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都是雨丝纷纷的天气,可这天说晴也就晴,第二天一大早,太阳高挂东山,晴朗且无风,这正是父亲所盼望的浸种日子。
种子是去年秋收时就留好的,半个麻袋,装在楼上的仓里,没有谁去故意打扰它们,它们安身立命守在哪里,随时待命而出。取过还散发着潮气的九档木梯,噌噌噌,上了楼,开仓门,父亲虔诚地移出麻袋,架到肩上,又噌噌噌下楼,开启浸种序幕。
老农无所求,一饱万事足。父亲就是这样的农人。在他的眼里,一年丰收不丰收,种子是第一关,否则种瓜未必得瓜,种豆未必得豆。每年留取稻种,家里任何人都不准插手,全由他亲历亲为,种子是选了又选,晒了又晒,备得足够多,为了去潮还必须用麻袋装,放进楼上粮仓里。
完好如初,父亲安下心来。院落里,晒具早已搭好,哗啦啦,哗啦啦,稻种被均匀地摊在晒具里,父亲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翻动一次,为的是稻种更好地接受阳光普照检阅。
兀自静立在院落一角的,是桐油涂过的风车,且也早已通过了调试。晾晒了一上午的稻种,匀速地流入风车口,父亲小心翼翼地转动风车把手,嚯嚯嚯,嚯嚯嚯,些许稻叶和秕谷基部情愿淘汰出局,留下的是清一色尖尖长长的黄灿灿的精华。
黑色圆木桶也立在那里,里面装有早已按比例配好的石灰水。父亲说,用石灰水浸种,一来提暖保温,二者足以杀虫消毒,经过去湿和弃杂的稻种,该换一个家了。它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安安分分进入新家,全身心接受井水的无时无刻的抚摸滋润。乍暖还寒的夜间,父亲披起夹袄,拿着灯盏,瞧视水量是否合宜、盖在桶上的草毡棉被是否滑落。无微不至的侍候,桶里的稻种终于醒胸,开始冒出一个个可爱的白芽,父亲叫它“露白”。
秧田,是早于浸种就整好了。我家的秧田,在父亲多年精心耕作下,本是落籽出苗,见风就长的好田块。尽管如此,每年清明前夕,残寒依然,父亲可全然不管不顾,卷起裤腿,牵牛下田,经由一犁一耙,地气疏通,土壤抖落寒凝,舒张开周身的毛孔,做好了露白的稻种在自己怀抱里安家。在父亲的安排下,秧田被整成一块块秧床,上面还均匀地洒满了草木灰,秧床之间由秧水自然而然地环绕。
露白的稻种,安家时刻到了,它们被弯着腰的父亲,一把把抓起,一把把安在秧床上,各得其所,各安其命。待稻种在秧床落定后,白天倒好些,一到夜间,父亲竖起耳朵瞪大眼睛,静听静观天气变化,哪怕稍有风吹草动,都会立马披衣下床,打着马灯赶到秧田,尽快给秧田放进足够深的水,用来抵御极端天气给秧苗造成的侵害。雨止,又得立马将秧田里的水放个干净,让秧苗享受雨露的滋养。上水,退水,退水,上水,父亲一天要光顾好几趟,不敢有丝毫的大意懈怠。收放之间,不容父亲一丝闪失。
蜜蜂嗡嗡,蝴蝶翩翩,燕子翻飞,绚烂了时光,秧苗长成时节,被一株株移植到稻田里,起初,它们按照行距、株距被人为隔开,要不了多久,在春风吹拂中,在父亲悉心管护下,它们连成一片,进入分蘖、拔节、抽穗、灌浆、结实,直至收割,完成生命的一次完美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