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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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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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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里,跟往事和解

这次休假,我们决定从北京去山东荣成。计划好了从山东老家接上娘一起去荣成,但没有提前告诉她,知道告诉她,又该睡不着了。


不愿意承认娘老了,可这两年娘老得厉害。老爸的突然离世让她急剧衰老。消瘦、健忘、絮叨,所有老人的特征都在娘那里充分体现,让我痛恨岁月的无情。


提前一天告诉娘,我们明天回去接着她一起去荣成。娘没有拒绝,痛快地答应了。第二天傍晚到家,门口的灯亮着,院子里的菜园只有韭菜还绿着。那些年老爸在的时候,这个季节的菜园种了白菜萝卜,整齐的菜畦生机盎然。灯是老爸在时为我们装上的,每次晚上回家老爸都会提前亮起,灯下总有两个人在门口张望着等。如今,只有灯和那些花儿陪着娘站在灯下等了。


那些花儿被无数次写进我的文字里。那是老爸的最爱。简单平常的花儿被他打理得生机勃勃。每次回家,都会从里面挑选最好的给我,我带回家里的那些都很好,留在小院的这些,却没了往日的精神。


那棵我从成都带回的昙花去年冬天死了。那是2014年我去成都看儿子,成都的弟弟让我带回的。一株小小的昙花幼苗,回家后老爸种下,第二年就开了花。娘说老爸为看昙花开放,守着花半夜不睡。老爸走后,去年冬天娘不在家住,昙花在没有烟火的家里,冻死了。我更愿意相信,昙花是去陪老爸了。天堂里,多了一棵昙花,老爸也多了一个陪伴。


老家啊,开始远了。那些熟悉的人,熟悉的街道,都在远去。任你怎样伸手,也抓不住,拉不住,在岁月里变得模糊了。


娘的身体虚弱,四个多小时的汽车,下车后脚步明显不稳。扶着她,走几步她的胳膊就从我的手里抽离。我知道她还是不服,她老怕被我扶着别人看着不好看。一直要强的娘,即使老了,也有骨子里的倔强。


娘的个性属于极强的那种。脾气火爆,自己都说是“爆仗脾气”,一点就着。年轻时有几个故事,足以说明娘的要强。


娘没结婚时,在生产队干活。地头歇息时,有人打趣说把扁担横在地头水井,看谁敢赤脚从扁担上过去。水井很深有水,男人们几步就能过去。女人没有一个敢走。男人们因此起哄,说女人天生不行。娘听不了,脱了鞋上去走,到中间腿抖,掉进井里。幸亏人都在,被马上救起。这件事,成为田间地头的笑谈,也证明了娘的要强。


还有一事,我七岁时家里一年到头只有过年吃到鱼。老爸在供销社上班,那年夏天单位意外分到四条鲅鱼。回家后,我亲眼见娘洗好做了,放锅里炖。娘烧火时,我在灶间闻着味道咽着口水。听老爸跟娘说:“馋猫,接着做了?”


吃饭时,饭桌上只有咸菜。厨房里还有鱼的香味,鱼不见了。我拿着筷子诧异,听老爸问:“鱼呢?不是做了吗?”娘满脸怒气:“不是馋猫吗?扔了!不馋,都别吃了!”


我跑到垃圾堆去看,四条鱼躺在那里。


娘那时三十岁,一个脾气上来,孩子都不管不顾。骄傲蛮横,老爸的一句玩笑,她都会闹个天翻地覆。


老爸走了快两年了,这两年娘的身体时好时坏。要她来一起住,要命不来。说离不开老家,来了也没有那些老伙伴。不来,每天六七个视频给我,一时接不到就打来电话。接起来无非是吃了喝了,吃的什么,身体怎样之类的。她像个幼小的孩子,变得黏人,不独立。


每次我都跟她说,她不老。跟她同龄的老人我见多了,都很硬朗、健康、积极热情。她听了也很漠然,我弄不清娘的心里在想什么。我每次跟她掏心掏肺,娘却从来不跟任何人袒露心声。她的孤独是一个世界,这世界有铜墙铁壁,我无法穿越。


到荣成后,我跟娘一个床睡。这些年了,每次回家都跟她睡。我想听她说话,我幻想的跟父母相处的模式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可我,从来没有听过娘讲过去的事情。对于儿时的记忆,我从一岁半开始,她不记得那些,我都自己记得。


我的脑海里时常想起一个画面: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抱着一大瓢玉米粒。跟着娘去磨坊用石头碾压碎了,做猪食。小女孩被石头绊倒,玉米粒洒了一地。娘恶狠狠地戳着小女孩的额头说:给我捡起来!一个玉米粒不许掉地上!说完,娘扬长而去。


五岁的女孩,流着泪一粒粒捡起散落的玉米粒,孤独地捡着,把玉米装在瓢里,这份孤独却装进大脑。


那个女孩就是我。


我总无法忘怀这件事。这次在娘的枕边,我摸着娘的后背,问她还记得吗?娘说不记得了。但听了会后悔,后悔那时候怎么那么对我。


娘背对着我,我在她后背流泪。四十多年的眼泪,在娘的一句“后悔了”里,瞬间决堤。


这样的记忆陪着我长大,我是个从来不犟嘴的孩子。我怕娘伤心,练就了一身隐忍的本事。


我有个弟弟,小我三岁。弟弟乖巧可爱,长相随娘,特别好看。弟弟八岁那年,在姥姥家夭折。娘的脾气从此更加暴躁。把全部的爱给了唯一的儿子哥哥。我就这样被忽略了。我承担了所有的家务,娘把哥哥放在心头,把我打入谷底。无论我怎样表现,都不会引起娘的注意,除了干活劳作时我不可缺席,其余时间我没有自由,没有快乐。就连记日记的自由也被剥夺。


我的日记本被老爸和娘不时翻出,老爸拿着在客厅踱着步念给娘听。娘听出我文字里的怨气和不甘心,每次听完都是一顿暴骂。


我的青少年时期,都是在这样的暴骂声中度过。骂声不绝于耳,孤独常伴左右。


被娘溺爱长大的哥哥,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回家,也不跟我们来往。结婚以后有七八年跟我们不见面,家里有事叫也不回。倒是被娘骂大的我,家里大事小事都得我出面。父母病了、家里有干不了的活,都是我。我总安慰自己,娘是爱我的只是失去了弟弟让她没了安全感生怕再失去哥哥,所以格外宠爱哥哥而忘了我。


娘渐渐知道还是我对她好。可她依然改不了重男轻女的习惯。这习惯不是一天两天了,是从弟弟没了以后就有的。


上初中时,冬天极冷。娘从青岛让人给哥哥买了农村少见的“面包服”。我则穿娘穿过的破棉袄;我跟娘去地里干活,回来后哥哥脚搭在床头看电视,我得做好饭给他送到床上吃;哥哥可以开灯睡觉,我开灯看书都说我费电,呵斥关灯睡觉;我给娘的东西,往往是从我的车上直接提到哥哥车上;我回家吃咸菜喝粥,哥哥回家总是提前准备一桌子饭菜…


娘从来不觉得我有多么受伤。我像一把生长在墙角的野草,靠老天赏赐的雨露长大。自卑、敏感、叛逆、没有安全感。


这几天我躺在娘的身边,问了几十年想问的问题。


“娘,你后悔吗?那时候怎么那样对我?”


“后悔了。也说不出为啥那样。”


我的心在那一刻轻松了。仿佛压在心上几十年的一块巨石,一下搬走。我突然感觉呼吸顺畅,顺畅得难以置信。


这些年,我心里总有矛盾。一边感谢父母对我的“特殊”教育成就了我的坚强独立,一边难过年少时缺失的温暖。有时会在难过中有少许怨恨。可我不想让自己的心里装满怨恨,于是纠结、煎熬。


我知道我爱娘,娘也爱我。她不懂哪一种方式适合我,她只知道我是她的孩子,她也盼着我好。可就是找不到爱我的那把钥匙。


我总用“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句话来安慰自己。我一边委屈一边对他们好。有时候感觉自己是分裂的,这分裂让我无比痛苦。


我从没有得到过老爸的拥抱。那个年代的我们,几乎都没有。老爸走后,我赶回老家,抱了床上老爸那个冰凉的身体。这是我一生唯一一次跟他的拥抱,只是一分钟,从此阴阳两隔。


老爸高大俊朗,年轻时的照片仿佛明星。那时候他和娘是出名的金童玉女。老爸是那个年代村里学问最高的,我承认我爱写字受他的影响。


上学时家里的两辆自行车给了老爸和哥哥。我有时步行,有时他们带着。老爸和哥哥都让我带过,老爸一米八五的身高,我那时不足一米六。遇到顶风我骑自行车大梁,汗湿了棉袄,七八里地一个孩子带着大人,我的肺呼吸都疼。停下来一会后背冰凉。我真不明白,老爸那时的想法。他怎么舍得单薄的我顶风带着高大的他?他对我怎么没有一点疼惜?


初三那年我要报一个写作函授班,学费21块钱。求了老爸三次都不答应。最后我给他写信,跟他引用一个名家名言“一个人最初的爱好和特长如果被最亲的人发现并加以培养这个人一定会成为一个伟人。”老爸看后,当面撕毁那封信,我自然没有得到21块钱的学费。


这就是我的父亲。


可我长大后,他几次大病都是我救治的。我从20岁就包揽了他们所有的衣物用品。我一边孝顺,一边回忆。总有那些不堪的往事啃噬我的内心,可我面对他们时,总忍不住对他们好,盼望他们长命百岁。我怕他们生病,怕他们哪一天会离开我。


我曾想问老爸为什么当时那么对我,没来得及问,他就走了。一个冬天的早晨,跟所有人不告而别。那个冬天我过得无比痛苦。我一边想念,一边遗憾。我还有好多问题没有答案。


我想问他们十五岁时,为什么眼看着哥哥打我无动于衷?我想问老爸,为什么不给我21块钱的学费?我想问他为什么当时翻看我的日记还极尽羞辱?我想问他,初中时,让我去他单位吃午饭却为什么从没有让我吃饱?可他走了,只留给我无尽的想念和痛楚。


终于,所有的一切都不用答案了。


娘说她后悔了。在她七十一岁的时候。


我爱她,也接受了她爱我的方式。


有一种伤害可以一笑了之。有一种爱,可以一语道破。这就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在荣成我写了一篇文章,写到八千字以后搁下了。因为文章的内容都是我那时的回忆,内容晦暗压抑。写的时候我还没有跟娘说那些话,我甚至给文章设计了一个很悲惨的结局。当我听到娘的这句话,我打算重新来写,让故事美好。


如此,我跟命运和解。消除了几十年压在我心底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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