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民
张打鼓是灌州河西川剧玩友欣悦社的鼓师,他那个鼓点打得呀硬是巴适,“咚锵咚锵咚咚锵”,一通鼓罢,茶铺子中的茶客都知道,好戏要开始了,赶紧端起茶碗扯一口茶,清清嗓子,准备帮腔了。
川剧以前叫川戏,是四川老百姓最喜闻乐见的一种戏剧,上至达官贵人,绅士粮户,下至平头布衣,讨口要饭的,只要一听到川戏的锣鼓一响,就开始摇头晃脑了,即便是在走路,也要停下来,伸头张耳听几句,过把瘾才走。
旧时唱川戏,有正规剧院演出的,如成都的“悦来茶园”等,是少之又少,大部份都是草台班子,由班主领着游走于各地城乡演出。而在川西乡村,更多的是川戏玩友性质的戏班子,平日里没事就在茶馆里坐唱,乡邻中有红白喜事,十个八人凑在一起,敲锣打鼓拉胡琴,又打又唱又帮腔,遇有堂会或比较大的场面,也会披挂上阵,粉墨登场。
川剧的唱腔虽然和京剧差不多,主要分昆、高、胡、弹、灯,角色主要分生、旦、净、末、丑,但其特点却是十分的突出,最主要的就是川剧的锣鼓。川剧锣鼓一响,无需张口,就知道是是川戏了。因此川剧自古就有“半台锣鼓半台戏”之说,而这半台锣鼓中,鼓又是整台戏的灵魂,整台戏的节奏自始至终都是由鼓点在调度,故打鼓的师傅就是整台戏的指挥。
在欣悦社,张打鼓就是这样一个说一不二的人物。
说起这个张打鼓还真有点龙门阵。
张打鼓原先也是个粮户人家的子弟,家中有几十亩水田,还有几十山地,就他一个独子。张打鼓自小就对川戏情有独钟,但凡有戏班子到村里唱戏,他是早早的就挤到台前去,散场了他都还跟在那些唱戏的后面,不时还要哼唱几句。十八岁那年,河西来了一个叫欣悦班的戏班子在关帝庙演出四本连台大戏“狸猫换太子”,张打鼓是从头看到尾,一场不拉。戏演完了,张打鼓鬼使神差地跑去找到班主,要跟到戏班子学戏。班主听他唱了两句,说,你这个烟锅巴嗓子还唱戏,回家种地去吧。正好戏班中一个唱旦角叫秋红的女子在一旁替他说了好话,说唱戏不成,可以学打鼓嘛。张打鼓心想,打鼓就打鼓,天天有戏看,就留下来了。
张打鼓刚开始学打鼓,脑壳上没少挨师傅的鼓槌敲打,只要张打鼓的鼓没打在点子上,或是眼睛瞟到秋红走了神,师傅的鼓槌就会“啵”的一下敲到他的头上,那鼓槌是打在头上刚好有点痛,痛而不起包,可见师傅鼓槌的轻重是拿捏得十分精准。就凭这点,张打鼓对他师傅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可是好景不长,那年月四川军阀天天为争地盘打仗,毗河之战,波及全川,到处都没有个安宁的地方。张打鼓跟着欣悦班东奔西跑了几年,最后欣悦班撑不下去了,只好解散,大家各奔前程。临分手时,师傅把一对紫檀木做的鼓槌送给张打鼓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你好自为之吧。张打鼓握着已经被师傅的手磨得油光水滑的鼓槌,不住地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临走时张打鼓找到秋红,说,我家住在灌州河西,想唱戏就来找我,我等你。说得秋红眼泪汪汪的。
张打鼓回到灌州河西,卖了几亩田,置了一套川戏锣鼓和唢呐、胡琴等乐器,又找了十来个川戏票友,自任鼓师,在河西中兴茶园唱起了围鼓(座唱),取名“欣悦社”,意在纪念和承接欣悦班。
川人喜爱川剧,但真正能进剧场看戏能有几人,故乡间的川剧围鼓便成了老百姓的最爱。
张打鼓鼓槌一举,一通排鼓下来,茶园里早已是座无虚席。今晚的曲目是折子戏《古城会》,锣鼓声中,当关云长唱道“过五关斩六将归心如箭”时,茶园中帮腔声一片,声浪震得油壶子上的火苗左右摇晃,气氛十分热烈。一通幺台锣鼓之后,演出结束,茶客们还不舍离去。
张打鼓和欣悦社名声日盛,连号称川剧司鼓泰斗的成都鼓王也托人捎来帖子,邀张打鼓到成都“悦来茶园”同台献艺。张打鼓竟然不去。
话说有一年川康巡防军的一位团长驻防灌州,此君也是个川剧超级票友,慕张打鼓之名,派人来欣悦社联系,要张打鼓和欣悦社到驻防地演出,并要客串一个角色,过把戏瘾。张打鼓一口就给回绝了。这个团长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携礼前来,最后还动了灌州袍哥大爷,好话说了一箩筐,就是想和张打鼓合作过把瘾。张打鼓最后实在推不过了,只好答应,心想,就是你们这帮家伙天天打仗抢地盘,把欣悦班给整垮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天演出的是《捉放曹》,地点在关帝庙门楼的楼台上。这位巡防军团长出演主角曹操。一通排鼓之后,“曹白脸”出场了。这团长还真不愧是个超级玩友,唱、念、做、打都有些功夫,像模像样的。待“曹白脸”跨上马背,叫了声去也,张打鼓的鼓点就密集如雨如打沙丘,一口气打了半袋烟功夫,这“曹白脸”就在这小戏台上足足转了半袋烟功夫,直转得他晕天转地,大叫一声,天要灭曹,“咚”地一声栽倒在地。
张打鼓这下算是把人家彻底得罪了,事后差点丢了小命,在灌州呆不下去了,只好把欣悦社解散,一拍屁股远走他乡。好在不久灌州就解放了,张打鼓又回到了灌州老家。土改时家中划了个富农成份,从此夹起尾巴做人。有玩友来邀他入伙,张打鼓表示从此金盆洗手,不再玩票友了。
一晃几年过去了。有一年张打鼓赶马祖寺上九会,听到一茶铺内锣鼓喧天,正在唱川戏《情探》,禁不住停下脚步往里张望,这一看不打紧,看到那演唱焦桂英的女角正是多年不见的秋红。待散场后,张打鼓找到秋红,二人泪眼对泪眼,唏嘘不已。原来欣悦班解散之后,秋红就嫁到灌州,一河之隔,竟然二十年后才相见,此时双方都是有家室,有孩子的人了,只能泪眼相望,互道珍重。
眨眼就到了改革开放年代,川剧从濒临灭绝又开始渐次复苏,特别是那些中老年人中爱好川剧的人纷份组织起各种玩友会,川剧锣鼓又开始在城乡间敲打起来。一时间鼓师琴师奇缺,人们就想起曾经是名动河西的打鼓匠张打鼓。此时张打鼓已年逾七旬,有玩友会请他,张打鼓揉揉手指说,老了老了,不肯出山。来人一走,张打鼓立马从箱子底下找出那对紫檀木鼓槌,就着笋壳盖子“啵啵啵”地敲起来。
一日张打鼓家来了一位客人,不是别人,正是秋红。秋红说,你说过,想唱戏就来找你,我今天来了。张打鼓沉默良久说,要是欣悦社还在多好,秋红说,找你就是想重组欣悦社。张打鼓一听顿时两眼放光,当下就提着那对鼓槌跟秋红走出家门。
不久,川剧玩友会欣悦社就在江安茶园开张,那些川剧老票友们又听到了久违的张打鼓的川剧锣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