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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泓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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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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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土地与牛

我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明显感到他的手在颤抖,望着年老虚弱的父亲,我的心突然很疼很疼,这是父亲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呀,很快很快就要消失了……

——题记

父亲出生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那是个动荡不安的战乱时期,生命安全,时时受到威胁,别说温饱问题了。父亲就这样,在饱一顿饿一顿的艰难环境中,走过了他的童年与少年。到了青年时期,我国全面解放了,农村土地开始了实行生产队工分责任制。多劳多得,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算是天大的恩赐了。终于结束了有力无处使的颠沛生活,能通过自己的劳动吃上一口饱饭了。那时,父亲年轻力壮,为了多赚工分,让一家人吃饱穿暖,他包揽了很多工种。据他回忆说,春播时,他白天就牵牛下田,扶犁耕作,挑牛粪下基肥。晚上挑油灯,去秧地拔秧苗,不知疲倦地忙活到下半夜,合一会儿眼,天不亮就起来继续忙活。夏收时,他白天挑谷上晒场,晚上就筛谷打米。忙完了夏收忙秋播,还有种红薯花生玉米之类的旱地杂粮。总之,在当时,根本没有一天的空闲时间,而每个人都忙着快乐着,只为吃上饱饭了,多么简单的要求呀。再到后来,分田到户了,父亲有盼头了,他望着自己寄予厚望的土地,更是无微不至地侍弄着,播种,施肥,除草他都细致认真地对待。他期待用他勤劳的汗水,让土地开花,长出生活的希望,让一家人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

父亲是个耕田种地的能手,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农科技术员了。他用心对待各种农作物,善于观察与揣摩各种庄稼的生长习性,投其所好地适时灌水,晒根,施肥,催长。因此,他种的庄稼,总比邻居的更好,产量也更高。在当时,大家都是以土地为生,以丰收为目标。所以,在收获季节,我家的田地里,总是聚拢了很多邻居来集体议论,研究我们的庄稼怎么长得这么好。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隔了一堤田梗而已,为什么产量就跟不上我们的呢。父亲也不隐瞒,很高兴地给大家分享经验。在他看来,他的庄稼种得好,年年持续丰收,是他的骄傲与荣耀。他很乐意传授给大家,可奇怪的是,邻居们始终学不到父亲种地的精髓,明年依然重复着这些情景与环节。那时候,我也不太明白,为什么父亲种的庄稼会是全村最好的呢?长大后,我渐渐明白了,那是因为父亲用心对待庄稼。因果关系,这应该就是正所谓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了吧。凡事只要用上心了,我相信没有做不到最好的,这是最自然的和谐之道,不止肤浅地用在庄稼上,对于任何事也是同样道理。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一辈子都在与土地打着交道。他爱着土地,开始时是赖以生存,后来温饱解决了,日子渐渐好起来了,可父亲还是离不开土地。种地已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也可以说是一种乐趣与寄托了。父亲还爱着他的牛,那是陪他一起种地的好伙伴。父亲常常说:牛是最累最苦最伟大的,为我们付出全部,直到生命的尽头。而它自己,只需要青草裹腹就满足了。记得我小时候,农村家庭普遍还是很穷,买一头自己的牛也是奢侈。于是,大家都想到一个办法,解决耕牛的问题,那就是几家人合用一头牛,然后错开时间来犁田,这样牛就更累了。后来,渐渐地,我家也有能力买一头属于自己的牛了,父亲对牛更加爱惜。当时,我放学回来与周末假期的时间,还要负责放牛的,每当我牵起牛绳,父亲总是千叮万嘱地吩咐我,把牛牵到肥育的草地上,牛吃不饱你回来也别吃饭。当时,听了父亲的话,小小年纪的我,委屈得想哭了,在他心里,是牛重要还是我重要。众所周知呀,那时候基本没有什么荒地的,而且各家各户也有牛了,草地资源实在有限。为了让牛吃得肚子鼓鼓的,回家交差,我与小伙伴们只能把牛牵到村子背后,比较远的山坡上,这也只能限于周末与假期的时候才能够做,因来回需要半天的时间。平时放学后,只能把牛牵到附近的田梗上,这也不是一个轻松活,要把牛绳牵得紧紧的,唯恐它抬头就吃了庄稼。

后来,我父亲又想到一个脱贫致富的好方法,就是养母牛。因为他觉得一家一头牛后,牛的活就不多了,很多时候闲着。他觉得养一头母牛,产了牛崽子,养到能耕地了,就可以牵到牛市场卖掉,换点钱。反正牛就放草地而已,不用投资什么成本进去。于是,我的苦日子来了,母牛一年产一次子,往往是这头小牛还不能卖掉,它的弟弟妹妹又来了。我记忆中,最多的时候,是同时牵放三头牛,一头牛母亲两头牛崽子,可以想像有多折腾了。当时我只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在管不住牛,去糟蹋了邻居的庄稼时,我对牛哭了,怕人家骂我,更怕父亲骂,哭解决不了问题,但当时,我能做到的,只有哭了。父亲很爱护牛,在农忙时,牛忙活多了累了,肯定会瘦下来一点的。父亲很心疼,他把大毛竹的一端削尖,留一个斜斜的口,在牛归栏后,把三个鸡蛋把破,混上凉开水,倒进 竹筒里,左手轻轻托起牛的下巴,右手握着竹筒,缓缓地把蛋液倒进牛的喉咙,他说这是给牛补充营养。每次,看着他喂牛的细心样子,我似乎确认了:在他心里,牛我还重要。要知道在当时,鸡蛋对我们来说,也是非常难得的,那时家里养几只母鸡,下蛋还舍不得吃,要孵小鸡,再养成大鸡,逢年过节杀来给一家人吃。为这事,我反抗过,说我也没鸡蛋吃,父亲怎么把鸡蛋给牛吃了?父亲说:“你有牛辛苦吗?你干的活比牛多吗?如果你能把牛的活替下来,我天天给你吃鸡蛋!”听了他的话,我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随着时光流转,时代变迁,如我一般的农村孩子,被改革开放的春风吹着长大了。随着家乡工业的发展,他们并不安心于父辈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平淡生活,很果断地洗脚上田,另谋生活了。那片曾经赖以生存的土地,已不再是他们手中的香饽饽了,反而成了弃之可惜的鸡肋,很多田地也没自己耕种了,当然,牛也跟着消失在农村里了。水源好的田全租给外省来的菜农种蔬菜,旱地早就不耕种了,荒置多年,杂草比人还要高。我的父亲也老了,头发全白了,他时常坐在院子里,望着远处杂草丛生的地,说:“多好的地呀,都没有人愿意耕种,浪费喽。”说这话时,父亲透着深深的不舍与无奈,他深爱着土地,离不开土地,更不忍心看着他钟情一辈子的土地,在他的眼前,成了被人遗弃的孩子,这种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痛,我又能理解多少呢?就像前几年,父亲见缝插针地在房前屋后翻地,种花生,黄豆之类的杂粮。我怕他身体吃不消,也希望他安享晚年,没少责怪他,有时,甚至在他“屡教不改”时,情不自禁地大声吼他:“种地种地,你就知道种地,你都种了一辈子的地,还要种,你就不能过些清闲的日子吗?”可他依然我行我素,我也渐渐明白了:父亲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怎么可能放得下呢?干脆就由他性子干了,只要他干得快乐就行了。后来,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我才知道,有一种爱叫顺从,尊重他的选择,也是一份孝心。

现在,随着农村转城市化的发展方向,轻轨修到了家门口,长长的铁龙穿村而过,我的娘家——父亲所在的整个村子的土地,无论愿意或不愿意,都被政府无情地征收了。前段时间,商讨了大半年的补偿拆迁计划,终于达成协议了。随着协议的定稿,十多台推土机与勾机,迫不及待地,轰隆隆开进了村:先把村背后——我小时候放牛的山坡推平,作为安置房的宅基地,然后,再慢慢建楼房,把村民集中安置。今天早上,我扶着驻着拐杖的父亲,从家慢慢地走到山脚,看着勾机不停地作业,望着这片变得面目全非的土地,他的眼神空洞,又无奈,自言自语地说:“农村人,离开了地,算是啥呀,没有了地,以后的子子孙孙怎么生活呀。”我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明显感到他的手在颤抖,望着年老虚弱的父亲,我的心突然很疼很疼,这是父亲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呀,很快很快就要消失了,村子里的乡亲们,也很快很快就要从农村人,变成了家家都住商品房的所谓城市人了。可是乡亲邻里们,谁也高兴不起来。发展建设是上级强加的堂而皇之的理由,可是,当乡亲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辛苦一辈子,建起来的温馨家园,被机器无情地摧毁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那种无能为力的无助感,不置身其中,谁又能真正理解呢?

我百感交集地望着父亲,望着眼前这片童年时放牛嬉戏的山坡,马上就要夷为平地了。那些童年时攀爬了无数次的树,在电锯的威力下,无助地倒下了,眼前这片躺着我无数梦想的土地,现在变得满目疮痍,突然让我觉得很陌生,那些年那些月那些日子那些小伙伴的笑声,仿佛还在山上回荡,可惜,一切都失去了最初的模样。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了,要不是父亲在身边,我真想找个角落,躲起来大哭一场,宣泄心中憋屈的情绪。这里承载着我无限快乐的童年,承载着我无数欢乐的笑声,一草一木,一砂一石,都根植在我记忆的血液里。现在,我要亲眼看着它,被乱七八糟的机器无情地践踏,直至支离破碎,再一点点地,慢慢消失了,教我如何不心痛?为我记忆中最纯真美好的时光,为这一去不复返的家乡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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