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在我的农村老家,裁缝、木匠、铁匠、瓦匠们把东家干活,当时不收钱,一般是过了腊月二十,匠人们才开始逐家逐户上门收,之所以二十过后收取工帐,就是因为“一年一收尾”在匠人和东家都是心照不宣,再者,那时候农村普遍穷困,且东家住得分散,跑一圈很费工夫,有时还找不着东家,一趟不行还得跑第二趟,二趟不行得跑三趟。
然而,也有例外。腊月二十五过后,陈篾匠才开始收工帐,而且多数是在晚上。只见他亮着电筒,袋里揣着帐本,嘴里叼着香烟,一进门,开场白大抵是说,东家,你在忙啊。东家早就意会,哦,哦,工帐吧?在递烟倒茶的同时,小心翼翼地从棉袄内袋里拽出塑料袋,对着帐本所记的,将满是一毛、五毛的钞票,一五一十数着。陈篾匠茶也不喝,很虔诚地接过钱,亦是很小心地收进自家的塑料袋,裹紧袋头,再点上东家递过来的香烟,告别东家,奔向下一家。
许多时候,收取工帐并不是这么顺当。有的人家或是这一年遭受意外变故,没钱付他的工钱。“没有现钱,给人好言”。只要东家开了口,说什么卖了猪之后才能付,陈篾匠也不说什么,只是“好,好,好”地点头。有的人家将自家产的山芋粉、粉丝抵工钱,他也受了。
陈篾匠属羊,家住邻村,方头大脸,皮肤黝黑,虽话语不多,但爱笑,笑得时候,本来多皱纹的脸上,皱纹仿佛一下子堆了起来。正是因为他属相是羊,又是篾匠。孩提的我们,一见到他,就学羊“咩咩咩”地叫,他非但不恼,还会笑出声来。记得有次他到我家收帐,我当着他的面,“咩咩咩”叫着,他用粗糙的不能再粗糙的大手,摸着我的头,说,我这里有颗糖巴,给你吃,快拿去吧。
在家乡人的印象里,陈篾匠不光人意好,手艺更是顶呱呱。选材、分段、去青、开片、刨光、加工边底、成品;砍、锯、切、剖、拉、撬、编、织、削、磨;上框篾、下框篾、外框篾、脚框篾、子口衬篾,在他手里,一棵棵竹子变成宽窄、厚薄适宜的篾条篾片,这些篾条篾片又在他的手里腾挪跳跃,肩胛间摇头摆尾,指尖处穿、插、压、挑,每项程序每个环节,一个都少不得,没有哪一项不见功夫,其中沁出的竹香、显出的精巧,让人赞叹不已。
陈篾匠手艺精,他到东家竹园瞧一眼,哪棵竹子能砍,哪棵竹子不能砍,做东家说的篾器需要多少竹子,哪些要放在水塘里浸润浸润,哪些不用,他都脱口而出。有一回,陈篾匠给村庄里一东家做晒具,他好心告诉东家,这是菜花竹,用这样的竹子做晒具,容易生蛀虫,砍不得,这东家硬是不信,结果晒具没用到一年,就被蛀虫蛀光了。
陈篾匠到东家干活,从来不惜力,他说,力气是身上长的,用完又会有。要是收工有得早,他会主动问东家,找些修修补补活接着干。每到一东家,他自己背砍刀、刨子、刮子等工具,从不劳烦东家。他上工,从来都是七点前,收工都在晚上七点后,冬天也不例外。所以,他的工具筐里,总少不了一把手电筒,早晨上工、晚上回家用来照路。最精彩的看他做晒稻谷、玉米、小麦的晒具,只见在东家堂轩或小院里,他或蹲或坐,破竹子,刨篾条,青篾黄篾泾渭分明。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篾条,在他的怀里眼前跳跃着。不消半天,一张又密又精致的晒具就大功告成了。
陈篾匠在一个东家,干一天的时候几乎没有,三五天是常态。东家少不了要从猪肉店赊点猪肉、代销店里打点散酒招待他。在他,每每只是在结束东家活的晚上,吃上一两块肉,象征性喝上一杯酒。平时,无论东家怎么劝吃劝喝,他都不肯。
如今,家乡人很少用到篾器了,而陈篾匠要是健在,当有八十多了。至今,每每挎着陈篾匠早年给我做的竹篮到市场买菜,我就会很自然地想到他,念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