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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才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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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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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山纪事(组篇)


《天子沟》


天子沟位于君山之麓,是个塆子,九十来户人家,一姓朱。

野史上载,天子沟所以叫天子沟,始自元末。那年,某朱姓风水先生快要寿终,便携家小,进山而来,选中了一未名峪地,如卧龙样,遂在此结庐而居。并嘱家人:“百年”之后,入殓之前,择龙眼九颗,又黄巾九匹,如此这般置于棺底,然后下葬,葬在卧龙地上。待到七七四十九天期满,破土开棺,自有一股瑞气冲天而起,笼罩上天,呈五彩。于是子孙中便有高人要做真龙天子。不久,朱某去了冥冥界,其子依嘱葬了他。七七四十九天后,破土开棺,不见人尸,却见:棺底九条青蛇缠头绕尾,蠕蠕而动,阳光乍照,顷刻之间化作青烟一柱,随风而散。其子大惑,回家一掐算,啊呀天,早了半个时辰!于是乎前功尽弃,只有老老实实做百姓。为了念记这一险些辉煌的往事,便把这里叫天子沟。后来应天出了个朱洪武,君临天下。天子沟人直说可惜,却也无奈。

天子沟本系一人所传,繁衍开来,人丁兴旺,便成了塆子,分了户头,富贵贫贱亦渐分明。数百年来,天子沟出不了天子,却出了一条好汉。那是民国年间的事。那时候,天子沟已发到五大房。其中数大房的朱善仁最是富有。这朱善仁,四十开外,妻马氏,膝下一儿一女。儿名金龙,在县府当差。女名金凤,年方十六,待字闺中。五房有个朱善良,乃朱善仁堂兄,穷困潦倒,终生未娶,却抱养了两个娃,男叫猛子,女名桃花。爷仨相依为命,生活了十八年,朱善良便依依地闭了眼。

且说七月某日,猛子上山狩猎。半月方归。到了家,一个晴空霹雳,桃花死了!本家都说是病死的,伏天死人放不得,就葬了。安葬费是朱善仁出的。呆望葬妹的那丘坟,不觉泪如雨下。是夜,月黑星无,猛子挨坟而卧。朦胧之中,似听见幽幽人语:“是朱善仁奸杀了桃花……”猛子惊得一跃而起,顿觉背后有黑影一闪,急调头,却什么也看不到。好端端的怎会病死?是他,一定是!想着,眼里便喷出了火,操起一杆猎枪,径奔大房。

子夜,天子沟炸了窝。一众人等高擎火把,聚于朱家祠堂。梁上,反吊一人,废了右臂,是猛子。弑叔之罪,罪在不赦,便听一声厉喝:“埋了这忤逆不孝的子孙!”便有人动手。而这时,马氏匆匆赶来,拖着哭腔说:“娃儿还小,放他一条生路吧!”众人面面相觑,良久,悻悻而散。随来的金凤解开猛子身上的绳索,幽幽泣道:“快走……”猛子两膝一跪,伏地三叩,捂臂而去。

后来,日本人占了县城。君山竖起一面抗日的义旗。为首的左手使枪,百发百中,方圆百十里人送外号“独臂神枪”。不久,鬼子进山扫荡,由伪军开路,朱金龙带队。那日,把天子沟人押在朱家祠堂,或剥光衣裳,或五花大绑,作出奸杀之状。“独臂神枪”率众下山来救,一个个的就中了圈套,遭了伏击。之后,打扫战场,却不见“独臂神枪”的尸首。朱金龙暗自发怵,慌对鬼子头目报告。鬼子头目哈哈大笑,拍拍其肩:“你的功劳大大的,胆子小小的。”拍毕,就喝酒,喝得天昏地暗,醉醺醺如死狗。半夜,醉醺醺地就摸到了金凤的卧室,屋内忽发一声闷嗥!随即,有两条人影穿窗而出,旋蹿上墙。正待离去,却被巡夜的朱金龙盯梢,扬手开枪,砰砰砰砰,黑影双双摔了下来。近前一看,竟是猛子和金凤!

次日,鬼子要撤回县城。临行之前,马氏弄了几桌酒菜,摆在朱家祠堂。鬼子伪军大吃大喝。马氏对默立一旁的儿说:“你也去吃吧。”朱金龙迟迟疑疑,就去了。稍顷,鬼子伪军一个个仆倒,呲牙咧嘴,眼翻气绝。朱金龙亦仆倒,在地上抽搐,痛苦不堪。马氏扑了上去,捧着他的脸哭道:“儿呀,不要怨娘心狠,你对不起天子沟的列祖列宗啊!”说罢,一头撞在祠堂的石壁上。


《烈女坊》


四面环山,中间一洼,叫秀才洼。

据说,清末,这里出过秀才,姓胡。胡秀才做了二三十年老童生,才中秀才,却老不中举,就心灰意冷了。遂纳妾。那年他三十岁,他的妾十三岁。圆了房,心便安了,也不去想功名。两年后,妾怀孕。临盆那日,大出血而死。留下个无娘的儿。后来,儿大了,十三岁,长成少年。秀才便花了三十两白银,从山外买回个老女子,三十岁,做了儿的媳妇。而后,双目一阖,安然仙去。

这故事代代相传,早是秀才洼的“村粹”了。

秀才洼有两大“村粹”。另外的,便是后山的烈女坊。

烈女坊在秀才洼祖坟下头,早荒了。

倘可能,胡二爹的烟斗算是秀才洼的又一“村粹”。

胡二爹是秀才洼岁数最大辈分最长的,也最受村民尊敬。他说,秀才洼的先人,就是那清末的秀才。秀才洼的于是逢外人便说,那清末的秀才,就是秀才洼的先人。

胡二爹有个很精致的烟斗。他说,是某某年上后山拣的。拣的等于买的,乡下兴这规矩。那烟斗雕龙。山里人思量,雕龙的除了皇上,便是贵人使得。如是当然珍贵。秀才洼人极敬畏胡二爹,大抵因他占有这雕龙烟斗的缘故吧。

秀才洼,掌故多。这名气传得很远,很远。于是山外来了人,县文化馆的,提个“电匣子”,前来搜集民间故事。

人们大都敬而远之。这电匣子,录走声儿,不也录走魂儿?招去魂儿,八成要死。

胡二爹视死如归,就把提电匣子的接家里住,天天唠。先从雕龙烟斗唠起,再唠这秀才洼的来头……却独不唠烈女坊。

男人唠女人,成甚体统?胡二爹说。

提电匣子的说:天上无云,地上无雨。

胡二爹臊着脸,猪肝样。讷讷然,便唠开了。

那是民国年间的事。那时节胡二爹还是个后生,好壮,像头牯牛。

那一年,秀才洼上空悠悠响起唢呐声,要娶新娘子了。新郎官是胡二爹的隔壁,叫胡三麻子。四十大把年岁,一脸麻子,坑坑相连,如藤络。新娘子坐轿来,四抬的。听说新娘子好嫩好俏皮。胡二爹从窗口偷眼瞅。牵娘挽轿帘,我的天,新人儿个美的!胡二爹傻愣着,张大的嘴巴,半天合不拢。

新婚之夜,要喝“花子酒”——这是秀才洼延续的风俗——出几个钱,汇在一起,让一人当头,买些礼品花鞭什么的,闹闹地吆喝着,炸过去,到了便纷纷抱拳作揖,口里高叫:“喜呀!喜呀!”然后进堂屋,上席,便吃喝。席按辈分坐,错不得的。末了,便闹房,越野越拿味儿。后者,大多是闲散人干的。他们一般没结过婚。

那一夜,胡三麻子好快活,不想酒喝多了,胡折腾到半夜,白眼一翻,便死了。

胡家屋的,新婚头日,便守了寡。

男人死了,得守七七四十九天忌日。最末那天夜,她上后山男人坟头“贡饭”,半路上,却闹出了“事儿”来!这是李四寡妇说的。她住塆后头。她说,那夜牵猪撒尿,亲眼所见。是真是假,天晓得。

而这时,胡二爹脸上痉挛了一下。他于是背过脸去,擤了一把鼻涕,接着唠:

后来,秀才洼一塆人找,不见小寡妇的影。后山崖下,除了一滩血,啥也没。胡氏长辈说,小寡妇替夫殉情了,南海观音可怜见他,便度了她的俗身,难怪见血不见人。李四寡妇却在一旁冷笑,说是小女人不正经,男人尸骨未寒,就干见不得人的事儿,就逃……胡氏长辈岂肯信她!便发动一塆老幼,为小寡妇立了一坊,取名“烈女坊”。址在祖坟下首,取光宗耀祖之意。事后,瞧着李四寡妇碍眼,硬说她偷人养汉,不守妇道,叫族里后生揪着她灰白的头发,批了一顿嘴巴,便把她休了。老寡妇娘家不敢收留她,只得沿门乞讨去。后来冻死在烈女坊边。

唠着唠着,胡二爹竟哽咽咽,哭了。

电匣子录了他呜呜的哭,连同那故事,一并带出山去了。不久,理成文字,题名《烈女坊》,发表在《采风》杂志上。胡二爹的名字亦印在篇末。

翌年,山外来了人,一老一小。老者是个瘸子,太婆模样。小的二十来岁,像头牛。

有好事者说,那小的很有些像胡二爹。


《觅儿寺》


觅儿寺不是庙,是个镇子,南北各有条河,弯弯地、缓缓地流。

觅儿寺原不是这镇子的名,叫永安集,那时大抵是满洲人坐天下。两溜木做的吊脚楼,间或撑一爿店棚,中间有青石板铺的街,很窄,约摸里把地,东头咳一声,西头听得见。那年集子上搭戏台唱社戏,招来许多人看,四乡八里的都有。某货郎串亲戚,赶上闹头,便拽了小儿瞧新鲜。一曲终了,却不见小儿,于是捶胸跺足,急得要死。永安集人可怜见他,四下里找,到底寻见。货郎喜得不行,回老家凑足白银,在距集子半里处建一庙,叫觅儿寺。后来香客多起来,永安集亦添了几分繁荣,众人干脆改叫觅儿寺。

觅儿寺,丢儿找儿的地方。这话在牛崽,却别有他的涵意。

牛崽在觅儿寺北河湾,廿来岁,五大三粗。他双亲早死,没得家,田地自然也无,便少了糊口的活路。只得四下作短工。那日在集子上遇见一“打牛鞭”的(牛贩子),一聊,甚投机,便上酒桌。席间,那人直叹息,一打问,说是膝下无子,不孝有三……牛崽也陪着叹息。那人暗喜,在牛崽耳根如此这般说。牛崽心怦怦跳,去了。递年,那人笑咪咪提酒肉来,感动得流泪。牛崽于是金贵起来,来请的也就多,吃喝便不愁了。

这天刚抹黑,觅儿寺南河湾的桂二来找,很卑恭的样子。牛崽显得颇荣光,便随去。桂二患“见花凋”。买的堂客二八年龄,本不愿,于是更不愿,据说跑过三回。

天上月浑圆,光极温柔。房门虚掩着,一推,便开了。看看床上躺的,“骚狐精!”心里这样恨恨地诅,那劲反勃发,正待动作,却愣了。那物并不动,仿佛浅睡。月光泻在她脸上,身上,生出朦胧的妩媚的诱惑。便咽唾沫,轻轻地,手在那柔柔的部位一摸,心一颤。那物倏然拥上来……窗外,有黑影一闪。

次日,桂二捧了谢物,毕恭毕敬来。牛崽不接,伸出三指。“三倍!”桂二惊叫。“操你娘!”牛崽烦躁地骂。“这……”桂二吞口水,脸露难色。牛崽一把揪住他,如拎小鸡:“成不?”桂二软了。

三天一过,牛崽竟“金盆洗手”,也“打牛鞭”。不久,出了山。一年后,桂二喜添小子,八斤半,却不像牛崽。桂二高兴得要死,花大钱,摆八大桌。吃客皆道桂二能耐。桂二面呈扬扬色。自此妻儿安然。不料半年后堂客陡发疯症,散了头发,癫癫地出山去。桂二抱子叹曰“克母的命”。


《太平茶馆》


这地方叫永安集,是一小集镇。直溜溜一条街,依次挑出染坊、豆腐坊、肉铺、当铺的招牌。一茶馆开在集市中心。也就最热闹。茶馆掌柜姓蒋,逾而立之年,长得精瘦,据说颇通些拳脚功夫。茶馆自然太平。便取名太平茶馆,金晃晃的匾挂上去,顾客心里踏实。生意极兴隆。

太平茶馆其实并不大。主雇三人经营。蒋管账目。其妻二十许,七分姿色,三分热情,负责招待。下聘一老者,五十开外,自称来自河北沧州,腿微瘸,腰佝偻,便不常出来,多守在厨房内。

一日,太平茶馆闯入一黑大汉。“拿茶来。”一脚踏地,一脚如弓踩在凳子上,样子剽悍,嗓门恁大,听口音,乃山东人氏。蒋妻一激愣,拿眼一闪当家的,见他端坐不动声色,便吟吟笑道:“客稍候,茶就来。”连忙端上茶。就喝。呸!一口啐在地上,黑大汉手一扬,茶盅飞出去,正中窗棂,茶盅玻璃俱碎,复一掌击于桌面,茶壶一跳,嘴里骂骂咧咧,起身便要离去。“仁兄留步,”蒋抢步上前,一长揖,“小弟这里赔……”说时迟那时快,冷不丁飞起一脚,黑大汉应声而倒。蒋冷冷一笑,叫爷!便叫爷。滚!便快滚。目睹者皆喝彩。自此蒋威名大振,茶馆愈显太平。

又一日,茶客正悠然品茶聊天,忽闻集镇上马叫嘶嘶。举目看,皆大恐,旋四散。两个东洋鬼子,拴住马,提着枪,大摇大摆径入太平茶馆。洋枪在桌上一拍,叽里咕噜起来。蒋似乎明白,脸上堆笑,三步两脚过去,端茶倒水,同时以目示意妻。其妻慌乱中不知退避。鬼子中一仁丹胡子忽站起,一手搭在她肩上,嘿嘿怪笑。蒋妻颤抖如小鸟。蒋乃大怒,操起一条板凳,忽觉腰眼顶上硬硬的,一杆洋枪!不由僵住,手中的板凳掉落下来,痛苦地闭上双眼。倏闻哇呀哇呀两声惨叫,蒋听出背后有物仆倒,急转身,见那持枪的鬼子已眼翻气绝,身上却无半点伤痕,复转身,那边妻正掩衣抽泣,脚下躺卧一尸。诧异间,厨内走出一人,却是瘸老头,一点不瘸!一根绳索捆住鬼子二尸二枪,如拎小鸡,顷刻便绑在茶馆前一马上,回身一抱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便翻身上马,二马扬长而去。

蒋呆立良久,猛发一声吼,抓起那条板凳,砸在门楼上所悬的那块金晃晃的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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