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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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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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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夫妻

菡萏

2018年的10月20日早上七点,我去采访一对夫妻。

见到孙红艳女士,是在一艘白色的外国游轮上。她在入口处等我,我撑着伞在大堤上走,老远就看到了她的粉色护颈遮阳帽。走下石阶,穿过吱吱呀呀的铁皮甬道,她迎了上来,牵着我的手,走了几步小坡,便进入豪华的大厅。惬意的空调,三三两两的外国人,精致的桌椅板凳,金色旋梯,银质闪闪的餐具酒杯。但这些都与我们无关,她带着我七拐八弯,推开一道暗门,来到后仓的一条走廊上。廊上有一排椭圆形小窗直通江面,像飞机的舷窗。

“哐啷”一声,她熟练地拔下铁插,推开一道铁门。滔滔的江水就在外面,江面上雾茫茫的,细小的雨滴砸起一小朵一小朵的水花。远处隐现着长江大桥优美的轮廓和一艘孤船缥缈的背影。

孙姐今年51岁,和丈夫陈景旭均是下岗工人,十二年前买了艘小船,在荆州港收集运送垃圾。他们的船叫“荆长净一号”——荆州长江净化一号船的意思。在此之前,往来船只上的垃圾随便扔,宽阔的江面上漂浮着油污和各色垃圾袋乃常见之景。

2007年他们夫妇卖掉乡下老屋,花40万买了“荆长净一号”和一辆皮卡车。老屋是三姊妹的,他们把另外两姊妹的钱也借了过来。孙姐并不老,比我想象中的白和年轻。淡粉体恤,一条发白的牛仔裤,白色轻便鞋,样子干练。边和我说话边从包里拿出一个水墨蓝碎花头套套在头上,头发严严地掖在里面。她说防灰,头套是自己做的。然后搬个小凳,坐那儿开票,她的字很好看,潇洒有力。

做完这些,她疾步走至走廊尽头,打开一间小房,里面满是黑色塑料包,一个码着一个,堆满了垃圾。

这时,她的先生开着小船从下游遥遥而来,老远就能看见穿着橘黄色救生衣的身影。她指给我看,说,那就是“荆长净一号”,他们的水上之家。锈迹斑斑的铁船,除一个狭小的驾驶台,并无遮风挡雨可以坐卧的地方,人得站着。几个硕大的白色编织袋挂在钩子上,孙姐说一只可以装两吨,外面还有几个盛油污的桶立在那儿。驾驶舱正面的铁皮板壁上写着“保护长江母亲,共创美好家园”的字样。

船慢慢靠近后,她的丈夫走出船舱,拿起缆绳向大船抛来。孙姐麻利地捡起,套在游轮的缆桩上,然后返身去提垃圾。能拎的拎,拎不动的拖,一袋袋往小门处移。她的丈夫调整好小船方向,让其与大船平行,再把一袋袋垃圾提至净江号的白色编织袋中。

这个过程是漫长的,垃圾比我想象的要多,搬也搬不完。后仓的一位工作人员是位中国人,说这只是两天的垃圾,游轮只在荆州港停靠几个小时,下站是武汉,还要出一次。那些垃圾很脏,鼓鼓囊囊,看得出里面是些残菜剩饭,有的还在滴滴答答漏着水。不一会儿,地面就浸了一片,一股难闻的腐臭味扑面而来,还有玻璃瓶的叮当声,玻璃渣子的哗啦声,猜得出是喝空了的啤酒瓶与碎了的器皿。孙姐告诉我,垃圾太多,有时站在垃圾堆里,难免不被玻璃碎片划伤。我问她这些垃圾要不要分类,她说要的,运到岸上再仔细分。

她说每次都如此,先从别的船,把垃圾装到自家船上,然后开到愿意让他们停靠的码头,再把垃圾卸下来,倒上皮卡车,运至垃圾转运站。出一次垃圾一般两三吨,皮卡车要拉好几次,水上收垃圾比陆上难。

十月的天依旧有点热,幸亏下了点雨,温度并不高,但他们还是汗流浃背。孙姐的白鞋踩在地上的渍水里,已经变得很脏,浅粉色的上衣湿漉漉地裹在后背上,她时不时抬腕擦着汗。她的丈夫也用迷彩服的袖子蹭着额头。

孙姐能干,做事快,有时跳到小船上,帮丈夫系带子挂钩子抬垃圾。她的丈夫也跨上大船帮忙,夫妻俩配合默契。

陈大哥敦厚,长得魁梧,一表人才,颜值高,言语不多,只闷头做事。迷彩服、迷彩帽、工装裤,身手颇矫健,性格好。有时孙姐嫌他笨,嘟囔埋怨两句,他也不作声。

每袋垃圾提过来,孙姐都严格把关,免得第二次污染。有个袋子装得太满,快漾了出来,她重新打结,勒的时候,突然一股气流,伴着垃圾冲了出来,喷了她一脸。那些肮脏的绿水顺着她的眼睛直往下流,她紧闭双目,摸索着脱下手套,用手抹了一把,然后用两个指头,在额上慢慢揩着。那一刻有点辛酸,挺难过的,我连忙找出包里的纸巾想替她擦。她接到手里,说脏,要自己来。

太脏太累了!多少钱都不干,打死也不干,那是我当时最真切的想法,气味就受不了。外面的江水依旧很美,汩汩流淌着,并不懂人间的哀愁,波纹漾开处,该藏有多少梦想。没有孙姐这样与肮脏为伍的人,这江水又怎能保持自身的纯洁?

陈大哥也从驾驶室拿出一卷白色圆筒纸,扯下一段,默默地帮妻子揩着,目光里满是疼爱。用过的脏纸,小心翼翼地掖在黑色垃圾袋里。谁又能读懂这对夫妻,对垃圾如此敏感,甚至珍爱,见不得一点裸露在外,他们才是真正爱干净的人!

余下的大半筒卷纸,被陈大哥放在小船的铁柱上,那么白,衬着一船黑黑的垃圾,抢眼而哀伤。

用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才把垃圾全部出清,工作人员开始用水管冲地。陈大哥开着净江号,独自离开,我和孙姐返回岸上。

出酒店时,正赶上一群学生模样的游客上船,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老外站在大厅门口,有女的也有男的。孙姐立马停住脚步,告诉我,个子最高,灰眼睛的那个男士是船长。孙姐等他们散后才往外走,也许是怕身上的气味熏人,也许是一种职业自觉性。

她说皮卡车停在大堤上,她的丈夫已经找好停靠的码头了,她要赶到那儿下垃圾。我问中午休息吗?她说休息不成,没地方睡,得忙到下午三点多以后,一般五六点收工。

她说码头不好找,是机动的,需别人接纳他们。

上午回家休息了一会儿,下午我给孙姐打了电话,她说她已下完垃圾,船停在严卡码头。我赶过去,上船和他们体验生活。我胆小,恐高晕水,这样的出行,无疑是个考验。陈大哥把他的救生衣借给了我。雨已停,太阳很好,柔和的江面闪着清光,两岸的房屋树木像刚皴的小画,跳跃着清新之色。人于碧水之上,有种孤独渺小之感。白色的沙丘纯如少女,清透的天空宛若镜体。大自然的宽爱,一览无余。

我不敢挪动一步,生怕掉进江里,没坐的位置,只好站着。孙姐说她初上船也是如此,晕船晕得厉害,黄疸都要吐出来了。遇到恶劣天气,更不得了。大船擦身时,无法站立行走,只得死死抱住柱子。回家后,骨头都散了,饭不想吃也不想做,睡在床上,如颠在海里,第二天实在怕上船。现在好了,慢慢就适应了,锻炼出来了。

他们夫妻俩带了水、馒头和咸菜。孙大姐说,船上没电,做不成饭,将就着吃口,填饱肚子就行。我问他们一年四季是否都如此,她说习惯了,这个季节好点,冬天,饭菜是冷的,容易伤胃。

有对江鸟贴着船板掠过,白色的羽翼刮起浪花,我惊呼了一声,太美了!孙姐说,还有比这更美的,他们碰到过两只江豚在江上跳跃,优美的舞姿宛若琴弦;还见过一队队洁白的大鸟在头顶飞过,扇动着翅膀,像信使。天高云阔,那一刻,所有的疲乏都忘记了。

下午的太阳有点烤人。孙姐说现在好多了,七八月份才叫热,脚下的铁板烫人,不敢久站,得快步走。耳朵晒得疼,脱皮,脖子上起一溜溜水泡,需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只露两只小眼睛,但事还是要做。我问节假日休息不?她说春节能歇几天。

船从下游开上来,得一个多小时。他们的任务是收来往船只上的垃圾,有货船也有游轮,大多是外地船只。货船比游轮垃圾少,收一次30元,不管停几天。这个数字并不高,看着他们停船靠船,爬高上梯,开票交接,都觉得不值。即便这样,有些人还是不愿交出垃圾,宁可扔在水里。才买船时,垃圾不好收,他们便免费,待养成积攒习惯后,再收钱。前些年,长江水质破坏严重,这两年明显好转。

算了一笔账,他们上午的酬劳是270元钱,我看着孙姐开的票。270元,他们驾船驾车,倒运几次,几乎花掉一上午和整个中午的时间。即便下午还能做点小事,除去油钱,车船磨损费,所剩无几,且水上作业危险。

孙姐说她的孩子还没结婚,独生子,她也有了退休金,平日开销并不大。起初,觉得丈夫会开船,做这事有意义,下岗也需要再就业。没承想,做着做着就喜欢上了。我们说话时,有垃圾漂来,她连忙用网兜捞起。她说干这活特别有成就感,上瘾,像收拾自家屋子,干净了才舒心。哪怕有一点垃圾,再远都想捞起来。

她说前两天船靠岸时,有江鱼在草里扳籽,跳跃着授精排卵。它们也担心自己的宝宝,没好的环境,无法生存。现在水质好了,濒临灭种的江豚回来了,中华鲟也多了起来。

她说时,一脸的幸福,风轻轻抚摸着她的衣衫。

湖北是拥有长江岸线最长的省份,一千多公里,荆州自古甲天下,又是全省之最。光绪时便开埠,居民以江为生,长江喂养了两岸生灵,是万物之母。孙红艳夫妇自小在江边长大,深爱这一江清水,在他们的思想中,长江不仅是维系生命的水源,更是祖祖辈辈的记忆和根。

作家方方曾说,江水于她是日常。对孙大姐夫妇而言江水更是日常,运垃圾是他们日常里的日常。

在这期间,他们遇到过不少刁难,一次一艘大型货轮停靠在荆州港,把海底阀清出的淤泥当垃圾,让他们一袋袋背走,他们一声不吭照做;还有一次有一艘船上的垃圾,明明已装袋,看到他们来收,又倒在甲板上。他们去借撮箕,船上的人说没有,夫妻俩只好用手捧到袋中,再提走。

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久了,随着环境意识的增强,船员养成了好习惯,对她们也友好起来。

她说小时候的水真清,碧绿碧绿的,看得到江底的水草,现在还不够好,但比前几年强多了。

途中,我们遇到不少船只,有千吨重的,也有小点的,孙姐的小船穿梭在这些船中,装了不少垃圾。他们的船就是流动的垃圾场。

能把垃圾交出去无疑是幸福的。垃圾,人自身之外的一种排泄物,能妥善处理,是种体面。随便丢弃,看似干净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实则会更深地围拢,甚至无形浸透。

曾几何时,国外的洋垃圾涌入中国,不仅占用了土地,还使诸多人染上病毒。

往长江里丢垃圾,等同往自己的杯盏里放垃圾。

孙姐说他们又卖了城里的房,买了艘大船。我听后,并没感到欣慰,反而有些悲哀。这不是人类的进步和荣耀,人类的荣耀是尽量减少垃圾,克制欲望,节制自身行为,而不是被动治理。亿年的地球,万年的人类史,到了今天,环境破坏到了极致。这一江水,自始至终都是清的,到了我们的手里才变浊。长江是母亲不假,更是孩子,需要呵护。

两个多小时的行程,靠岸已是四点多,我回家,孙姐夫妇继续卸垃圾。很惭愧,没帮上他们。走在堤上,回望时,孙姐粉色的身影已然模糊,直至淹没在蓝天里。

发《四川文学》2019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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