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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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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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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洪湖

去洪湖

(一)

去洪湖是二十多年前,那时还年轻,尚没结婚,生活如水面的花朵,还没打开。水气袅袅的小城一直下着雨,道路泥泞,和爱人盘桓在一所湿漉漉的乡村小学。绵绵的细雨敲打在黑色的瓦楞上,再顺着房檐淌下,于耳畔滴答了一夜,空气里弥漫着木头腐败的气息和泥土的腥潮。吃饭时,席间有道菜,碧青碧青的,像活的,叫藜蒿。第一次吃,味道有些怪,以后不管在哪个馆子,只要有藜蒿的季节,都会点。水里的菜,带着通体的清香,与莲子、菱角、茭白样,均令人喜爱。

那时的记忆缥缈,没有现在这般立体真切,建筑也是的,带着远古灰暗的色调,能记住的并不多,那个水乡和水乡里的人,大多漫漶了。时间又是那么不禁过,呼啦啦就没了,仿佛中间没有停顿过。期间,我们有了孩子,有了自己的日子,经历了最忙碌、疲惫、热闹、喧嚣的人生段落。寂静的纸张,在深夜一页页翻过,复又归于宁静。依旧是两个人的世界,而一生好像就这么走完了。

(二)

早起,爱人接了个电话,放下时对我说,某某的母亲走了,问我去不去洪湖吊唁。我说好的,这两天手头正没事。

于此人的离开并不惊讶,早有思想准备,只是时间的问题。可那刻还是很失落,反复嘀咕着,这么快,说没就没了!春节我们还在一起吃过饭,她依旧干净漂亮,化了精致的妆容,洋气的荷叶短发,梢部向内弯着。她比我们年长,是爱人姐姐的亲家,几年前就患了癌。

认识她是十几年前,她的女儿嫁到夫家。她从日本回来参加婚礼,很厚的粉。但不艳,只是白,白得耀眼,像假人。我和她并不熟,说过的话顶多不超过十句。每次见面,只是点头致意打下招呼。因是亲戚,一年总会碰到一处吃个饭什么的。她女儿和爱人的外甥结缡后,双双去了日本,留在那工作。小两口有了孩子,她与丈夫回国,在洪湖帮他们带。据说她性格慢,做事细致,一餐饭弄一上午;在日本上班时,早起化个妆也需一个多小时。孙女被她带得很好,聪明活泼,舞跳得不错,还拿了奖。

老百姓的日子本可以这样过,平静美好地一直过下去,然而人世间的事难以预料。发现癌时,她的肚子已经很硬,像块石头,挖出五六斤的瘤,是子宫癌。后来断断续续听说她在吃进口药,化疗的费用很贵,几天就两万多。但每次见她都像好人样,有红似白的,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也就以为好了。

这年头癌多,身边不时冒出消息,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好好的人,说倒就倒了。大家聚在一起难免唏嘘感叹一番,说话也就没了忌讳。有人会说,遭孽!拖不了好久,治也白治,早晚得死,还不如出去走走,免得人财两空;有的说,这病拖人,自己疼,照顾的人也苦,硬是把人耗干,那口气才得咽。不知她当时听着作何感想。有知道内情的悄拉道,别说了,她也是晚期,就这一两年的光景。都扩散了,说能治好是哄她的。

后来她的女儿从日本回来,陪她在洪湖武汉两地往返治疗。稍稳定,女儿找了份工作,边打工边照顾她。她的兄弟姐妹也会来帮忙。医药费是笔不小的开销,先是用她的,告罄后,女婿在日本打两份工,源源不断地往卡里打钱,一门心思给她治病。据说人很疲惫,又要支付东京的房贷,又要供一双儿女读书。用的是最好的治疗,但女婿说她好,在他们小家刚起步时,只要她有,就会拿出来支援他们,孩子带得也过细。现在只希望她能在这个世上多活几天,可人还是没留住,就走就走了。

(三)

很久没去洪湖了,道路自然陌生,走时查了下,高速200多公里,省道183,犹豫了下,还是选择了后者。觉得沿途看看,可以缓解下寂寞。湖北,千湖之省,水多,碧玉似的湖泊随处可见。这点,在荆州不大明显,一往洪湖方向开,视野马上清凉起来。到处翠生生的,车子行于绿云之上,两边的池塘尽是荷。虽是一叶飘零碧空洗的季节,但荷并未完全凋敝,有全开的,有含苞的,仍是沃野烟水里清正袅娜的一朵。

极爱这种花!非附庸风雅,与我的笔名也没多大关系,是对一种美好事物的向往。这种植物浑身都是宝,是别的花无法取代。荷叶碾碎可以制茶;藕、藕簪更是清香鲜脆的美味;新鲜的莲子,宛若珍珠,适合清炒;莲蓬晒干可插瓶清供。从头至脚,几乎无一废笔。

再者莲“大义”,这是最主要一点。李商隐曾云:“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这首诗已被很多人嚼烂,但真正能体味的并不多。意思是说,世间植物的花与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花很金贵,而叶却贱如尘土。但唯有绿色的荷叶和红色的菡萏不是这样,她们相得益彰,美丽和谐,没有孰低孰高,孰贵孰贱,叶往往比花更美

荷花,荷花,荷在前,花在后,花因荷而来。即叶在先,花居后。她的叶子在世间花卉里最美最壮观,花叶共生共荣共衰共死,颇令人敬爱。碧叶铺展,一望千里。而洪湖是荷花之乡,是天下荷花最多的地方,居于水,擎于天,瑜伽样打开,那份轻盈,可以爱了又爱。就像朋友说的,爱我们家背景墙大朵的荷,像莫奈的画。

我们在监利吃了中饭,离洪湖也就不远了。想偷懒,抄了一条近路,结果误入荷花深处。那是一条两车距宽的水泥路,刚够错车,还很新,看得出没修几年,但路中间已弯曲开裂,从细缝中冒出一丛丛绿油油的细草,像条缎带延向远方,亦昭示着平日的冷清。那天空荡,前后无一辆车。两旁是一望无际的水泽荷塘,墨绿色的渔网晒于岸边,孤零零的桐油小船湾在水草中间,白色鹭鸶于淡青色的水面上随风起舞,或于船舷单腿静立,偶有零星渔舍苍茫点缀。真如世外。

但路越走越差,有些地方竟出现了轻微的碎裂和塌陷。一堆剥完莲子的莲蓬堆在路边,已晒成黑褐色。喜欢此物,曾在花卉市场买过,插上杆十元一枝。于此却无人问津,遂捡了几只。

车子开了几十公里,路已无法再走。隐隐看见前面有辆越野车打着双闪,估计陷进去很久,爬不出来了。若我们再前行,命运也会如此,进不得,退不得,那就麻烦了,何况底盘比它矮。好容易看到一个渔人,打听了下,说前方还有十六公里才能上省道。想了想,还是决定倒回去。就这样183公里的行程走了将近八个小时。

(四)

当我们到达目的地时,绿色的大堤,和堤坡上斑驳的碉楼已染上暮色。殡仪馆坐落于此。

逝者掩映在一层层白菊之下。上过香,隔着水晶棺,我俯身看了又看,还那么漂亮,面色如生,一点都不老,只是人很小。发型很美,洋娃娃的丝卷,柔顺地贴在脸庞。她静静躺着,似一朵沉睡的白莲。她的女儿走上前,喊我幺妈,我张了张嘴,不知该说啥好,嗫嚅半天,第一句话竟是这头发是自己的吧!我能听到自己的哽咽,像旷谷里的回音,那么清晰,尽管四周闹哄哄的。她的女儿答道,假的,还是假的。实际不用说,我也知道是假的,只是那刻,希望这几个月,她能长出新的发丝,走了,梳着自个的该多好!

我的眼睛开始起雾,在眼泪没有掉落之前,别开头,快步穿过人群,来至室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窘态,我一生羞于此,内在的江河在肚中如何翻滚都可以,但于人前,终是不习惯。扭头的一瞬,看见她的女儿牵着自己上小学的女儿,穿梭在人群里,眼睛通红,满脸泪水。实际很多东西都是无声的,静悄悄的,比如时间,比如亲情还有思念,皆藏在诸多喧嚣之下。

晚上入住宾馆前,去她家坐了坐,很宽敞的房子,角角落落都很干净。墙上挂着外孙子、外孙女的照片,她的艺术照也在上面;厨房里的电饭煲擦得锃亮,卫生间进门地上的抹布雪白。她的确是个干净勤勉的女人,只不过作为女主人的她,再也回不到这个家,琐碎忙碌了。

他们在日本也只是普通打工者,并非贵族,往往披星戴月地工作,饭赶早做好带去,流水线的日子也是算计着过的。钱肯定比国内挣得多得多,但于异乡的孤独还是喜欢留在自己的家乡,这点无疑。这么多年,兄弟姐妹有困难,他们也常接济,而于自己却很马虎,从未体检。

她是自己放弃化疗的。她说不化了,拖累孩子们,总化也受不了,活着痛苦,早晚得走。临走前,她把女儿和外孙女叫到病床边,亲手给外孙女梳了最后一次头发。很麻烦的一款,把一根根小辫编起,再归至一块,用蝴蝶结卡住。她告诉她女儿,以后自己带,就这样给孩子梳。她的外孙女背着她,偷偷问大人,我奶奶是不是会死?在湖北管外婆叫奶奶是常事,尤其独生子女家庭,为了表示亲切,是自己人,故不分里外。

她是个爱美的女人,早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头发因化疗,两年前就掉光了,只剩下稀疏的几根,一直戴着假发。脸也枯槁,死灰一般,可每次出门都要擦粉,打腮红,精心打扮一番,坚持像好人样。故我们每次看到的都是美丽的,亦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份尊重。

她是等女婿从日本回来的第二天凌晨咽的气。她的兄弟姐妹女儿女婿一直没睡,守在她的身旁。走得非常安详,拉着亲人们的手闭的眼。生命于此就结束了,浩荡也罢,平静也好,没了就是没了,尽管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万般无奈,但这样的割舍是改变不了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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