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叫唤

“哎吆歪! 哎吆歪!”

穿着粉色护士衫的徐护士笑着望向躺在功能床上的大声叫唤的老人，大声说道：“老爷子，没人碰你，你怎么就叫唤起来了呀？”

“我这是预热。”老人嘿嘿笑着，透着点狡黠，也有点无奈，“同时也是提醒你，帮我做功能恢复时动作轻点。”老人剃光了头的右侧明显地瘪了下去，那是中风术后的症状，因此左侧身体已不听身体使唤，并且有了萎缩的现象，但语言功能却仿佛被转嫁激发，常常会自言自语滔滔不绝，夹杂无锡方言的普通话又常让受听者茫然不知所云。

“你的叫都闻名这整个康复楼了！”徐护士保持着她让人舒心的笑容，卷起袖子拉过转凳坐到老人床边，“还把小陈护士吓坏了，都不敢再为你做康复了。我们医生护士私下都不叫你的名字了，改叫你‘哎吆歪’了呢！”

老人孩童般地笑着接纳了护士的调侃，看到徐护士的手臂比原来的小陈粗壮很多，心头有了点懊悔，“她看上去瘦，力气却大，弄得我又酸又麻又痛！我让她轻点，她就说轻了不起作用。我说你再使大劲弄痛我，我就去院长那告状要求换人！哪知道把你换了来，看上去你比她好像还要有力气啊？”老人原本嘟圆而今早已瘦矍的脸上挂上了讨好的媚笑：“你要轻点啊。我让儿子烧我祖传的无锡酱排骨给你吃！”

徐护士哈哈笑着，一边柔声说着好好好，说着一定要吃你拿手的红烧排骨，说着老人家肯定厨艺高超养育了一大家幸福的人，儿子女儿都围着生病的你一刻不离，一边开始轻轻柔柔地拍打起老人僵硬的左腿，上下翻飞的双手渐渐地加上了劲，渐渐开始了抬、压、拉、举，老人家起初的得意的“哎”的肯定语气也渐渐转换成了病友们都已熟悉的“哎——哎——吆歪，哎吆歪！”

这个被医生护士叫做“哎吆歪”的老人就是我的父亲。当时正值本命年的72岁。民间素有“七十二八十三,就如到了鬼门关”之说。父母亲老两口象迁徙的候鸟一样，总在寒冷的冬季从北京女儿那回到南方的家准备过年。或许是旅途的奔波，或许是气候的突然变化，加上当日收拾屋子的劳累，上了年纪的有糖尿病史的老父亲深夜突发脑溢血昏迷。我们一家立即连夜开车从宁波赶回四百多公里外的老家，边开车边联系哥姐、朋友和医院，全家最终商定冒险动手术。找来的外院专家用近六个小时成功地完成了高难度手术，颅内出血量大得让医生都摇头的父亲终于安然出了手术室。尽管还有许多关要闯，但几乎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喜极而泣。仿佛有感应，父亲用他顽强的毅力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给了先后赶来的子女亲朋一个又一个惊喜：术后的第二天，喊他就有了反应；第三天已经成功的把插管拔掉自主呼吸了；能配合医生做一些动作了；能吃米粉了喝牛奶了......医生说这样的术后，100个人里面也只有1至2个。父亲用他的坚强给了我们每个人无限的希望。

此后，离不开轮椅，在子女搀扶下才能艰难地迈出几步路的父亲，开始了漫长的康复训练，艾灸，按摩，头皮针治疗，神经肌肉电刺激……直至转到上海这家知名医院做了大半年的康复训练。我们在他的大声叫唤与换下的一茬茬浸透汗水的衣服里，揪心体会着父亲身体与精神上承受的疼痛，但为了让他坚持下去，只能当面不断地表扬他的坚强与坚持，背地里偷偷地为他抹眼泪。父亲仿佛体会到我们的心境，每次训练一回到病房，便忘记了刚才的疼痛，轻轻哼着只有他明白的戏曲，双眼紧盯墙上一幅 “行修而名立，理得则心安”的字画，用能动的右手指头下意识地依着字的书法不停地比划。此刻的他，仿佛又回到了他当工厂办公室主任和副厂长时握着笔潇洒地在文件上签字一般。

弹指间，“哎吆歪”的叫声已穿越十余年的光阴。至今每每聊到在上海康复的过往，父亲总会会心一笑地想起那几位敬业的护士。已迈入耄耋之列，“行”不能自如的父亲，并没有放弃心中的“修”。坚持，是每天一抬腿穿衣还会不停叫唤“哎吆歪”的父亲心里不变的信念。坚持着用自己右手吃饭不让人喂；虽然口中计数的数字不断地跳升，但仍坚持着每天倚墙站立十分钟；坚持着在母亲或我们子女的搀扶下在客厅走四五个来回；坚持着许诺过年做竹笋红烧肉给孙辈们解馋；坚持着从电视里了解时势与子女聊天不落话题……父亲的信心，成为支撑我们这个四代同堂的家族良好运行的核心。

“哎吆歪”80岁大寿时，叔姑和舅姨均有代表来贺，场面不大但足够温馨。有的虽多年未见，但流淌的共同血脉让沟通并无距离。“健康长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快乐幸福……”祝福声声之下，不离轮椅的老父亲虽然半边脸部表情僵硬，但眉开眼笑的快乐还是让泪水涟涟。有人不小心碰到他的左手，他仍会很敏感地立即叫出“哎吆歪”三个字来，但随后他就会安慰别人没事没事，动到“坏手”让他感到酸麻痛，不过一下就过去了。看着来自老家的亲人，握着多年前曾经熟悉的双手，抚着调皮机敏的曾孙子，作为大家族中仍健在的最年长的人，父亲心里自是满足的。

人的一生匆倏，唯有亲情如陈年老酒，时间越长，越是甜美醇香。从酒店出来，明艳的阳光透过绿荫斑驳的枝桠洒下，和风掠过，明亮而幸福的因子正在每个人的肩上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