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秘 密 （小说）

何琼章

从欧洲飞往厦门的飞机上，在业界声名显赫的林君如教授有些兴奋也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飞机外气流的震动声无缘由地让他心烦气躁。三十多年过去了，他已经从一名懵懂少年成长为世界知名心理学家。无法言喻的过往都一起跑到目前，像万花筒一样转个不停。

林教授家在北京，他是去欧洲参加一个国际会议后直接飞往厦门的。母校厦门海沧中学邀请他参加建校70周年庆祝会，他很高兴就答应了。他想，好多年没有回去了，那里一定人是物非了吧。那里其实有太多的留恋。我这一生的荣耀与成就就是从这里起步的，还有，我要告诉我的老师和校友们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

“先生有什么需要吗”语气温婉的空姐靠过来。“有《现代心理学》杂志吗？”“对不起，机上没有这样的书，倒是好像有弗洛伊德的书。”“有弗洛伊德什么书？”林教授突然有些兴奋起来。“有《梦的解析》，有《少女杜拉的故事》，可能还有其他。”“《少女杜拉的故事》？能帮我找这本书吗？”一会儿，走路轻盈灵巧的空姐递给他一本有些陈旧的书。“不是它……是它，是它……”林教授嚅动嘴角，轻轻地抚摸着书本。

一切都是从这本书开始的，不，严格地说是从这样一个不同版本的书开始的。

三十多年前，林君如在海沧中学就读。那是一所长在山坳里的在现在看来非常简陋的平房中学，学校周围怪石嶙峋，山高林稀，倒是班主任陈金明老师开心地说：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说过，一所学校可以什么都没有，只要有了教师和提供学生精神成长的图书，那就是学校了。我们学校条件有限，但只要你们爱学习，爱读书，我这个图书馆长一定满足你们阅读的愿望。陈老师清瘦的样子那么亲切那么充满热情，讲话时那手舞足蹈的姿态仿佛一下子就跳动起来了。“同学们，我们都知道少年不知勤学苦，老来方悔读书迟。阅读学规律告诉我们，人在9—13岁期间一定要养成爱读书的好习惯，否则，你会慢慢失去阅读的兴趣和快感，会离书本越来越远。同学们，行动起来吧！”林教授还能清楚地记得陈老师做了一个向上挥动的手势，脸上满是期待。

那年他13岁，正是陈老师说的阅读习惯养成的边际年龄，可是除了教科书以外，他还真的对别的书籍没有什么兴趣。四大名著已经时代久远，《水浒传》打打杀杀而已，《三国演义》为了争权夺利尔虞我诈，《西游记》神神道道 ，上天入地胡说八道，还有那《红楼梦》大家都说好得不得了，可里都讲些什么啊，一群十来岁的孩子鬼怪心事还多，唉，不读也罢。学校图书馆里书是很多，他也去转了几圈，拿一本，翻翻又放下了，再拿一本，翻翻还是放下。

每每课间和午休，同学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为汪国真清风流云、碧水醉月大发感慨，为琼瑶小说动情的故事绵绵切切伤怀不已，林君如总是像课堂上害怕老师点名提问一样躲得远远的。这些书籍像天上飘浮的白云一样撩不起他的兴趣。

13岁，13岁，老师的告诫声又响起。林君如再次来到图书馆，馆内没有一个借书的人，只有漂亮的管理员大姐姐在专心致志地看一本什么书。他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只不过再为自己不想读书找个借口：看，果然又没有我要读的书。天文、物理、文学、历史、化学，轮番在各个书架胡乱寻找。很意外的，一本书突然闯入他的眼帘，让他的心猛然一惊。封面上那个衣着暴露的漂亮女孩简直把他吓了一跳，脸面一热，灰色的衬衫几乎要把他捂出汗来。他赶忙朝四周看看，没有人，他稍稍静下心来。他来不及看一看作者，也不搞清写的是什么内容，就想拿回去读一读。可要在管理员大姐姐那里签名借这本书，他犹豫了。然而强烈的好奇心让他爱不释手，他紧张地竖起耳朵，图书馆里静得连一只小蚊子扇动翅膀的声音也听得清晰，前前后后不见一个人。他扯开衬衫把书塞进去然后将上衣下摆扎进裤带。

他扭过头，好像看到管理员大姐姐朝这望了一眼，她看到了吗？要是被发现了呢？他闭上眼，想像被抓个正着，他惊慌地从怀里掏出书放上书架……他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他犹豫着，像一只贪吃的猫看着面前的小鱼，他终于下定决心，还是从书架上抓起书再次塞进怀里，装着没事一般向门口走去。尽管大姐姐连头都没抬起来，但他那僵硬的动作还是让他脸红心跳了好一阵子。

中午吃完饭，他悄悄拿上书翻过学校院墙来到校外的小树林里读起来。读了几页，头脑里乱乱的，都写些什么鬼啊，一句也读不懂。他抬头望望树叶遮蔽的天空，那么深邃那么高远，又是那么清新明了，他揉揉眼睛，再一句句细细读来。这本书是心理学大师弗洛伊德引领我们深入少女杜拉神秘莫测的心灵深处和梦幻世界，探讨家庭情感关系和周边环境对青春少女性心理发育变异的重要影响。奇怪，他居然渐渐读明白了一些什么。这本书不厚，但他还是用了一个星期的中午把它啃下来，至于他读懂了多少他也不清楚，只是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一个神秘又神奇的世界，那里是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到过的地方，让他有一种探险的快乐，也让他记住了作者：弗洛伊德，奥地利人。

他偷偷地把书还回去，却又在旁边发现了作者的另一本书《梦的解析》，封面上奇奇怪怪的，变形的人变形的物，像一个幽深的洞穴，透过这个洞穴就可窥见另一个新世界。这是一本厚厚的深奥的著作，对一个中学生，尤其是一个从农村小学走出来的中学生几乎不可能理解。但它的神秘一下子牢牢地揪住了他，叫他欲罢不能。他依旧藏好书，装着没事人似的大模大样走出去。管理员大姐姐还是头埋在书本上，似乎对他视而不见。

《梦的解析》读完的时候差不多要放暑假了。那天的太阳把整个校园都变成巨大的烤炉，几棵大榕树仿佛被抽掉脊梁骨似的打不起精神，地上的碎砖渣像是从铁匠铺的炉子里拿出来的，赤脚踩在地上会燎出泡泡。他去还书的时候碰到陈老师。陈老师戴一顶旧草帽，推着他那辆除了铃子不响浑身乱响的自行车在铺着砖渣的土路上一颠一颠的，他的腿好像受了重伤，每迈动一下都非常吃力，像要随时都会倒下。林君如好奇地看着老师。“老师，您……”陈老师意味深长地笑一笑，伸出左手做了一个要摸摸君如的头的手势，向宿舍走去。

进入图书馆还书的时候，他又看到了弗洛伊德的另外几本书，就像一个饥饿的人突然发现了美食，他要拿几本去度过漫长的暑假。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阅读，他只想一个人悄悄捕捉那些光怪陆离深不见底的幽冥之光。他知道自己真正的对弗洛伊德的著作发生了兴趣，这种兴趣是比爱更渴望的情感，他要在阅读中懂得更多更多。同时，偷偷拿出去又偷偷还回来，神不知鬼不觉，这样的神秘和刺激的体验让他莫名的快乐与痴迷。他的心扑扑地跳着，这一次他这个偷书贼又成功了，他偷偷拿出了三本，居然也没有被大姐姐发现。他得意地笑了。

他在海沧中学就读的几年里，不仅偷偷地读了弗洛伊德，还读了荣格、弗洛姆等心理学大师的作品，他被这个奇异的世界深深吸引，等到高考时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北京大学心理学专业。也许因为之前打好了功底，本科期间就在国内外权威期刊上发表作品，成为业内小有影响的学者，接下来读研和出国深造一切都很顺利，不到五十岁的他在学术界已如日中天，有传言他即将成为世人仰慕的中科院院士。

出了高崎机场，小车直奔海沧大桥。柔软的海风像一把梳子，轻轻的梳理着他的头发和有些僵硬的头皮。三十多年前，厦门岛内岛外还主要靠渔船和轮渡解决往返的问题，现在一桥飞架南北，山光水色耀人眼目，真的心旷神怡。过了海沧大桥，穿过新阳隧道，沿翁角路走不多远，就来到了一块开阔的地域，远远的就看到一座美丽庄重的校园，这就是迁址后的海沧中学。

林教授向保安展示了一下邀请函就走进校园。高大的教学楼、行政楼、住宿楼一幢又一幢，到处绿树成荫，鲜花着锦：高傲的凤凰花像一匹巨大而美丽的云锦悬挂着招摇，市花三角梅灿若红霞，高大的木棉用它宽阔的胸襟拥抱初夏的暖风……足有百十亩宽阔的运动场地上早已安装上各种设备，有几个工作人员在调试仪器。他没有过多观赏校园景致，按照示意图直接找到图书馆。

“大姐，怎么还是你？”一进图书馆林教授就诧异了，当年的大姐姐挂着一块馆长的值班牌站立在大厅。虽然岁月已经包装了她，但那清秀纯朴的轮廓依然不曾改变。

“欢迎林教授重返海沧中学！”大姐姐热情地伸出双手。“见到陈金明校长了吗？就是你当年的老师。”

“没有，一进校园我就直接来这儿了，看能不能遇上熟人。呵呵。”林教授说，“想不到三十多年后我见到的第一个熟人还是你。看来我们真是有缘。”

“是啊，你这样急匆匆往图书馆来，一定有重要的事吧？”

“是的，我想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它关乎我一生的成长。”

大姐姐微笑着看他，一点也没有显得惊讶。“说吧，也许我也能告诉你一个秘密。”

“大姐，当年我多次从图书馆偷偷拿书出去看。正是这偷书贼的经历奠定了我一生事业的基础。否则，我的人生肯定是另外一种样子。”林教授不无自豪地说。

大姐不动声色地说：“林教授，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当年你第一次拿走《少女杜拉的故事》我就发现了，我告诉馆长，他说，只要他愿意读书，我们不要声张。不仅如此，馆长还到处帮你找书，你想，我们当时一所深山里的简陋学校哪里来那么多弗洛伊德的书？哪里有荣格、弗洛姆的书？那是馆长骑自行车过轮渡到岛内的厦门一中借过来的。有一次他在回来的山路上摔倒了，腿摔坏了还强忍着。那一次给他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开始一段时间还不怎么碍事，后来他当了校长更辛苦更劳累，又随着年龄增长，他的腿渐渐不能站立了。”

“啊？”林教授突然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厚厚的眼镜片后面闪烁着激动的光，他猛然车转身向外跑去。操场上一会儿工夫已经如潮水般聚起人群，远远的，他看到校门外有一架轮椅，他的满头白发的陈老师在暮色中有些落寞地渐渐远去。

2022年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