啊?他那是得不到吃……坏我名声哩!你到底是想和我过,还是两个玩玩就算了?你说!龙玉兰理理散乱的发。
两个人平静下来,苟正汉说真想一起过,还说了自己受伤的事。
当真想和我过?
当真。
不反悔了?
不反悔。
她盯着苟正汉看了好一阵,长叹一声,说:要不要娃崽都不打紧了,我就是想找个依托,找个伴。这样,我这几天不来了,在家打理一些事,打理完了就和你去领证。
此后几天,龙玉兰果真没来。
上午十多点钟,日头正旺的时候。一辆没有牌照的“长安”面包车从通往万山的那条路一起一伏地来了。
车上下来五个人,对着洞口这边探头探脑。苟正汉有些警惕地迎出门去。
你们是干哪样的?来这里做哪样?
兄弟!这里就是鸡公山吧?没开矿啦?一个身材瘦削而矮小的人,眯着一对小眼睛上来搭讪。
没开了。都停了好久了。
几个人像狼一样,围着宿舍、厨房转了一圈,停在洞口边。
苟正汉的心“突突突”地跳起来,血往脑壳上涌。
破铜烂铁不少哩!值钱哦!一个头发蓬乱,满脸络腮胡的高个子感叹道。
五个人聚在洞口边嘀咕一阵,苟正汉觉得心慌。莫非他们就是杨旬光说的那伙偷鸡贼?
兄弟,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啊?瘦小个轱辘辘转着眼睛问。
嗯……还有两个去杨家寨买东西啦,一会儿就回来。苟正汉随口撒个谎。
哦,瘦小个走到一个废矿兜边,抹了一把上面的铁锈,这些东西不能用了吧?让我们拿点走,好不?
这个……拿几件小的吧!破铜烂铁的,拿去有哪样用?苟正汉觉得惹不起,作了让步。
几个人拾几块角铁,几个废镙帽,丢到车上。
那几捆钢筋也送我们了,好不?瘦小个指了指摆放到屋檐下的那三捆有曲有直的长满铁锈的钢筋。
拿去吧……不晓得拿去有哪样用?苟正汉心里窝火,但只能忍着。
我进洞去瞧瞧,看看里头有什么宝贝不?络腮胡高个子大踏步地向洞口走去。
苟正汉的心一下子收缩了。洞里面有五六台变压器,还有六七捆电缆。他忙跑过去,拦住了“络腮胡”。
那里面就是些铁轨、矿兜,你们的车拉不动。
还有哪样?“络腮胡”盯着他问。
没有了。苟正汉试探着说:你们就像在自己家拿东西一样,都不问问我啊?
“络腮胡”一愣,看瘦小个一眼。瘦小个低头沉思一下,笑容可掬地走上来说:兄弟,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吗?我们拿点破烂走,给你点钱,可以不?
他拿出二十块钱来,递给苛正汉。苛正汉没接。
你们拿了二十块钱的东西了。可以走了。苟正汉心慌慌,想早点把他们打发走。
可我们还想看看洞里有什么!瘦小个盯着苟正汉,小眼睛里闪出一道寒光。
不是说过了吗,就是些矿兜,铁轨,还有两台机头……你们的车又拉不动。
可我们还是想看看。瘦小个狡黠地一笑,他看出了苟正汉的胆怯。
这些都是我们单位上的……又不是我个人的……单位叫我在这里守着……你们不能想拿就拿。苟正汉语无伦次了。
这么说是你一个人在这里守啰?瘦小个哈哈哈大笑起来。
苟正汉一下子尴尬起来,觉得丢了面子,嘴里还在死犟:还有两个哩!他们一会儿就回来……
可是那五个人不再听他扯谎,一下子围拢上来。苟正汉见势不妙,从地上操起一根长钢筋,顺着五人的胸口扫过去,止住了他们的脚步。
瘦小个见近不得洞,心生一计。汉子,你一个月拿多少工资?
一百二十多,咋啦?
你晓得这洞里洞外的破铜烂铁值多少钱?算起来值你多少个月的工资?
值多少?
八九十来万,值你十多年的工资呢。
苟正汉心里“格登”一下,举钢筋的手放了下来。
瘦小个继续诱惑他:你守着这些破烂又发不了财,不如我们合在一起,把它卖了,一起去闯江湖一一看你也是个没家的人。
整年在外闯荡,有哪样活头?
咋个没活头,闯几年,捞点钱,回老家安个家。一一你干到退休都捞不到这么多钱。
苟正汉想到龙玉兰,想到万山矿部的那套公房,他摇摇头。
我退休了还有退休工资养着,你们没得。
那点退休工资有好多?你跟我们出去闯几年,够你吃喝拉撒一辈子了。
我还有单位分的房,你们没有。苟正汉继续在这几个人的话里找好答案。
出去淘几年还整不出个房子……那时房子,票子,老婆子都有了。
没有好的答案,苟正汉又举起了手里的钢筋。瘦小个见谈不拢,给“络腮胡”几个人递个眼色,
那几个人都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络腮胡”说:大哥,不卖也罢了。我们也不强买。他从瘦小个手里一把扯过那二十块钱,递给苟正汉。我们还没吃中午饭,你给我们整顿中午饭吃,咋样?
苟正汉没接,他丝毫没放松警惕。你们走吧,去杨家寨的馆子里吃。手里的那点破烂,你们还是拿走。
瘦小个两手一摊,做出一个很无奈的样子,叫那几个人捡起破铜烂铁,装车走人。
“络腮胡”忽然向苟正汉走过来,大哥,把你的那根钢筋也送给我们了吧!苟正汉不知是计,把钢筋递给他。“络腮胡”忽然丢下手里的破烂,两臂一下子死死地抱住苟正汉。我逮住他啦!快来帮忙!那几个人先是一愣,接着一拥而上,擒住了苛正汉。
哈哈哈哈……“络腮胡”一阵狂笑。我看要拿翻这个憨包也不难嘛!
快把他关进屋子里去!瘦小个指挥众人,把苟正汉关进他的宿舍,上了锁。
苟正汉十分窝火,简简单单的小伎俩都会使自己中招。门外的那伙人在大呼小叫:妈也!还有这么多好东西啊!都拿走!哈哈哈哈,怪不得这卵崽不让我们进洞,洞里有好多电缆哦……
从伙房跑出来的那个喜得双脚直跳。有头猪!还有好几只鸡!
宰两只鸡吃吃再走!我们都饿死了。
几个人把几綑电缆搬上车,又走到厨房杀鸡作食。苟正汉恼火得全身发抖,但一时也没阻止的招数。忽然,他想起靠窗桌子的抽屉里有一把大剪刀。他快步走过去拿出剪刀,从窗子翻出去,跑到面包车边,狠狠地向一个轮胎扎下去,“呯”地一声,一个轮胎瘪气了。他正要扎第二个轮胎时,五个人听到响声,从厨房里向他跑来。他见势不妙,扔下剪刀,向杨家寨方向一瘸一拐地跑去。可没跑多远,就被擒回来了。
五个人对他一阵暴打,他的鼻口都来血了。“络腮胡”还向他的脑门一剪刀扎来,他一偏,扎在脸上,一细股鲜血立即涌出来。正要扎第二剪时,瘦小个连忙制止,不要闹出人命来!
车子是“络腮胡”租来的,却没有备胎。瘦小个骂他几句,叫大伙去吃饭。吃完饭又叫另一个人回万山再租一辆车来,最好是小货车。今天找到的是个大买卖,能拉多少是多少,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不多。
这次他们没有把苟正汉放敞在屋子里,而是找了根绳子,结结实实地把他捆在厨房边的大槐树干上。他们找到苟正汉藏的一瓶“竹叶青”,在厨房里大吃大喝起来。“络腮胡”还拿着一只鸡腿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在苟正汉鼻孔边凑一湊,问他想不想吃。苟正汉把脸甩向一边,心比脸痛,他深深地感悟了一回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嘲弄。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厨房里的胜利者还在狂食滥饮,他们已经把这里的主人忘记在门边了。苟正汉觉得疲惫极了,昏沉沉的头往下耷拉。这时,一个身影悄悄的靠近了他,带着女人特有的汗香。
快醒醒,快醒醒,不能睡!
苟正汉的心子一颤: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
本来是不来的……想你啦!
苟正汉四肢的血一下子活灵过来。
我帮你解开,逃到我们寨子上去!
好!苟正汉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哦,不行!我一走……他们发现了,全逃了。
那咋个整?
你不要管我!你去找杨书记他们,找几个民兵来!逮住这几个卵崽。苟正汉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那你再忍一下……你还遭得住不?
哎呀!不要再啰嗦了,你这个蠢婆娘!
龙玉兰往土地那边一闪,不见了。苟正汉却像打了强心针,格外精神。一个小时过去,却没看见杨家寨那边路有什么灯光人影,倒是万山那边的盘山公路上,有两盏灯一起一伏地慢腾腾地游过来,像两团鬼火。苟正汉一急,一股热漉漉的尿顺着裤桶流下来。
“鬼火”靠近的时候,瘦小个和“络腮胡”踉踉跄跄地走到苟正汉面前。“络腮胡”向苟正汉鞠个躬,感谢……感谢你的盛情款待!我们……我们……要走了……装点东西就走,要放你下来不?
厨房后面的树林里忽然闪出十几个人来。杨旬光书记指着那几个人厉声命令道:都给我跪下!老实点!那几个人一阵慌乱,接着围成一圈跪下了。
村主任最后一个到场。他显然又喝多了,晃里晃荡地靠近龙玉兰,把嘴巴凑近龙玉兰的耳朵,一股烟酒臭气直醺她的脸:怎……怎么样?我的主意不错……不错吧?这个叫……叫一网打尽。
龙玉兰跑到大槐树边,解开捆绑苟正汉的绳子,扶着偏偏歪歪的苟正汉走向那一圈人。他忽然挣脱搀扶,拾起地上的一根铁条向“络腮胡”的脑袋狠狠地劈下去,慌得旁边的两个民兵一把揪住他,铁条没有落下去。
把他们都押到寨里去!好好收拾他们!杨书记向民兵们发出了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