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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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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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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在哪儿(7、8)

7

大超和二超学会自己做饭就是从那次拾柴禾回来开始的。

他们回家先把拖拉机上的柴禾卸了,在院子左侧的猪圈旁边摞好,摞整齐。叔说:“下来就去解决吃饭的问题。”

“那还用说?我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二超心里嘀咕着,嘴上不敢开腔。他快恨死眼前这个老头子了:“这死老头儿,为给自己家干活儿,真不顾别人的死活。那活儿是娃娃们干的吗?拿娃娃当大人使唤,够人吗?”二超拉着脸,躲到叔的身后,冲着叔的背身恨得直翻白眼。

叔放慢了脚步,等二超跟他走齐了,笑眯眯地问:“二超,你恨叔吗?”

二超顿时吓了一跳,心想:“这老头真神通了。我在心里说话,没出声,他竟然都听见了。”二超慌张地摇头隐瞒说:“不,一点都不,我为什么要恨叔啊?叔对我们那么好。”二超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连字语都含糊了。

叔继续说:“你别骗叔了,你心里想的什么,叔在就知道了。你说叔是什么人?”

大超插嘴说:“老板!富贵加身,腰缠万贯的老板。”

叔一听就哈哈大笑了:“屁!叔是个老头儿,一辈子苦命的老头。叔比你们还笑得时候就来新疆了,叔到这儿之后就给人做苦工。只要人家肯给口饭吃,让叔干什么叔就干。叔受的罪,叔收到的冷遇,现在的你们想也想不到。叔就那样在新疆熬过了十几年,后来才给这家人当了上门女婿。你们现在干的活儿,你们的经历,包括你们的心理,叔看一眼就知道了。你们还想骗叔?二超,你说是不?”叔的眉头往上一翘,就一个眼神射出去,直刺二超的心房。二超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不是,叔,我是有点饿了,心里难受。”

“那好,我们马上就动手做饭,一起动手,怎么样?”

“好啊!”大超挥舞着胳膊,摩拳擦掌。

叔家院子的右侧有一座土房,土房里有一间房子专放农具。从屋顶的木橼上垂下来许多铁丝。铁丝的下端都有一个铁钩,很显然是挂东西用的。现在看来,这些吊钩大半都空着,有一部分是哪个面垂挂着一些肉块。叔把大超和二超叫进去问:“你们看,那是什么?”

“肉!”兄弟俩异口同声的回答。

“是腊肉。知道什么是腊肉吗?就是挂起来晾干的肉。”叔自问自答的说着:“这种肉的主要特点是即使肥肉做熟了,吃起来也不腻。比新鲜的肉还要好吃。”叔说着,从一个挂钩上取下来一块:“我们今天中午就做腊肉,到时候让你们饱饱口福。”

孩子们跟在叔的身后来到院子里,叔很快架起一堆火。站在火堆旁边,大超金额二超顿时感到暖烘烘的,独立的饿劲好像被扑面而来的暖流赶走了,笑容立即俘虏了他们那稚嫩可爱的脸庞,十来岁的小少年,多么令人羡慕的年龄。世界上还有很多的奥秘等待着他们去发现和探索;人生还有更丰富的滋味等待着他们品尝和体会。世界在他们的眼里永远都是新奇和美好的。

叔把腊肉靠近火去烤。大超问:“叔,这道工序是为除掉肉表面的灰尘和污垢吗?”

“也可以这样理解。”

“那,放在锅里煮一下不就行了?为什么非要在火上烤?”

“肉挂的时间太长了,肉表面的养分和脂肪都都收缩了。烤一烤,让它们膨胀起来,这样肉的表面就变得非常松软。用刀子切的时候也就容易一点。因为肉皮太干,低温水不容易渗透进去。水温高了会使肉里的羊粪打量流失,做熟了吃起来就不香,所以不用水煮比较好。我们家一直习惯先用火烤。”

“叔懂得真多!”大超恭维说。

“你这孝子真是个机灵鬼,就会拿好话甜人。”叔指着大超笑了。

烤完肉,大超跟着叔进了厨房,二超继续留在院子里的火堆旁边取暖。大超跟叔在厨房里忙了一阵,不见二超的人。大超急了,怕二超脑瓜子想不开,偷偷跑了,就赶紧从厨房跑出来找,见二超站在火堆旁边发呆,不禁笑他:“傻瓜,厨房里比这儿暖和多了。快来吧!”

二超进了厨房,看见叔正在切肉,大超也拿起刀子准备切魔芋豆腐。心里不由又乐了:“怎么,又要好好吃一顿了?”

“当然,你好像有点不太相信,但孩子,叔告诉你,这是真的。一份劳动,一份收获的喜悦。咱们中午干了那么多活儿,不吃点好的成什么道理?一会儿叔教你们做魔芋豆腐炒腊肉。”

“什么?教我们?算了吧。”二超笑着说:“炒菜的事我们可是一点也不懂啊。叔做好了我们光吃现成还差不多。”

“怎么能这样说呢?这不是自己看不起自己吗?什么事不是从不懂开始的呢?只要用心,慢慢会懂的。再说世上哪儿来那么多的现成让你吃一辈子?人迟早都会明白只有自己靠自己才最可靠。不管学做什么,都是在给自己长本事,不是坏事。总有一天会用得上的。”

“叔说的都是大实话,二超,叔是为我们好的。我们要知好歹。来吧,动手把姜上的皮刮掉,一会儿做调料。”

接着,大超号召二超,又学着把生姜切成碎末。然后按叔的要求,把需要的调料全部准备齐全,分别盛在碗里,放在锅边待用。干完这些,二超脸上的愁容终于不见了。叔又指点他去蒸米饭。二超也学会了使用电饭锅。等米饭正好,锅里的魔芋豆腐炒腊肉正好炒熟了。

饭桌上,二超贪馋,吃得太急,魔芋豆腐把他的舌头烫麻不说,连他嘴里的天花板也给烫掉了皮。

嘿嘿,那才叫活该!

姨从外面采买回来,一进院子,看见大超二超和叔几个就说,她这次买的菜足够大家吃一周了。叔迎上去想接住她手中的包包袋袋,姨闪了一下身子绕开了叔。叔见状就原地站着再没动。姨再没说什么就进了客厅,打开专放粮食和蔬菜的那个房间,把买来的菜全放进去。然后姨走出客厅,把院子的里里外外都仔细查看了一遍。

就在那天晚上,姨在饭桌上正是宣布:她要去远处亲戚家一次,至少要一个礼拜才能回来,让叔把大超和二超两个务必照顾好。

第二天姨就走了。临走时,姨叮咛叔,把地里没收拾完的棉花杆拉回来明年做柴禾烧。

8

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残酷的活儿了。天啊,才干了一天,二超就哭叫着说他无论如何也不再下地了。大超和叔百般劝说,好不容易才把他又一次劝到地里。

这是什么活儿啊?三十多亩的棉花地里,棉花杆全都端端地矗立着,像一个纵横有序的庞大军队。一台拖拉机带着大铁犁顺着棉花行犁过去,把棉花杆连根犁起呈歪斜状,就像人的一只脚脱离了地面,另一只脚也马上要被迫离开地面时那种站立不稳的,马上就要摔倒的狼狈样子。然后让人耐心地蹲下,把那些棉花杆一根一根地从地面拔离,再摞成堆,装上拖拉机拉回来。

二超说:“这根本就不是人干的活儿。”

“怎么不是?种棉花的人家不都是这样一年又一年地活过来的?怎么轮到你这儿就说不是人干的活儿了呢?你说他们不干这活儿靠什么吃饭?”叔愤怒地回击二超。

“我不管他们靠什么吃饭,反正这活儿我不干!我从小就没干过这样的活儿,我不会干。”二超有理有据。

“你不会干不要紧,我教你。”叔耐心引导。

“你怎么教?”二超追根问底。

“我一把一把地教,我就不信教不会你。”叔耿耿教导。

“我不学,我就是不会。我不干。”二超顽皮之极。

“你不会干也得干!”叔大开杀戒。

“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要求我?”二超一腔怒火。

“因为你吃了我家的饭就得给我家干活儿。”叔逼上梁山。气愤得眉毛都竖立了起来。

“好吧,我从今天中午开始就不吃你家的饭。”二超终于泄气了,他准备投降。

“那你赶快走,别让我再看见你,我一看见你就生气。”叔悲伤地说出了如此绝情的话。

“你看见我生气,难道我看见你就不生气吗?好,我走,我这就走!”二超又上了劲儿。

“我还没看出你这小小年纪的毛孩,跟人顶起嘴来还没人能抵得过。你走吧!”叔把脸卖向一旁不再看二超。

“哥,我们走吧!这活儿不是我们这个年纪能干的。我们不干了。”二超说着向哥那边扑过去,发出呼救的哀求。

“不干怎么办?这么冷的天,我们走到哪儿去?”大超呆呆地站着,跟枯木一样,一双原本很有神气的眼睛黯淡得跟黑夜中拉灭的灯泡一样。

“哥!”二超摇着大超的一支胳膊:“哥,我们走吧。去找妈妈。你忘了我们来新疆是干什么的?”二超不断地哀求着。

“找妈妈?我们上哪儿去找?天这么冷,这个时节去找妈妈,恐怕没找到妈妈,就把我们冻死灾荒郊野外了。”

“可是哥哥,你当初不是说要把我带到新疆来找妈妈的吗?可到新疆之后为什么要把我带来给人家干活儿?我当初钥匙知道你会这样做,我一定不会跟你一块儿出来的。”二超终于委屈地哭了。

二超一哭,叔和大超都心软了。大超抬起双手,一只手摸着二超的头,一只手去给二超擦眼泪:“二超不哭,你听哥说,当初我是答应跟你一起出来找妈妈的,可是我们在火车站那阵子太冷,太可怜了。叔是个好人,是他救了我们。没有他,我们那天说不定会冻死在火车站的。你再仔细想想,哥说得对不对?你再想想,叔这些日子对我们还不好?我们在爸爸妈妈跟前能过得这样幸福快乐吗?叔说你是为你好,他希望你多长长意志,多长长本事。你说叔天天跟我们一起干活儿,他比我们干得多的多,我们辛苦,难道叔就不辛苦?叔就是铁打的吗?二超,不是个说你,你也该长大了。你早就应该清楚,我们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因为我们的爸爸妈妈把我们忘了,我们跟被遗弃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你弄清楚了没有?虽然爸爸妈妈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我们实质上已经是孤儿了。现在这种境遇已经算很不错了,你应该知足才对!”大超说得太激动了,他近乎师生痛哭了起来。

叔的眼泪也流了下来,他走到二超跟前紧紧地抱住了二超。大超也扑向叔,三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哭了。

冬天的风呼呼地吹着,孩子们长长的头发被风不时地掀起,叔感到了又一阵寒冷:“孩子们,你们看叔糊涂吗?你们都来这么多天了,叔怎么就忘了呢?明天,叔出去给你们每人买一顶新帽子回来。”

大超和二超久久地偎依在叔的身边不肯离开。过了好一阵子,叔才说:“来,蹲下,叔给你们点一堆火暖暖,我们一块谈谈。好吗?”

叔在地上拾起几片破碎的塑料膜,缠在几根棉花杆上。掏出打火机,“啪”地一声,火苗从打火机里扑出来立刻就壮大起来,一堆火迅速燃烧器来,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围蹲在火堆旁边,几个人的脸庞上很快就有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孩子们,我刚才好像听你们说,你们的妈妈来新疆了,你们来新疆是为找妈妈?”叔终于问起了这件事。

“是的。”二超抢先说。

“你们知道你们的妈妈在哪儿吗?”

“新疆。”

“新疆地方大了,有南疆和北疆之分,北疆和南疆又有很多很多的地方,每一个地方都有它的名字,你们的妈妈究竟在新疆的哪个地方?你们知道地名吗?说给叔,叔一定会想办法帮助你们找到妈妈的。你们真是太可怜了。你们是多好、多聪明的两个孩子!”

大超和二超一时都傻了:“我们只知道妈妈在新疆,可是实在不知道妈妈究竟在新疆的那个地方。”

“哦!”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这样,看来你们思想史有点太简单了。但,你们一定是两个勇敢坚强的好孩子。如果你们乐意,叔一定想办法帮助你们找到妈妈。”

“那真的太好了。”

“叔自小在新疆闯荡,几乎跑遍了整个新疆,可以说大多数地方叔都是比较熟悉的。叔在新疆的熟人很多。叔一定会帮你们找到妈妈的。”

“如果叔能帮我们找到妈妈,我们就跪下给叔磕头。”二超说着就准备给叔下跪。叔立即拦住了他:

“傻孩子!”

从此以后,大超和二超都变了。姨不在家的日子里,上工时间他们跟着叔一起下地干活儿,回家后一起下厨做饭。等姨一周后返回到家里,大超已经学会了和面、擀面,二超也学会了炒一些简单的菜。姨刚回来的那天晚上,兄弟俩做了一顿面条,大超先盛了一碗双手端到姨的面前请姨妈尝尝,姨高兴地双手接住,口中夸赞不绝。

这桩事就算这么过去了。看上去好像是皆大欢喜的,然而在二超那幼小而稚嫩的心里,叔说过的一句话却如锋利的刀子一般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伤表面上后来是好了,但里面总有一些小小的、难以痊愈的地方永远永远都在二超的感觉中疼痛着,疼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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