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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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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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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有风

那天有风

(一)

那天有风,大朵大朵的云在头顶上飘着。空气幽如菖蒲百合,流泻着琥珀的清透。坐了地铁,戴了墨镜,着了件白色轻质蚕丝长披,穿过一条条马路,去拜谒张爱玲——一个炙手可热,被很多人嚼烂,同样自恋的女性。这是我的第一站,来上海的第二天。

我不是张迷,谁的迷都不是,在别人很文艺的时候,不文艺;在别人很深刻的时候,也不深刻。迷恋的仅仅只是光阴废墟上那些轻叹的生命,不死的魂魄,以及做为单体细胞真实的存在和对一些枯枝败叶的敬意。我和她隔着一条马路,中间是镀了光的时间,时间的暗河下满是急速流变的影像。她在那边垂着米金色的蛾翅写《金锁记》《十八春》,我于这边昏黄的灯下,惊诧世界原本如此,只不过隔了一只空杯的距离。

(二)

风很美,扬起长摆,茉莉花一直开在清凉的肌肤里。问了许多路,没人再记得她。这个世界是流动的,解构了又解构,所谓的静安寺赫德路口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已淹没于匆忙而立的摩天楼群里。就像张爱玲离了书本,便消失在现实的图谱中一样。

折入一条僻静小街,站在一座七层小楼的下面,我知道到了。淡米墙体,深咖纹路,同色系门窗,它是雅致的,呈出低调的尊贵。就像楼下咖啡厅书吧里,若有若无的音乐,三三两两的阅者,一切都是静谧的。时光窅窅,当初的设计者已然不在,他是一名律师,也是一位建筑开发商,内心的简洁练达,于颜色的挑剔,成就了这所建筑。大门依在,只不过改为常德公寓,而非爱丁顿。路也不再叫赫德路,无人驻足,舟移车行,一派忙碌。只有我这个异乡人,隔着山,隔着水,来看她,举着相机,上上下下打量着。

这是一座普通民宅,并不对外开放。阳台上摆着花盆,有人在此平静生活。他们对张并不陌生,也不稀奇。不会像我这样想着她蛰居51室、65室,坐着黄包车出入的情景,那一屋子的风声雨味毕竟太远了。即便当初昏暗门厅里,坐着的开欧斯丁电梯的管理员,天台上咕滋咕滋滑冰的小孩,以及那些穿着旗袍,戴着礼帽上上下下的红男绿女们,也不诧异她。“英雄见惯也平常”,这是真理。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位面白瘦长,身轻若云,穿绣花鞋的女子,走起路来也许像猫。她的绣鞋是在静安寺庙会里买的,偶尔也会穿点奇装异服或桃红能闻得见香气的衣服,只有胡兰成会觉得任何身份任何衣料都配不上她。

她的好是那种惊天动地,却又无声无息,说不出的好!如胡兰成说的:“和她相处,总觉得她是贵族。其实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买小菜。然而站在她跟前,就是豪华的人也会感受威胁,看出自己的寒伧,不过是暴发户。”

她曾经是他的,一朵花开在寂寞的鱼缸里,四周都是汪洋。我们不能否认他们的爱情,绝世之花,一旦脱离了现实的语境,很难存活。这是常情,也是人性之诡谲。爱得死去活来,多半是少年之事,也是可怕之事。人,大抵是喜欢平静的,但凡过来人,都晓得爱是怎么回事。名义上付出,实是更深地回取,人是悦己的,最爱的还是自己。初时,急着往自己的箱柜里装东西,用自己的模式去套人,天地皆是自己的。嘴里所谓的喜欢,只是花开时的声音。后来方知,他是他,你是你,天是天,地是地,并不搭界。人是于理性、分寸,自律中度日的。时间粘合了日月云朵,为其打上封条,削足适履,未必不可。总不能由着性子来,品质方是最后一张底牌。那些唧唧哝哝,天天问着爱不爱的,皆是小女子腔调,并不知自恋自私于爱情都是毒药。手心的风,温柔吹拂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感情只是日月渐深后,井水的溢满,而非自己百无聊赖时的汲取挥霍。胡,并不是不谙此道,只是滥,耐不住寂寞,急着另辟情缘,故张只是胡一生中的一个章节——民国女子,而非全部。胡也只是张早期的一株罂粟,在以后孤芳的岁月里,看都懒得看上一眼。

胡初见她时,满目震动,花也不是花,云也不是云,全是张的模样。张的脸长风浩荡,足可以将他淹没,他不敢叫她的名字,生怕一叫,就碎了。他轻笑,像个傻子,魂都不在,满世界香风四起。张却是不出门的,躲在家里写字,她的很多作品在这里横空出世。她的稿酬很高,可以养活自己,也会拿胡的小钱给自己做件皮袄什么的。她是他的女人,这无疑是幸福的。他们有了婚约,她并不去美丽园,只住过一夜。她幽独,清洁如红尘,并不想趟那趟浑水。过自己的日月,和许多人都不相干,这是她的性格。她隔着一大段晨雾抚摸着他的脸,内心满是清凉的欢喜。她才是埋在金沙银沙里的那个人,寂静的很,外面铛锒的风雨一点都不愿知。

文字同样是寂静之水,豢养的一株花朵,不会开给所有的人看。抛开政治,你不得不承认,胡文字的简洁便当,出人意想。张亦妙语连珠,让胡讶异,觉得自己语笨。在文学史上,她是一名真正的低语者,却高调地让人性复活。那些觉其轻飘小资,无重量的一定得好好想想,你所谓的深刻只是自我的标识,甚至是人性的倒退生硬,语句的悬疑曲折;所谓的苦难,也只不过是晦涩的嫁接,并不是大地开裂时真正的震痛。那些貌似的真实,却难掩性格的缺欠做作,囿于自身得失,才是不可救药的自恋。不难想象,遇到点小名小利也就破了相,汲汲起来,嘴里说着短褐箪瓢,到金蟒加身时,并不手软,又是一副德行。一个有心机的人,文字是走不远的,即便现在有人吹着捧着,时间也会自由落体。

对于胡兰成并不想多说,除了文字好看,实在不够干净,政治和感情都不清白。张爱玲和鲁迅貌似天涯,骨意倒是相通。鲁迅评红楼说:“赫克尔说过,人和人之差,有时比类人猿和原人之差还远。我们将《红楼梦》的续作者和原作者一比较,就会承认这话大概是确实。”张爱玲也说狗尾续貂,跗骨之疽。话虽尖刻,但总比一些当代学者连最起码的文风、语感、节奏都看不出来,偏要语惊四座,说成一人,牵强附会出一大堆逻辑好。

张是不见人的。Iamnotasing__songgirl是她的标语,她是个很自洁的人。即便晚年台湾把她捧红,颁奖给她,也是躲着,只寄去一张满脸皱巴巴的照片,算是礼貌。她是一个看惯繁华也看惯寂寞的人,早年的隆重已荡然无存,更不会按你的思维出牌。你关心的,她未必关心。你于她也不值钱,她十年做的事,你做不来。她写的《红楼梦魇》,你也不见得读得懂。

(三)

从常德公寓到张家老宅需走半个小时,并不远。那段路颇幽静,典雅得很像上海的上海。没有失望,也没有惊奇,偶有几座民国建筑,都是让人喜欢的。桐絮漂浮,路边积下薄薄一层碎黄的颗粒。有长腿老外,推着婴儿车,也有过敏者不停地咳嗽。温度确实适宜,穿多穿少无所谓。法桐低徊,还是旧日时光,路左手边,一家挨一家,很长一截两层楼房。非常旧,木制窗棂,底层是门面,不知当初做什么生意。但不管做什么都是好的,张爱玲曾一家家走过,他的弟弟子静也抱着用报纸包的蓝球鞋,经此跑去找他们的母亲和她。现今人去楼空,门窗腐败,赫然写着一个个大大的“拆”字。想一想反而庆幸起来,若十年后再来,上海更不是上海了。

康定路78号,是张家的老宅,张爱玲出生于此。红砖结构,西式风格,李鸿章送给女儿的陪嫁,即张爱玲的奶奶。够几代人吃喝的,比想象中的大,那么高的台阶,作为私宅,足够宏伟,当得起豪华二字。那时她家也就四个人,她、子静、继母和父亲,外加几个佣人,够奢侈的了。且佣人住在于此相连的后楼,并不打裹。

如今的房当头空地上搭了偏厦子,有人居住,中间留有过道。别墅墙上横着竹竿,拧着铁丝,一些短裤T恤迎风招展,球鞋袜子也晾晒于此,人们并不爱惜。楼梯处拍了照,张和她姑姑站的位置也拍了照,有工作人员热情相邀让我们进去参观。

原来这里是所中专,现为社区。内部完全变样,不再是太阳处打瞌睡,阴凉地清凉如古墓的感觉。张两岁前在此生活,再搬回时,已有了后母。她敷衍过。她的父亲不大做事,吃老本,抽鸦片,继母也抽,钱大多花于此。日子并不好过,非我们想象。她和弟弟都很省俭,楼上楼下上演过人性撕裂,血缘背叛的大戏。她和她父亲有过安详的时光,雾一样的阳光,屋里摊着小报,可以沉下去,这是她说的。至今看见大叠的小报,都有回家的感觉,这也是她说的,可见回家一直是她的伤心之梦。她没家,即便和姑姑合租的房子,她也叫姑姑的家。

她与后母不和,与她相比,她的父亲更需要后母,遂狠下心来。人之刺心处,多半来自亲人,古董家尤甚。张17岁于此逃离,一逃就是一生,无论是感情之路还是现实之路径均被其堵死,这点,她不委屈自己。她的弟弟回忆说,她曾回来要过学费,父亲态度温和,给了一笔钱,救了她的急。应属实。这也是她唯一一次回家,以后她和父亲再也不曾见面。她旅居美国后,回忆父亲带她去买点心,她要小蛋糕,父亲总是给她买香肠卷。那年在多伦多,看见类似的香肠卷,一时怀旧起来,买了四只,却不是那个味了。岁月迢迢,很多事都不是那个味了。眼泪,肯定流过,深夜的扎心刺痛,是不会给人看的。人如薄棉,裹在黑暗里,涌动的却是颗倔强之心。她和父母的情感是微妙复杂的,像软糯的米饭里咯了沙子,从未清正雅和过,总有些不得已,这样的不得已,让她脚步迟疑,最终未归。

落叶终是要飘零的,在异乡,那是她的选择,也是权利。而上海,她曾经的精神地标,她是否想过,这座老宅冬日里青白的月光。但她说过,我是不出国的,没等离开,就开始想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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