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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寒冷的乌鲁木齐火车站前冬风飕飕,冷风像无数细针穿透衣服直刺人的肌肤。躲在水泥墙处的两个十来岁的男孩子蜷缩着身子,把头低低地掩在衣领里打着哆嗦。从衣着打扮看上去,他们显然是穷人的孩子,而且不是本地人。
的确,他们的老家在陕西。几天前他们瞒着爸爸偷偷商量好,趁上学的机会一起离家出走了。他们压根就没想到要去别处,一心只想着新疆。显然他们是有明确目的的,听说他们的妈妈几年前就来这儿了,他们来主要是冲着妈妈的,他们想把妈妈找回去,让她跟爸爸,带上他们俩一起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他们太向往一个幸福完美的家了,他们决定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实现这个朴素而美好的愿望。
那天晚上,奶奶的丧事还正在操办中,院子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乍看是乱糟糟的一团。二超突然冲到大超面前,抓住他的一只手就往黑影里拽。
厦房对面偏后的院子里有一个倚墙搭建的柴房,柴房的门框侧对着安装在厦房檐墙上的灯。灯光直接照不进去,里面黑乎乎的。二超拉着大超一句话不说就直往柴房里钻。
不愧是一母所生,大超和二超的心总有一些相通的地方。当他们面对面在柴房的黑暗里站稳的时候,他们几乎同时开口说:“我有一个打算,不知你愿不愿意?”
“你说吧。”
“你先说。”
“你先说。”
“那好吧。”二超突然出了哭腔:“真没想到奶奶会坠井而死。奶奶死的太惨了,奶奶好可怜啊。”他哽咽了几声,接着说:“没有了奶奶,我也不想在这家里呆了。”
“我也一样,很想离开这个家。”
“真的?那我们一起走吧,离开这个家!”
“可是去哪儿呢?”
“去找妈妈。我们的妈妈不是在新疆吗?我们就去新疆,到妈妈那儿去。”
“好!”立即,兄弟俩就此敲定了。
后来的几天,大超和二超的心都没有放在奶奶的后事上。表面上他们夹在一群穿着孝服的人流中间,心里却一直在偷偷地谋划着他们的事。直到奶奶的丧事操办完毕,爸爸放心地把他俩分别送进学校。
那天,爸爸的身影刚刚在校门口消失,大超紧跟着就出了校门。他已经想好了,等爸爸踏上回家的路途,他就立即动身去村小学把二超接出来,他们一起出发。反正路费他已经有了。那是他从在校每月的生活费里节省出来的,不多也不少,就四百块。他琢磨着就这些钱,买了火车票之余,也够他们兄弟俩在火车上买几罐雪碧或者可口可乐喝了。
当初的劲头是何等的火热。大超拉着二超的手,把他拉上公共汽车,一直拉到火车站。在车站买了火车票之后,又买了一大疙瘩好吃的准备火车上吃。
兄弟俩都快快乐乐的,俨然无忧无虑的阳光少年。初次离家的感觉好像从笼子里逃出的小鸟。可以自由了,无拘无束,海阔天空,野马长缰。
他们在火车上几乎没有想太多的事情。火车上太拥挤,太乱了,他们一直都用充满好奇的目光观察着周围的人,没有功夫去想他们自己的事。下了火车突然就茫然了:“我们该往哪儿走?朝哪边?”两个嘴里都不住地嘀咕着,跟随在匆匆忙忙的人流后面,跨出了火车站的出站口。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穿得太少了,刚走出火车站的出站口,大超和二超都冻得瑟瑟发抖。思想简单,走得仓促,除了身上穿的,他们出门时根本没多带一件衣服。这时候,二超说他饿了,想吃点东西。大超从兜里摸出一块钱,就近的小吃摊位上给他买两个热乎乎的熟鸡蛋。二超谦让着:“一人一个!”
“好,就一人一个。”大超拿起鸡蛋在二超的鸡蛋上撞了一下,蛋皮就破了。
“哥,不是说要来新疆吗?新疆到了,我们该怎么做?”二超突然大胆发出疑问。
大超刚把鸡蛋送到嘴里,一听这个问题,立即呆住了,有蛋黄末从嘴里落下来。他吱唔了半晌才说:“当然是找妈妈了。”
“不知道妈妈现在在哪儿,我们到哪儿去找她呢?”
“这就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做到的事情,所以我们现在必须先找个地方躲躲风,我冷得都受不了了。”大超使劲地跺着脚,又“哈赤哈赤”地喘着气,一团团雾气从他嘴里喷出来,很快又像被谁吃掉一样不见了踪影。
二超四下里瞅瞅,选定了一个墙角,大超也跟着挤了过去。
天太冷了,他们冻得相互埋怨起来。
“都怪你!”大超说。
“怪我什么?”
“是你主张从家里跑出来找妈妈的。”
“我们的妈妈到新疆来都那么多年了,我们也不知道现在究竟她是死是活。每当看见别的孩子跟妈妈呆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妈妈。我想找到她有什么不好?”小的如此反问。
“其实我也想得跟你一样。人这一辈子就只有一个妈妈,多么金贵。没有了妈妈,真的像把心给丢了一样,干什么都不踏实。可是,为了找妈妈,你也不能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啊。你瞧瞧这儿的天气有多冷。”
“我没有说非要这时候来的,既然你不同意,当初为什么还把路费都包了?还买了呢么多好吃的。你知道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好吃的。”
“你知道这些路费都是我从每周的生活费中节省出来的,爸爸一点儿也不知道,除了刚刚去世的奶奶,我谁也没告诉过。这些钱最近刚刚攒够四百了,我高兴得心都跳到胸口了。恰好这时你提出要找妈妈,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你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提出要找妈妈呢?”大一点的说。
“我害怕,我不想在家里呆。”
“为什么?”
“没有妈妈,奶奶又去世了,家里空荡荡的。”
“怎么空荡荡的?不是还有爸爸吗?”
“爸爸好像一块木头,白天总是死气沉沉的,看见就叫人觉得害怕。到了晚上,他又睡得那么死,只顾一个劲儿地打他的呼噜,竹楼上传来的各种古怪的声音他一点儿也听不到。我快被吓死了。咱家那竹楼上天天晚上都闹鬼,它们在那儿安家了。”
“长这么大了还那么胆小,这世界根本就没有鬼。是你心理作用。”
“有,真的。”
“哪儿来的鬼?”大一点的不禁笑了。
“有,奶奶说人死了就会变成鬼,现在奶奶死了,她的鬼魂会在咱们家里吓唬咱们的。这样,加上先前的鬼,咱家的鬼就增多了。我真的一点儿也不敢在那家里待下去了。”
“所以你要找妈妈。”
“是的,妈妈不仅会照顾我们的生活,还会带给我们一种力量,让我们在遇见最可怕的事情的时候也不害怕。所以我下定决心要找到妈妈。”
“可是,你能肯定一定会找到妈妈吗?即使找到,时隔数年,妈妈还会认我们吗?没准她把我们的面貌全忘了,因为我们在不停地长,越长越不像妈妈临走前的我们,妈妈她认不出我们了。这样我们就没法找到她。”
“可我们有名字呀,妈妈也有,我们的名字都是妈妈取的,你叫大超,我叫二超。妈妈的名字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忘,对吗?”
正说着,一个脸膛黑红的男人走过来:“喂,你们两个这么冷的天,蹲这儿干嘛?找活儿干吗?”
“找活儿?”大超灵机一动:“对,找活儿干!”
“找活儿干就好,有活儿干就能挣钱,自己养活自己。”男人认真地看着俩孩子。
“那,你看我们行吗?”大超吞吞吐吐地说。
“行,怎么不行,有手有脚的,眼看就成大小伙儿了,有什么不行的。只要你们愿意,现在就可以跟我走。那边有火炉让你们取暖。”
“愿意,愿意!”大超急忙应承着,生怕错过这了大好的机会。如果能马上就带他们走,他们就不必再这儿受冻了。他想,他们在这儿再多呆些时间,肯定都会冻出毛病来。
大超拉起二超,抚抚他的头发和衣襟说:“咱们跟他走!,你听哥的。”
“可是……”二超犹豫着:“他说找活儿,什么活儿呀?”
“去了你就知道了。”男人硬朗地回答。
“你不会骗我们吧?”二超又问。
“少废话,要愿意就赶快跟我走。”男人有些不耐烦了。
大超想得周到,有活儿干了不就意味着有处歇脚了。假如有个地方歇脚了,就自然免得他们在这儿挨饿受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大超抓紧了二超的手,一摆头:“听哥的,跟他走。”
2
拖拉机终于在一个篱笆围城的院子里停下来。还没等男人下车,屋里就有女人迎了出来。女人看上去五十多岁了,衣着打扮平常得让人觉得有点拙。她对男人问:“回来了?”男人离开了拖拉机的司机座位,直截了当地说:“把后面那两个孩子招呼进屋去暖和暖和。”
女人转脸看看车厢问:“他们是谁啊?”
“不是你让我出去找放羊的吗?别废话了,我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我冻坏了。”
女人快步走到车厢跟前打量了大超和二超一眼,招呼说:“哦,你们快下来,进屋去暖暖吧。”大超和二超浑身都被冻得麻木了,脸上好像结了冰,嘴巴好像要撬杠撬一撬方能打开。他两个呆呆地看着正给他们说话的女人,一动未动。
“快点,快下来吧,你们一定是冻坏了。”女人又催促了一声。大超这才拉着二超的手,催他一起下车。
当初男人带着大超和二超搭上客运离开火车站之后,车子迅速驶出市区。他们在一个拐弯处下了车,然后就坐上了这台拖拉机。拖拉机从刚刚发动时起就一直在土路上奋勇地挣扎。地面太干燥了,不时有车辆从身边驶过,车轮后扬起的尘土就铺天盖地笼罩而来。这一程下来,拖拉机上的几个人都快成土人了。
女人回屋去拿出一个绿色的小扫把儿,先把男人把身上的土扫了一遍,然后走到二超跟前。二超呆头呆脑的,像个傻子。他嘴里连一句话也没有,只是乖乖地站着,等待着女人的侍候。
大超用手把自己身上的土粗略地扑打了一下就往屋里走。二超也跟紧跟上哥哥。哥俩几乎是同时推开了主人客厅的门。
一股温馨的暖流扑面而来,眼前是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画面。
一个并不算大的长方形客厅,周围像卫士一样树立着几个小房间的门。地面用白色的地板砖一脉铺就,光洁明亮。墙刷得粉白粉白的,乍看有一种耀眼的感觉。紧闭的玻璃窗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水珠,让人一看见就觉得喜欢。
大超和二超放慢脚步,轻轻地走了进去。这么光洁的地板,踩上去多舒服啊!再摸摸那墙壁和那树立在客厅周围的每一个小房间的门,伸出一根手指头去逗逗那停留在玻璃窗上的小水珠,这一切是多么的有趣!长这么大,还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多让人好奇的事情。
男人开腔说:“孩子们,这是我的家,只要你们喜欢,以后就留在这儿,我们一定会好好对待你们的。”
女人端来一盆热水放在地板上说:“快趁热把手和脸都洗洗,这样就暖和了。”
大小三个人一起围拢过去,恰好构成一个圈。女人在旁边看了一阵子,然后在饭桌上摆开几个杯子倒上开水,对大超和二超说:“喝吧,喝吧。喝了就暖和了。”
这种时候,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暖和”这个词语更让大超和二超感到温暖和安全。当它频频地从眼前这个女人的口中被说出的时候,在大超和二超心里,这个女人就已经是他们的妈妈或者奶奶了。在他们的记忆里,只有妈妈和奶奶这样殷勤地关爱过他们。
“你们不用怕,在这儿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可以无拘无束。”女人又补充了一句。两个孩子顿时就好像被解禁的人一样大胆起来。二超边喝水边说:“这屋里可真暖和!”男人说:“是啊,有火炉。”二超目光环绕过客厅问:“火炉?在哪?”
男人笑着站起来,走到对面墙壁跟前说:“你摸摸。”二超过去一摸:“热的!”他感叹得叫了起来:“哥,你也来摸摸,很舒服的。”说着就把脊背贴到了墙上。
找到了那堵火墙壁,真像找到了一种依靠,大超和二超就把脊背贴上去不愿意离开。
“他们穿得太薄了,家里有合适的旧衣服吗就找出来让他们捡着穿。”男人对女人说。
“本来家里还有几件儿子和女儿穿过的旧棉袄棉裤,可是这几年,每年冬天我会都送给小工一两件,恰好现在没了。上次有人送了一蛇皮袋子旧衣服,都是我准备做鞋用的。既然他们需要,我这就去拿。”
女人把一蛇皮袋子旧衣物从袋子里倒出来,散在地板上,让大超和二超捡着穿。
大超和二超还是孩子,身子骨架还没有发育成熟,穿大人的衣服,论长短倒还有合适的,但都太宽。女人看看男人:“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让他们凑合着穿吧,干粗活儿穿着还讲究个什么?只要他们别冻着,别饿着就不错了。”男人一转念:“对了,他们可能已经很饿了,你赶快去做点吃的来。”听到这话,女人立即应声:“饭菜我已经准备好了,我这就去端。”说着转身去了厨房。
大超和二超还在那些旧衣服堆里翻腾,翻了一遍又一遍,都挑出了几件自己比较喜欢的。把愿穿的都穿在身上。男人给他们俩人每人一个纸箱,让他们把挑拣出来的衣服放进去,并告诉说:“以后,这就是你们俩的衣柜。”
晚饭实在是让人意想不到的丰盛,有猪蹄肉,有鱼,有魔芋豆腐、粉丝什么的,总之前三样是大超和二超以前从未见过的,更别说吃。也是兄弟俩饿极了,见到了好吃的没有扭捏,也没有客气,就那么大嚼大咽地吃了一通,直到肚子胀得再也容不进去任何食物为止。
饭后女人把大超和二超带进一个小房间,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一张双人铁架子床,上面铺着厚厚的褥子,被子叠得楞是楞,角是角。女人严肃地说:“只要不捣蛋,你们两以后就住这儿了。”
真没想到这次离家出走还遇上了这么优厚的待遇,大超和二超心里都一股情不自禁的快感。他俩都激动得心都快从胸口跳出来了。送走了女主人,关了房门,兄弟俩一齐奔到床边,顺势倒下去,直挺挺地倒在床上。
大超问:“听哥的怎么样?哥没害你吧?”
“哥的主意是有道理,可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妈妈?”
“找妈妈?”大超沉思了起来:“找到了能怎么样?就是找回来,让她跟爸爸生活在一起,他们还是天天吵吵闹闹的,让人无法安宁。”
“不会的,现在不一样了。以前有奶奶,妈妈主要是跟奶奶搞不和气,现在奶奶没了,妈妈回来跟谁生气去?”
“这是你想的,我的看法跟你不一样,我看她跟爸爸压根就没感情。这里面没戏了。”
“没戏?怎么能没戏呢?不是还有我们俩吗?我们可是爸爸和妈妈的亲骨肉啊!”
“话是这么说的,可是妈妈怎么能撂下我们,四年来毫无音讯呢?她八成早把我们给忘了。谁知道哦她是死是活,没准妈妈早被人贩子拐到别处去卖了,她根本就不在新疆。”
“不,哥,我相信妈妈一定在新疆的,我们一定会找到她。你别说那些吓人的话好吗?”
“好吧,我们转个话题。你谈谈这次来到这个家里有什么感受?”
“那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好吧,说。”
“你说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是不是夫妻?”
“当然是啦!傻瓜都能看得出来呢。”
“是夫妻就应该一块儿和和睦睦地过日子,我觉得他们俩在这方面做得很好,很完美。可我们的爸爸妈妈为什么就不能一块儿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呢?从我记事起,他们一直都是打打闹闹的,直到今天我们的家庭已经支离破碎,无法收拾。我不知道我们的爸爸妈妈究竟在想什么?在干什么?这次来这儿,我真的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们这个家,这是一个能让人感到温暖和温馨的家。”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喜欢这个家。它跟我们以前的家大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