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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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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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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村的声色斯文

    川北村庄的格局一般都是在几面坡、几道坎或者几条沟槽里随形就势摆布的。同姓一族聚居在一起,最先插占落业的叫老屋,后代经过奋斗慢慢置买的房屋和产业叫庄子。一个小小的村庄的历史是难以追溯的,因为县志里要记的大事大人物太多,哪会为一个村子白费笔墨呢。然而,吊诡的是历史不会因为没有记载就会湮灭殆尽,曾经拥有的光芒总会穿透时空的隧道照亮长空。

白阳村是昭化区朝阳乡的一个村子,其主要区域坐落剑门山区的白卫岭,处于唐宋通京驿道上,与皇帝有着非同寻常的因缘。据乾隆《昭化县志·古迹》载:“白卫岭在治西四十里朝阳堡,此岭东抵嘉陵江,西抵高庙铺,长岗连绵三十余里,唐时大道也。”引《蜀中名胜记》曰:“唐明皇幸蜀过此,见元元皇帝骑白卫而下,示取禄山之兆也。遂封岭神白卫公。”从记载来看,唐代已有山神庙了,其实现在远近还盛传着白家庙的名字。这道山梁便有了白卫岭的芳名。款曲暗通,一个村庄连接着一段难言的尴尬悲欢。据唐孟棨《本事诗》曰:“天宝末,玄宗尝乘月登勤政楼,命梨园弟子歌数阕,有唱李峤诗者云‘富贵荣华能几时,山川满目泪沾衣。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时上春秋已高,问谁诗,或对曰李峤,因凄然泪下,不终曲而起曰‘峤真才子也’。”孰知一语成谶,正应了墨菲定律。歌舞升平之时,在治世之音安亦乐的面纱之下已潜流涌动,歌者无意而听者有心却听出了弦外的“哀以思形式的欢乐掩盖不了实质的冰冷。预感终是不期而至。明皇“天宝十五载(756)幸蜀,登白卫岭览眺良久,又歌是词,复曰:李峤真才子也。泣下,高力士在侧亦挥泪不已。土人刻石记其事。”(乾隆《昭化县志·古迹》)当时,白卫岭上居住的村民为圣驾在此留足而蒙受到了无上的荣耀,他们通过刻石的方式记下了前所未有过的盛举与际遇。我想,此时的村民一定是繁忙而欣悦的。“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民间传说,当时岭上的白家山住着白姓家族,皇帝驾临行营至此,整个家族成员男女老少忙得不亦乐乎。他们腾出房屋供兵士宿营,煮出可口的饭菜犒劳军队,筹集大量的粮草饮马秣马,自发投入到保驾护驾的行列,履行着圣朝子民的义务与责任。这就是唐朝,一个叫人称羡千载的朝代,哪怕是荒村僻野的庶民,他们的心中也总是有一种浓浓的家国情怀。不经意间,一个王朝丰姿绰约的背影,凝成了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永恒,在白卫岭,如今的柏杨村。

一脉承薪,历史感染着白阳村一代又一代村民,历经一千多年的风霜以后,家国情怀在这里又构成了遥远的呼应与嗣响,再度振上波峰。19354月,红四方面军某部进驻刘家庄子,建立了张家山乡苏维埃政权。红军战士与民同耕共苦,播下了红色革命的种子。村民刘兴清担任游击队长,为躲避还乡团的杀害,曾逃到深山躲藏数年成为现实版的“白毛男”。刘兴礼毅然抛妻离子随红军北上,最终捐躯战场,顾为一村的骄傲。解放前夕,在党的领导下,村民们在白卫岭的坝子上,斗倒了为非作歹的伪乡长、伪保长,打土豪,分田地,建立了农协。

乾隆《昭化县志·道路》载:“下渡泥溪,上白卫岭直抵高庙铺,明尚有小道,今栈迹尚存。”历经南北、宋、元、明数朝,白卫岭都是驿道,直到明天启四年改道后渐趋式微,乾隆年间还“栈迹尚存”。白卫岭“又元宗遇老子处”。往事尘封于历史的尘埃渐行渐远。淘沙见金,冶矿出银,流散于民间的历史在时间的大海里凝结成熠熠生辉的明珠,蛛丝马迹仍在顽强地言说着不凡的过往。兵荒马乱,流亡是时代的主题,也是百姓的功课。那是唐朝末年一个秋天的黄昏,秋风萧瑟,夕阳西下,黄叶翻飞,一位田姓的先生自北而来,独自行走于平平仄仄的古道。他已疲惫不堪,行囊空空,饥肠辘辘。眼看着夜幕已经降下来了,野店风霜,四望荒凉。在山顶的白阳观田先生停下了匆匆的脚步,凌乱的西风敲打着瘦弱的身躯,惹起了透心的凉意。他连打了几个寒颤,犹豫中扣开了道观的柴门。一位年老的道士接待了他,替他煮茶备炊并安排在观里住下。举目无亲,兵荒马乱的,田先生想即使到了成都,也不好谋生。他与道士商量了一下,何不就此讲学授徒,与道士一起侍弄几亩庙产也聊可糊口。有一位田先生在白阳观的一间侧室里兴办义学,消息不胫而走。村里的老乡先后送孩童来入学。春去秋来,先生边耕边教,闻名乡里。一天放学后,田先生正准备去烧火做饭,不料到灶台一看,农家饭已煮好了。多日如此,田先生深为感动。他想弄清楚是谁替他煮的饭。一天,他趁课间悄悄观看。他看到了一只银色的狐狸到山门前翻了一个滚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位村姑,然后就到厨房里去点火加薪忙活起来。饭做好了,村姑走出门去一翻身又化着银狐循入到密密的山林里去了。一连数月,田先生观察到银狐进门前先将褪下的一张狐皮放到门外的石板下,走时再拿出来向身上一披就走了。道士云游回来,说:“你身上怎么有妖气?”生将自己的奇遇告诉了道士道士说:“那是个狐狸精,你若愿意跟她过呢,你回去把她那个皮子藏起来,她就走不了了,你们便可长久生活下去。”那天,田先生瞅个空隙把狐皮悄悄地藏起来。村姑正在煮饭,他一下子走到了厨房的灶台前。村姑措手不及,一步跨到门外找不到那张皮。田先生说:“谢谢你,不要走了吧。”村姑无奈羞红了脸,只好留了下来。村姑本是狐仙幻化,住在附近的猫儿洞,她被田先生的义举所感动,与他结为了夫妻。几年后,狐仙生下了一男两女。夫妻戏谑,田先生偶然说了一句“你再漂亮还是狐狸”的话。狐仙非常恼怒,她要田先生还她的皮。田先生这才记起那张藏在墙角板壁下面的毛皮。他想,这么多年应该是朽烂完了罢。他去翻弄出来,果然已朽烂不堪,千洞万眼只剩下少许。狐仙一把夺过那破烂的毛皮,默默地放到膝盖上,吐了一些唾沫,将之抹平拉伸,愈扯愈大,随后撕下几小块,每个儿女披一块,轻轻地拍打几下子。说:“花无百日圆。我修炼千年,与你缘分如今已经尽了。”说完翻了一个滚,带着几只小狐仙隐入了莽莽林海。田先生失望沮丧之极,他每天到猫儿洞去哭诉,去忏悔,去祈求,还搭了个棚子在洞口去等候,企望再次见到狐仙。可是三五年过去了也未能如愿。凄美的传说让村子的山岭平添了无数灵气。当老乡领着我去拜访后山的猫儿洞时,只见洞口悬泉飞瀑一泄如帘,铮淙作响,散珠抛玉,绿苔如绣。古树老干横伸斜展,藤萝垂蔓,芳草幽兰,目不暇接。进入洞内,四围幽深,一袭凉爽,各样钟乳幻形幻彩超出想象,别有洞天。狐仙的居处深邃难测,徒增惆怅而已。

花燕轮转,流年暗换。白阳村后来更名为柏杨村。历经数代人事更迭,谱写了一个村子的悠悠过往。明末因张献忠滥杀,人口式微,现的人家大多是“湖广填四川”移过来的。耕读传家的传统在这里深入人心,扎根发芽,得到了永续承继与发扬。柏杨村聚居着贾、焦、马、刘几大家族,各家族勤劳致富恪守本分,买田置产均不示弱,渐自坐大,都形成了雄居一方的家族实力,并引以为荣。“贾家的天井焦家的匾,马家的堂屋高门槛,刘家的磨刀石赛好远。”贾家的天井面积大,平整,气派,工艺好,石板拼接到滴水不漏,令人叫绝。焦家的匾额有十八道,院子里四面的檐下都挂满了,忠孝福寿,望重梓里,那是何等的荣耀,可惜文革中已被拆除毁弃,徒留叹惋。马家堂屋的门槛又大又高,个子矮了一些的人是翻不过去的,堪称一时之盛,到了马家实实在在会经历翻不过那道槛的难堪与窘迫。我感到拍案惊奇的是“刘家的磨刀石”。在一个春日迟迟的午后,我走进了刘家庄子。四合的院落由于人丁繁衍已经搬出去好多家了。旱船式青石板天井完好如初。在天井的四周的阶沿石上和闲置的月形水缸边沿,留下了密密的磨过刀的印迹,纺锤形的凹陷下去,显然是镰刀磨出来的。一位67岁的老人告诉我,明朝末年,刘氏家族到白卫岭落业至今已历十五代,祖上共有六房,世代勤谨,耕读持家,人丁兴旺,曾经修建了三处院落,“八字楼门,海面天井”,声名远播,先后获县太爷赐匾三道,荣光无限。天井四周阶沿石的磨刀印痕共有八十三道,都是居住在这个院子里的刘家的人磨出来的。他说,刘家的人最是勤劳俭朴,每家都有几把好镰刀。土地多,山林大,靠山吃山,收割麦子、谷子,砍山伐木,都离不了磨砺刀斧。白卫岭土地广,刘家垦荒开田,栽桑养蚕,春耕秋收,禾稼如云,收的粮食堆满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山场大,每年都要砍山,摆耳棒或者烧刚炭,从无消歇,换了不知好多银子。睹物思情,我恍然看到了院子里男女老少磨刀嚯嚯的繁忙场面。在村民的引领下,我拜访了刘氏家族引以为荣的祖宗的“桃园九洞碑”。此碑建于大清同治四年,虽然已于文革等原因被毁损,颓圯破败,残垣断柱,但体量庞大,滚龙抱凤,文武人物尚可辨识,泥土掩没的碑版上尚可看到精于稼穑田畯至喜”“育女有四教养严正”“兼造栋宇,几层……”“广其德泽”等语,残存的文字让我们窥见了刘氏先祖躬耕持家和教养有方的风范。磨刀留下的众多印迹将时刻昭示和启发后世子孙恪守精勤务本的家风家教传统。明代驿路改道,少了过往客商的纷扰柏杨村逐渐安静下来。安静了,人们就安心了。他们埋头耕读发家致富,无论是耕田犁地还是起造屋宇。如今,刘家院子的阶沿石、天井和房屋都显示出衰迈之态,在时光中垂垂老矣褪色为古董般的质朴厚重。

村子的王姓家族不是插占为业的。张家的女儿外嫁到坪林的王家后,她每次回娘家路远,脚小,难行,走不得,要坐轿子,很是麻烦。张家父母看闺女回一次家特别吃力,便划拨出一些房子和田地让小夫妻俩回娘家落业。世代繁衍生息,王家坎便有了王氏家族。王氏家族秉承忠厚传家的祖训,晚清时期,其子孙王学道禀性聪敏,通过合邑三场科选,选作昭化县正堂吏员数年,闻于乡里。民国时期,时局动荡,中年的王学道弃官归隐务农,振兴家业,颇有声名。其墓碑记曰:“致祖返里,投笔效农,治理田园,幸能衣食无忧。”亦农亦商,兴办缫丝、漂染和粉坊,渐次富甲乡里。终至“仓厢满盈,置买庄科数处;门连阡陌,课役童仆,兴家创业。”(《前清例授儒学正堂吏员王公讳学道一位正性之墓》中华民国二十年冬月二十二日)王学道的作为鲜明地诠释了进退自如的人生境界。在一次军队经过时,兵士仿照乡保长的手迹送来一张条子,让王家派人送饭到军营,孰料送饭的人被扣押为人质。送饭的人是近处的老乡,家里的人不依不饶,问王家要人。王家为了赎回人质,到处打点,花光了数年积攒下来的银元,几乎倾家荡产。从此便堕入困顿,江河日下,一蹶不振。世事无常,令人感叹唏嘘。如今,王家的院落仅剩正房和天井,旧迹可寻,往昔繁荣依稀可溯。屋后古老高大的沙棠树挺拔着伟岸壮硕的身躯,枝繁叶茂,睥睨着村庄鸡鸣犬吠的繁琐庸常和雾走云飘的诗意,无言地见证着人事的代谢与古今的变迁。

白卫岭幅员广阔,延展如翼,林木吐秀,云蒸霞蔚,生态宜人,古道农舍,风景如画。道光《重修昭化县志·古迹》记载,“卫岭朝云”被誉为昭化八景之一。曾有不少文人墨客踏访怀古,赋诗咏赞,留下美妙的诗章。

前蜀王衍《过白卫岭各韩昭诗》云:

先期神武力开边,画断土封疆四五千。前望陇山屯剑戟,后凭巫峡锁烽烟。轩皇尚自亲平寇,嬴政徒劳爱学仙。想到隗宫寻胜处,正应莺语暮春天。

邑令李元咏《卫岭朝云》:

片片轻云覆野墙,銮舆过后几千霜。风流往事传天宝,鹦鹉无从问上皇。

·贡生杨祖德《咏卫岭朝云》:

竞传銮舆自东来,卫岭云深锁章台。试向松阴寻古迹,天香仿佛惹苍苔。

·贡生董照《咏卫岭朝云》:

云横卫岭路幽遐,凤背来时拂影斜。恨是垂杨归碧落,翩然仙李入烟霞。丹邱有路寻灵药,野草无情忆落花。宫女偏歌汾水曲,千秋坠泪是荣华。

地因文传,诸多华美的诗篇,情景交融,怀古感今,赋予白卫岭内涵深邃的神采,为之增添了迷人的风韵。

如今,柏杨村人民坚持田园变公园、农户变客房、劳作变体验的理念,大手笔推进文旅融合、产村一体的新型村庄建设,成片整理土地上千亩,调形开厢,栽植了一百多种桃树,着力打造桃花博览园,建成了市级临港现代综合农业园区。依托深沉的历史乡土文化沉淀,在刘家院子建起了村史馆、民俗馆,新建了卫生室、农家超市、图书室、健身场等设施,全面提振了白卫岭的精气神韵。

行走在柏杨村四通八达的大道上,农舍俨然,禾稼飘香,疏林剪美,不敢问当年,是假是真。源远流长,斯文在兹,睹物思情,我不禁赞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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