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镇

流水寺

文/叶青

那日，柳如风闲居无事，正值风和日圆，饭后便出来散步。

半日，走至郊外，意欲寻那村野风光。忽见一绿色吉普车带起一溜尘土驶过，停在村路秫秸垛旁，车上下来四个人，进了村子。

柳如风看了一眼，估摸是县里干部下乡，也不大理会，只顾欣赏那山郭野趣。

青山斜横，转过山来，见一带村落，红砖矮墙，绿意修竹之间，隐隐一座石桥，有寺庙的屋檐露出，灰色山墙门楣新漆尚有余味，瓦上希拉的几棵蒿草，倒像秃顶的人只有那几根毛发，被风吹得直立。门檐下有扁，写着"流水寺"。门旁一副对联："身在富贵且慢行，悬崖无路早还乡。"

柳如风看了，微微点头，暗想，"这两句话文虽浅白，细看意思却深，想来，其中毕竟是有翻过跟头的人。想我也去过多少名山古寺，俱是寻常句话罢了，倒不曾见过这话头藏意之深，何不进去结识，也不枉遇见。想着迈步就走，险些被门槛绊倒，低头一瞧，这庙虽小，门槛却比寻常高出一倍。

庙里只见一位穿土色袍子的老僧，安闲地坐在蒲团上，右手一下一下地敲木鱼，左手拨动念珠。念经毕，让到西厢房喝茶。

居室陈设简单，炕上一套铺盖，地下一桌二椅，别无他物。

"听师傅口音不是本地人？"

"江西人。"

"怎么来这么远修行？"

"遁世，必得远离红尘。"

柳如风细看那沏茶的紫砂壶，壶身内外壁线条一致，给人以柔和的质感。触手细腻，色泽光洁浑厚，暗自点头好壶。又托杯在手细看杯子，竟也不俗，只不识为何朝代瓷器，心想屋内简陋如此，此物倒是不俗，想必有些来历，也不好冒然打听。

和尚起身去煮粥，似不大喜兜揽攀谈，心知出家人行事怪异，不便久坐，遂告辞出来。

又见四位香客走进寺里，一年轻人点燃三柱香，递给花白头发的瘦老头，瘦老头神色郑重地拜了拜，把香插进香炉里，起身时从兜里数出几张百元票子，塞进功德箱。转身时，看见老僧稽手施礼；便也双手合十，还礼罢，细瞧老僧，四目相对，老僧神色一变，握佛珠的手微微抖动，但马上恢复了淡然神态；老者也有瞬间的一怔，不易察觉地皱下长眉，旋即轻松一笑，伸出手去。老僧身子僵硬了一瞬，伸出肥厚的右手，和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用力握到一起。这些微妙变化被柳如风收进眼里。

和尚把老者也让到西厢房。一个司机模样的人四处闲逛，另外两个随员，站在门边小声闲谈。

柳如风见没什么可瞧的，就迈步出了庙门，意欲寻个小酒馆，小饮几杯，以助游兴。

慢慢行来，见村头有一酒幌，三间门房，便知是农家院饭馆，就进了院。

一面容干净的妇人迎出来，高掀珠帘，殷勤让至临窗桌边。

"先生！头次来吧？您有口福了，尝尝我家特色大锅炖鸡，保您吃了想下次。"

"小笨鸡吗？"

"大哥，不香不要钱。"又压低声音说："这可和城里馆子的鸡肉俩味，都说城里人吃饭讲究，可那鸡也能吃?"老板娘一边来回沏茶倒水，一边断续说着话儿。

"就来这个，外加鸡蛋炒韭菜。"

"大哥慢慢喝着，鸡要慢火炖得烂烂地，您闻闻这香味。"老板娘噤着鼻子说。柳如风确实闻到了鸡肉的香，令人吞口水。"老酒麯子酿的高粱白，劲大不上头，来二两么？"柳如风点头说，"好。"

老板娘把酒菜放好，自去忙碌。"

"谢谢老板娘。"柳如风也不急着吃，先喝茶，四处打量。

见邻桌有俩汉子，头颈泛红，想是有些酒了，音量不觉大了。

"近来可有什么新鲜事儿？"那一黑塔汉子说道。

"瞧见没？刚才来的吉普子？那不是一般人。"柳如风眼风一扫，见对面这人五短身材，方脸上坑坑洼洼，都是酒刺斑痕。

"怎么个不一般法，细说说。"黑汉子一边啃着玉米，一边含糊地问。

柳如风也搛了块韭菜鸡蛋，金黄碧绿绿，呷口酒，热辣润喉。"凝神听邻座下文。

"听村里老人儿讲，那瘦老头当年下放到这，住牛棚，掏厕所，时常被拉台上低头认罪。村里人躲瘟神似的，只有喂牲口的老善头，待夜深了，偷偷地送水送窝头。有次撞见他把小绳都搭房梁上了，正要踹凳子，被老善头一把抱住了。打那，俩人就掏了心窝子。老善头那也是看过古书的人，不白给，俩人成了朋友。若没他私下解劝，只怕那官爷早做了古喽。"

后来那位官爷，您猜怎么着？"说道这里，那麻脸汉子双手一抱拳，朝左一拱手。

柳如风一见，心下暗乐，这位估计是单田芳的评书听多了，倒听他如何说罢。

"怎么样了？别穷卖关子。"

只见他滋溜喝口酒，匝着嘴"这酒有劲。"用手捏了几粒花生米，朝嘴里一粒一粒扔着，"官复原职了呗，大年下，就坐吉普车大包小裹地领着老婆孩儿来看老善头。愣是让闺女儿认他干爹，意欲接了去养老。"

"天道轮回，周而复始。"柳如风心下暗暗叹息。

"这也是个知恩的，那老善头指定是没去呀。"

"屁话，可不没去咋的，如今可着村里他是老寿星了，今年有九十几了吧？老善说了，施恩不图报。"说完他把大拇指一翘，"纯爷们！"

"听说雷雨天放牛羊，大榆树下避雨，离他一步远的老槐树被雷劈焦了，他愣是汗毛都没倒，怪事不？"

"那坐吉普的人，多大官？"

"不小，怎么也相当于八府巡按吧。据说当年整他的人，也犯了啥事进去了几年，老婆疯了，那人出来后就失踪了。"

柳如风正把一块鸡腿肉往嘴里送，听了这话，叹道，走过崎岖路，回头看风景，宦海沉浮，有时亦是天意。且吃了这杯酒，去赏牧牛晚归，日暮炊烟，怕是更有野趣，真真不枉此行。

不知怎么，柳如风眼前忽而浮现出老僧熬粥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