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早晨放羊回来,大超和二超小哥俩搬来凳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二超坐着坐着,就把脚上的棉鞋给退了。不多时间,连袜子也跟着退了,赤裸裸的瘦脚丫暴露在太阳底下。节气虽然到春天了,但冬天的寒潮依然尚未退去。这毕竟不是裸露的季节,除了脸庞和双手,连脖子和手腕露在外边也让人觉得寒碜,何况双脚。大超斜着眼把二超的瘦脚看了一阵子就说:“怎么?我想着天气不算太暖和吧,你怎么还嫌热?”
“冬天在雪地里放了几次羊,我的脚冻得结了疙瘩。真他妈见鬼了,这些疙瘩太阳一晒它就在鞋里欺负人,发痒。我痒得实在受不了了。”
“我都说了多少回来,你用热水好好烫烫,疙瘩自己就散了。”
“你以为疙瘩是人,那么听话,洗洗就没事了/?我告诉你,它气不死你它就白在你身上结了一回了。”
“我说二超,你就是个懒,不想洗你就自个儿受着去吧,反正没在我身上,我感觉不到。”
“我怎么懒了,你说说清楚呀?”
“你这是怎么了?你是觉得得寂寞,想找人说话不是?无聊!”大超说着白了二超一眼。
“我就是。你看看这么大一片地,就你和我,明明就是与世隔绝了,非人生活,我能不寂寞吗?”二超说着,一只胳膊绕着肩膀划了个圆。
“我跟你在同样的环境下,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寂寞,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羊群,有羊群在给我作伴。”大超一个字一个字地顿着说,叮咛似的。
“好我的老哥哎,羊群也能跟人相提并论?它们是畜生,你不知道?”
“畜生也有感情啊,很多时候他们都比人可爱。你用心发现一下就知道了。”
“我?我才不那么傻。我看见它们身上沾着屎尿的毛我就觉得恶心,我听见它们的叫声我就觉得头痛。”
“你真那么干净爱好吗?你瞧瞧的脚心和脚后跟,啧啧啧,那黑乎乎的垢痂,我先替你吐了吧,我呸!”大超说着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看来我今天真他妈倒霉了我,谁都想跟我过不去。”二超说着站起来,赤脚在地上走了几步,把一块半截砖头从地上捡起来,然后又狠狠地朝地上拍下去。可怜的半截砖头也许还在冬季尚未退去的寒冷之中默默地冬眠着,却突然间就被无辜地粉身碎骨了。
“二超,你还敢骂人?你记着,我跟你是一个妈。”
“什么一个妈?妈在哪儿?我们当初来新疆是为找妈的。可是现在都几个月过去了,你一句也不提找妈的事,我看你早把妈给忘了。”
“不是姨和叔托人帮我们找妈了吗?你怎能说我把妈忘了呢?”
“姨和叔?你就那么信任他们?他们是你什么人,生你还是养你?”
“那你说我们不信任他们再有谁可以信任呢?”
“你别说我们,就说是你自己。我谁也不信任。”
“二超你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说你想怎么样?我们现在除了这样还有什么办法?就是在陕西,我们也是一对无人过问无人关爱的孩子,跟孤儿没有什么两样。而且很可能就是沿门乞讨的叫花子,你知道吗?陕西的冬天没有我们这般大的孩子们可挣的钱,而在这儿,我们还可以通过放羊给自己挣几个零花。我们现在已经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你怎么生在福中不知福呢?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呢?”
“我不想知什么好歹,我只知道我自己受的罪太多。”
“那你像有口饭吃还不用受罪,不用自己养活自己?”
“当然,因为我还没有到养活自己的年龄,我不想让自己过早的受罪。”
“二超,你说我该怎么劝你才好呢?我觉得我们现在一点儿也没受罪,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了。我不降跟你多说了。咱俩别吵。”
“那好,你说这一个冬天,我们兄弟俩连一个热水瓶都没有,每次用热水都要架火在锅里烧,你说要洗洗手脚方便吗?这不叫受罪叫什么?我就是懒,我是嫌连洗洗手脚这种事也要这么复杂的工序,要么就得用冷水,这是什么生活啊?我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好了二超,这事怪我,怪我没有跟姨和叔说给咱俩买一个热水瓶。我这就过去给叔和姨说一声,尽快给咱俩买个热水瓶。”大超说着就立即站了起来。
二超看见大超要走的样子,顿时有点慌了,忙问:“你干什么去?”
“去姨家,让他们抽时间去外面给咱们弄个热水瓶回来。”
“我说你这是怎么了?说风就是雨的。”
“你不是在催吗?我哪儿有怠慢的道理。”
“我催你什么了?我只是提提。一个冬天都过来了,还急这一会儿?再说,我一个叫花娃子,还敢催谁?我就这贱命。我这辈子命定了,我让吧我。”
“我说二超,你最近真的长大了,说话做事都和在家的时候远不一样了。怎么平平淡淡的不行,非要带点怪味儿,让哥这心里觉得挺别扭的。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我听说从前有本书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后来又有本书叫《坏蛋是怎样炼成的》,后来还有一本书叫《大狗棍是怎样炼成的》。你说这些书的名字怎么起的这么紧扣主题呢?我想来想去,要是我会写书,我就一定写一本《怪脾气是怎么炼成的》,来解解你心中的疑惑。可惜我念书太少了,你说这事怎么整呢?”
“这就叫心里想戴花,阎王爷世得瞎。哥跟你一样,这一生还没有正式走上舞台,大半美好的梦想都已经化成黄水了。好好耐着吧,权当是修仙炼丹。我走了。一会儿就回来。”
“哎呀哥,我拦你一阵子了,你怎么这么不解人意?太不讲兄弟情意不是?”二超说着把棉鞋从工地上捡起来往脚上套。
“你这叫拦我吗?”
“那叫什么?”
“你这叫耍嘴皮子,真正屎爬牛栽桩显黑屁股。想让哥佩服你嘴会说?哥告诉你,这事哥还挺乐意,只是哥今天太忙,没工夫,你耐心等待时机吧,我走了。”大超说着就往外走出了二十几步,二超一看急了:
“哥,你抬头看看天,午饭时间都到了。我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你不会自个儿动手做饭吗?世上的人哪儿有一辈子不剃头的?做饭也是样手艺。学一样手艺,长一寸本事。着里面难道还有坏事?”
“哥,你就别为难我了,我还没太学会,你再教教我不行吗?”
“我都教了你几个月了,你说这什么时候是个够啊?什么本事都是逼出来的。哥今天也逼逼你。”大超说着,继续走他的。
“哥!”二超有点暴怒了:“你这叫虐待少年儿童,这是违法的。你知道吗?”
“什么?”大超顿时给愣住了,站住了脚。
“你逼我什么?我才十一岁。要是上学,小学还没毕业,是个离成人还远的儿童。我没有自立能力,享受关心和爱护是我的权利。你凭什么逼我?你懂法吗?亏你比我念书多呢?”
“什么什么?”大超瞪着眼睛瞧着二超,半张着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
二超一见大超被他下愣了,顿时有点后悔,毕竟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一个傻了,另一个就看着心疼。他赶忙软下来:“哥,你看都午饭时间了,你要是这时过去,他们一定留你吃午饭。你想想你混饱了肚子,我还饿着,不太可怜了吗?再说他们一贯都吃的比我们好,那样兄弟我不是更可怜了吗?哥难道你真的不心疼我?”
“我心疼你个屁,我也需要关心和爱护,我才十三岁,我还是个少年,我也离成人还远,我凭什么要承担那么多义务?我照顾你谁照顾我了?”大超说着返回来,扑腾一声在板凳上坐下,两手摸着膝盖:“真是见鬼了。”
12
新疆的葡萄素来天下闻名,新疆的农户,院里或者院外不中几架葡萄,不能不说是一种治家的不周。姨和叔家的葡萄蔓亲一个冬天不知是被藏在哪儿的,如今突然就冒了出来,这事还真让人意外。
大超早晨方言回来,到姨家去说热水瓶的事,还没来得及张口,姨就快言快语地说:“你来得正好。眼下春天来了,家里的葡萄地需要整整,然后上水。这样夏季才好顺顺当当的吃葡萄。你回去把二超也喊来,和你叔一共三人,赶下午放羊前把地就整完了。快去,快去把二超叫过来。对了别忘了告诉二超,今天中午你们不用做饭了,我早准备了一顿好吃的等着你们呢。”
姨可真会赶人,高喉咙大嗓门,三喊六声的,着威风大超平生还是头一次见到。到底是娃娃家没经过世事,单姨这两下子,就把大超吓懵了,初来的目的一时忘得一干二净。紧说着就立即调头往回走。嘴里应承着:“好,好,我这就去叫二超。”姨扬着胳膊,嘴里还不住地催:“快点。快点啊!”
到底是外地的娃娃。连冬季葡萄蔓要埋在土里的常规都不知道。扛着砍头挖出了姨家的院子,叔把他们领到篱笆围墙的一端就停下了。这已经是葡萄地了,他们还抬着头四处寻找。叔笑笑说:“傻瓜,葡萄就在脚下。”
“脚下?哪儿?这明明是土堆啊。”
“就在这土堆里,要见着它们,咱们就得那砍头挖往出刨。”
嘿嘿,大超早就把劳动堪称是一种乐趣,二超却不一样,一把砍头挖提在手里,人站得比木椽还直。
姨穿得圆鼓鼓的,像个充了氢气的皮球从院子里缓缓地滚出来。他好像自来就喜欢把双手插在腰里,害疼痛似的歪着脑袋,看起来好像已经奄奄一息的人。很难摸清她现在这孱弱无限的原因。她走进院子篱笆墙外的葡萄地,一直低眉垂眼地朝在地里劳作的几个人走来。但愿她不是冲着二超的。其实二超根本没有必要怕她,姨来了她依旧站着原样,眉毛也没抬一下。他心里嘀咕着:“我怎么了?我干不动啊,我没犯法吧。”
姨身前身后地绕着二超转了几个来回,目光虽然没往二超身上瞅,但心已经像刀子一样向二超身上的要命部位剜去。她心里唾骂着:“这小杂种,天生命硬,把亲娘和老子都冲散了,还像害多少人?”
二超和姨已经在暗中李烈格斗了,这事叔心里做清楚。叔把砍头挖轮得勤一点,就三两下来到了二超跟前:“二超,你换个位置吧,叔的砍头挖马上就要挖到你的臭脚了。”
二超依然站着没动。叔笑了:“二超,你傻了不是?这样吧,小孩子本来就应该有点童趣可追的,你和你哥的日子真有点太单调了。今儿叔想跟你们俩好好玩玩,你愿意参与吗?”
“叔这话还真中人意。那你就说说吧,你打算怎么玩?”二超终于给叔让出了一席之地。
叔把砍头挖的把儿当拐棍拄在双手底下站住了,喘着气。喜滋滋地看着二超:“这样吧,你看现在的人多喜欢追赶时髦的,叔老了,脑瓜子里没装什么时髦的玩意。不过咱爷们今天也玩玩脑筋急转弯,怎么样?”
“什么急转弯?试试吧。”
“是这样,问题是叔从书本上看来的,答案你们自由发挥,看看结果跟他们的是不是一样?”
俩孩子一时都拍手叫好。叔又说:“歇会儿吧,叔干累了。叔原旧给你俩架堆火,咱边烤火边说。怎么样?”
兄弟俩顿时都嘿嘿哈哈的,世界眨眼的功夫就高翔变成了热的。二超大动起来,四面奔着找柴禾。一堆火很快架了起来,担任立即围火而坐,砍头挖的把儿做了他们最牢靠的板凳。
“我们开始吧。”叔说:“有个孩子的一举一动都离不开绳子,为什么?”
“他总是不听话,他妈想彻底限制他的行动。”二超抢着说。
“哈哈,错!小波比是木偶。”叔笑得脸顿时红了:“继续,右手永远抓不到什么?”
“什么?”兄弟俩一时面面相觑:“什么?”
“天!”二超突然大喊。
“错!答案:右手!继续:你们跟谁长得最相?”
“着问题有什么难答?当然是我们自己了。”兄弟俩异口同声。
“好吧,这给答对了。继续,什么样的路不能走路?”
“犯罪道路。”大超说。
“哈哈,那犯人还不都是走上犯罪道路才进监狱的吗?”叔又笑了。
“所以说犯罪道路不能走,走上去就得进监狱。”大超辩解。
“虽然说会进监狱,但还是可以走的。答案:电路。你瞧鞘人家回答得多好。”
“好什么呀?不是有人踩上电路被电击死的情况吗?这怎么不叫走电路了?犯罪道路可以走,电路照样可以走。只是结果略有差异罢了。”二超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儿。
“好吧,算你说得有理,大丈夫不随便吃别人嚼过的馍馍。叔赞你一个。”
“不是吃别人嚼过的馍馍,这话太土了,听着没劲。就说不吃随便吃别人放出的屁。”
姨在旁边插嘴说:“这二超的嘴巴也太骚了,怎么老是出骂人的话?”叔说:“娃娃家也有脾气,这脾气是什么?脾气实际上就是人的一种精神。人有了精神才会有可爱之处。你可别小看,没准这孩子将来还蛮有出息。”姨立即白了叔一眼说:“我说你这人有什么名堂,见谁家的孩子都惯。”叔依然笑眉笑眼的说:“娃娃嘛,惯惯他,他才会像个娃娃,不惯他,他就跟一个老气横秋的大人一样。这不走味儿了吗?这一走味儿,看着就叫人烦。”姨说:“你这是什么理论,心理学家也没你说得这么到辙。好了,你就惯吧,看什么时候能把这点活儿干完?”说着转身走了。
爷儿们在火堆旁边坐着,原本热火朝天的,听了姨的几句话,整个突然都降温了。再想想姨那一转身,仿佛是把一口唾沫给大家都呸到了脸上。几个都傻了,傻得仿佛成了受人操作的机器。
“劳改吧,劳改可以健身。锻炼身体的好事谁还有不乐意的。”叔算是下令,这令还真不乏遵从的人。叔这人挺会来事儿,有不乏善心和幽默,的确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看在叔的份上,二超没再犯嘀咕,就那么老老实实地干了。
那些葡萄树总共有五十多株,都长得跟男人的胳膊脘那么粗。它们被从土里刨出来之后,还要一根根摆顺,用细绳子固定在院子高高的篱笆围墙上,很显然,那围墙是充当葡萄架的。三个人共同努力,到中午饭时才干了劳动总量的三分之一。
午饭果然吃得不错,有鸡肉、炒菜加大米饭。电饭锅里蒸出的大米饭米香浓烈,就是好吃。大超和二超那儿也时常做大米饭吃,可是那都是用一个差不多大的洋瓷钵钵,里面盛些大米,在加适量的水放在锅里像炖肉一样地炖。只要窝里的水不至于溢进洋瓷钵钵里,大米饭就不会做成米汤。那其实也是很有趣的事情,像听歌儿一样。锅里的水一旦烧开,洋瓷钵钵就在锅里不断地跳出咕咕呱呱敲锣似的声响,只可惜那样做出的米饭怎么吃也抵不过电饭锅里做出来的香。
大超和二超见了好吃的,都像阴司城里放出的饿鬼一样,狼吞虎咽地吃。娃娃们才不顾什么叫礼貌?什么叫体面?鼻涕眼泪流下来就立即用手抹一把继续吃。就这样,大大方方,旁若无人。
姨一直在饭桌旁边看着他们。她不时地向叔努嘴瞪眼,仇恨万分的样子。然而,她又好像怕似的,不敢让孩子们瞧见她的丑八怪模样。叔笑着不住地说:“吃吧,吃吧!快点吃,趁热吃!”
姨临时决定:“下午让二超一个人放羊去,大超留着给你叔帮忙!”
“什么?这,这,这行吗?”二超把手中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放,嘴里含着饭说:“我还没一个人放过羊,万一把羊丢了怎么办?”
“丢?丢了照价赔偿!世上干什么事还有不担风险的?你去看看,维族的小娃娃像你这个年龄拖拉机开得一个劲儿的。放羊是小事一桩。”
“我不是维族人,我从小不是这里长大的,你不要把我跟他们比。”二超顶嘴说。
“怎么?他们使人你不是?我今天就想特别锤炼锤炼你,让你长点本事。”
“我不干,我哥不去我也不去。”大超忙插嘴说:“二超,姨是为你好,你怎么这样不懂事?”而超说:“你懂事你就多干点,把那两样活儿全包了,我今儿下午休息。”
“二超,我告诉你,我不管你在别处怎么样,到我这儿你就得听我的。你今下午必须一个人去放羊。你愿也得愿,不愿也得愿。不然,你以后别想从我这儿领到一分工钱。”姨终于拿出了她的杀手锏。
二超这下软了,脑袋像泄了气的皮球耷拉了下来。
“你干什么呀?那样连我都吓着了,别说一个孩子。”叔瞅瞅姨,又对俩孩子说道:“吃吧,吃吧,接着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儿。来来来,二超,快把筷子拿上。”说着从桌子上拿起筷子塞进二超的右手。
下午,二超一个人把羊群感到野外,羊吃草的时候,远远的,他一直看见姨的影子在他眼前晃。
“妈的,监视我了不是?我是罪犯?我是人质?”二超心里骂着,恨得牙关也咬紧了。想起叔中午提出的那个脑筋急转弯:“有一个孩子的一举一动都离不开绳子,为什么?”当时他没想出答案来,现在他想出来了:虐待少年,非人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