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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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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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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知

大厅里的灯光多么耀眼。

王彬似乎忘记了自己正在参加表彰会,他在心里悄悄数着好象数也数不完的日光灯,觉得自已就是其中的一盏,也在发着光。

日光灯突然化作一张仪表堂堂的黑白人物照,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这是怎么样的一张照片呵:那白皙可爱的脸庞含着自信的微笑,眼眶里那对乌黑的眸子闪着充满青春活力的光彩。

“这轮廓太熟悉了,他是谁呢?”王彬像欣赏一幅优美动人的素描画,久久地凝视着。他努力调动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寻找这潇洒脱俗的影子。想了半天,想到了他自己。

不久前,这幅逗人喜爱的照片,连同他的英雄事迹出现在省报上。要不,他怎么会来到这个大厅呢?这是他的光荣,他的自豪,他的骄傲和荣幸。

“S矿王彬,荣立一等功……”

浑厚的男中音惊醒了王彬梦幻般的思绪,他得意地走上领奖台,头奋得竟有些紧张。出现在他眼前的大红立功证书,使他有些眼花缭乱了。

他恍然间伸出的双臂,仿佛是伸向灿烂的空间。握着小巧的立功证书,王彬仿佛拥抱着一个火红的太阳,心房不由荡漾起喜洋洋的波纹。更令人兴奋的是,他已被吸收为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了。

想到他王彬已被社会承认,将成为一个风云人物,他心里美滋滋的。

证书的红色塑料多么光滑阿!王彬那厚嘴唇的两角微微噘起,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线,昂起那棕红棕红的脸膛,流露着掩盖不住的喜悦。那红晕,不知是由于兴奋,还是因为立功证书的红塑料皮在灯光下的反光所致。

在由几百双羡慕的眼睛汇成的河泊中徜徉,他有些飘飘然了。

“燕子李三!”有人在喊。

谁?这是谁的声音?记得初被调到采矿十队任队长,他同宿舍的好友也这么叫他。

的确,从工作条件好的队到工作条件差的队,若不是被鬼勾了魂就是被妖怪摸了头。他曾经犹豫过,也顾虑过。他清楚那是一块硬骨头,不好啃,但他决不承认自己的大脑会像燕子李三那么没头脑。他终于下决心到了十队,这或许也是一种逆反心理的表现吧。

“会是谁的声音呢?真是活见鬼。”他巡视了整个会场,人们都静静的,其实并没有人叫他,这是他的幻觉,他为自己的幻觉感到可笑。

蓦地,王彬突然又感到一阵志忑不安。这不安来自台下几百双眼睛中的一双,这双眼睛向他射来的目光,不像羡慕,也不像讥讽,倒有些像……像什么呢?他有些害怕地顺着这束光瞥去:

“何俊!真的是他?”

王彬的脊梁仿佛穿过一阵凛冽的朔风,不禁打了个寒战,快步走下领奖台。

何俊那深邃的目光到底代表什么?愤怒?优伤?遣责……一串问号,充塞了王彬的整个脑海,他感到自己脆弱的神经中枢快要支离破碎了。

他焦虑地瞟着何俊,求他不要用异样的目光瞧他,他实在受不了这咄咄逼人的眼神。

王彬清楚,他的事迹并不像报纸上登载的那样完美,那样高大。其中的内幕除了他知,何俊知,就只有天知地知了。

看来,何俊不会对他发难。

“他为何不出来揭短?是为了我的前途,还是不愿和我争功?”王彬在心底反复问自己,一种内疚的情绪油然从他心里涌起。那令人难忘而又使人烦躁的无形的波浪,将他的思潮推向不平静的港湾。

“是不是停一停,这样猛干,会出问题的。”

上班前,王彬的老搭挡——副队长何俊,看到掌子面的顶板有细微的变化,而王彬却宛若未觉察一样全力出矿。于是何俊发出了担忧的信号。

“我知道!”王彬对何俊的提醒不屑一顾。凭他敏捷的思维,脑袋瓜还没一个“小老头儿”的灵么?他就是不信这个邪。

凭心而论,何俊给人的第一印象确实不怎么“光辉”。这个名为“俊”的人其实并不俊。他的外貌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无论怎么也想象不到他才二十七岁。那瘦弱矮小的身子骨架,简直让人难以相信,他能承受这个在全矿负有艰巨任务并且生产条件非常艰苦的队组的压力。

特别使王彬受不了的,还是何俊那像刀一样的小胡子。只要一动嘴,“小胡子”就一翘一翘的,真不顺眼。但王彬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何俊是有些脚手,有些能耐的,要不怎么能管得了活脱脱的十几个人呢?只是倘若听了何俊的话,岂不有失尊严?那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王彬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固执,会使工作面在倾刻之间出现了紧张局势,更想不到自己会被塑造成“英雄人物”。

顶板的岩石开始有一丝裂缝,渐渐地裂缝迅速地从细到粗,越来越大……支柱终于顶不住矿石,终于崩塌了。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之内。

大块小块的矿石向王彬站立的中心点沉下,沉下……眼看他即将被矿石埋没……

“快闪开!”何俊大吼着将王彬向外推去。跟跄几步,王彬就被一股强大的气流冲倒了。整个采场回响着氧化矿矿体下坠的沉闷声。他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采场在旋转,一切都在旋转。“我的过失!”他想起何俊的提醒,那块块坠落的矿石如同撞击着他的身子,搅动着他的心。“这回何俊有说我的口实了!”他想。飘飞的冥冥尘雾散去了。出现在王彬眼前的只有“小不点”和另外一名青工。何俊呢?何俊在短短的一瞬间在他们中间消失了。

“副队长——副队长呢?”小不点一脸的哭丧样。

“快创开矿石。不!小不点,你去找人,要快。”王彬心里明白,何俊此时已代替自己躺在了矿石之中,生死未卜。

氧化矿继续下落的威胁仍然存在,但谁也顾不上许多了,王彬和赶来的人们拼命地创着。殷红的血,从王彬的十指尖流了出来……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消失。在人们重重的呼吸声中,何俊终于被创出来,抬到了大巷里。

何俊静静地躺着,他的脸色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慘白……

“呵!副队长他……鸣鸣鸣……”小不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悲恸。“嚎什么?”王彬恼怒地吼叫着,很很地瞪了他一眼。

他捏着何俊的双手,惶惶不安地作着不规则的人工呼吸。何俊是否能从昏迷中醒来,王彬也毫无把握,他的心跳实在太微弱了。

王彬知道,自己的吼叫纯粹是虚张声勢。他也弄不清为什么要这样,是为了壮别人的胆,还是为了稳住自己的情绪?

就这样,他糊里糊涂地救活了何俊,又莫名其妙地隐瞒了那重要的一幕,以至如今……

“哗哗哗……”一阵热烈的掌声拉回了王彬的回忆,他不知道是怎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的。随着四周手臂的晃动,他也机械地拍了几下手。

会,似乎结束了。

人流向大厅的中门涌去,他迷茫地随着人群走出了大厅。

“这荣誉?”……王彬偷偷在兜里摸着小巧的立功证书,心中掠过一阵难以名状的苦涩。

人,散尽了。大厅前空空荡荡。

王彬感到了无限的孤独寂寞,他的目光在四周巡视,希望见到一个人,跟他聊聊。还好,左侧有一个缓缓而行的人,看那沉重的步履,似乎和他一样,有满腹愁苦的心事。

王彬紧走几步,赶上了那人。“何俊”刚一打照面,他不由怔住了,真是“冤家路窄”啊?

四目相视,似酒杯里的水碰到强大的寒流一样,顷刻便凝固了。很快地,王彬避开了何俊那淡漠的瞳仁。他不敢多看这双眼睛里放出的那束似笑非笑、莫名其妙的光。

不久,在他的视线内,忽然出现了一只宽大壮实的手。他沿着这只手将目光往上移动,看到了何俊满脸的谅解和友好。

他激动了,猛地上前几步,手紧紧地合在了那只曾经“推”过他的手上。

四只手热烈地缠在一起,微微地颤动着,王彬激动地说:“在沉默中你才是真正的英雄,我……很、很内疚……”

“别这么说……我们是朋友,今后还在一个迎头工作。”何俊安慰王彬。

“以后……我一定多和你商量!”王彬说。

何俊的身影随着稳沉的脚步渐渐消失了。不知为什么,何俊那瘦弱矮小的身影在王彬心目中渐渐高大起来。

王彬再次掏出立功证书,光滑的塑料上不知几时染上了兜里的碎烟渣,多像玉石的瑕斑一样。

他轻轻抹去证书上的烟渣,重新装进兜里,向着宽阔的大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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