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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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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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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事

天很阴,约了先生去笔庄取画,再把新临的画裱成片,这是我的功课。每月都得往返几道。

画在案头展开的一瞬,先生说好,比照片上的要好。旁边忙碌的老板娘回身瞥见,也惊呼了声。她是见惯画的,那神情分明无假。

这幅画的确很好,和画廊里所有的画都不同,宁静孤立,淡淡的,像方薄薄的玉。先生每次打开时,也都是小心翼翼的,一手按着画沿顶端,一手轻握圆筒,一寸寸往下拉。生怕美跑掉或遗漏,也怕喜悦或失望来得太早。

所以画的美在于打开而不是悬挂。一旦悬挂,便是亲人。

一幅画的诞生是曲折的,是智慧不断地较量与丰沛,尤其工笔,是个漫长的过程。此画已是第七稿,名曰《秋水无尘》,画的是黛玉。黛玉并不好画,成稿的没成稿的在人心目各有框架,艺术的个性被不断超越覆盖,能把那份娟逸灵动表现出来的少之又少。清朝改琦的本子算是个例外,人物纤巧,流丽多风。

先生是我的老师,平生绘事丰富,从油画到工笔再至写意,无所不至。唯独不绘红楼,说高手如云,难以刷新,民间又成定式,袭蹈前人,终是不堪。因我喜欢,常常提及里面人物,亦想画自己心中的红楼,为尔后的小书做插图。说多了,先生也就动了心。先生平和,心如古镜,所绘人物潜气内敛,含蓄典雅,并不飘举或过分怪诞,这是他的风格。他眼里的黛玉是贞静的,故曰《秋水无尘》。取秋水的平静与清凉,以迥异夏之浓丽,冬之萧索。这很服贴黛玉的性格,也契颦儿“龙吟细细,凤尾森森”的寓所。因房里垒满书卷,又改为看书的模样,而非葬花。

画稿简约,一帘一凳一人。帘,画上语言之一,于空间是隔断,于人是含蓄,双层意思,亦代指闺阁或家。方凳为实,无贵胄气,有别商贾官宦。服饰取日常,贴身随意,少些丝绸挂戴,浓妆艳饰,先生设计时舍了又舍。

人物稍加变形,上身和手臂均加长,愈显其秀;眉眼淡淡,只是个符号,并不做特别处理。这是先生的风格,远烟式的女人,也是庚口式的女人。取个意罢了,姿态美方是真的美。

着色以淡墨为主,只头饰、衣绦、唇彩、用硃磦点染。成稿后,先生发来图片,纯而素,通体婉约,有娇花照水之风。我建议能否在帘后加上竹影,以点明潇湘馆。先生说好,不仅丰富了画面,还拓展了外延,把庭院的概念也纳了进来。

我临的时候,又把衣边和长裙,在淡墨的基础上,盖了层三青,呈出玉质的清凉与深邃。我偏爱这种效果,若直接上三青,则流于单薄肤浅。把湖水穿在黛玉的身上,是我的目的,也切《秋水无尘》的主题。

幽致,总是那么令人心动。

我发给先生,先生非常喜欢,说审美再造。让我把袖口也染上三青,并说把这张画送给他,他来收藏。要不把他的那幅也穿上蓝衣服。先生便是这般可爱,童心饱满,常索我临的画保存。

这只是幅小品,在此基础上,先生又扩展成大幅,添了半扇园门和园门外隐隐的竹林,还有一道石栏。帘后的竹子也加了一节节枝干。它们是隐秘的,属黛玉的延伸,风骨所在。我建议先生,把石栏换成木栏,更柔和些,也切景。试想月夜清辉时分,风响竹动,帘外千篁万玉,雨叠烟森,该是怎样的意境。先生又让我把竹子也涂成蓝色,遂满纸清朗,人物空翠,有了通感。

画画是件神秘的事情,内心的锁扣,轻轻一搭,也就开了,里面的千壑万仞着实令人着迷。黛玉也只是个符号,是黛玉也非黛玉。每个人走不出的是自己的内心,而审美是一双无瑕的眼睛,为这个世界订购下的一份高度纯洁。

绘完此画,先生对红楼似乎上了瘾,又要绘红楼四条屏,和我讨论画谁。我说四艳吧。

我比先生略熟红楼,也会把自己的理解讲给先生听。四艳绝非单纯的四艳,背后隐藏着琴棋书画四器物,这是种文明指代,也是社会教养。曹侯设计人物非单纯的人物,每个人都是一种现实对应,包括那些不堪的行径与爱好。我建议先生避开其它场景,定位在琴棋书画上,元春弹琴、迎春下棋、探春写字、惜春作画。这样既有独立之美,又浑然一体。元春的丫头抱琴随其入宫,可见琴是元春的命脉,一刻都不能散,至于弦断那是后话。迎春嗜棋,定亲后,宝玉有诗云:“不闻永昼敲棋声”可见下棋是迎春的常态,怎奈她操控不了自己的命运。探春是个书法家,书里多次点染。惜春擅丹青,兴趣所在。她们的贴身大丫鬟均以此命名,抱琴、司棋、侍书、入画。动词起头,实指四姐妹的日常行为。

她们的寓所又分植四种植物,暗示她们的命运和性格。元春是石榴,“榴花开处照宫闱”石榴多籽,元春却无后,此乃她的衰败之因。迎春居于紫菱洲,菱花苇叶,普通飘零之物,别号也是菱洲。探春喜芭蕉,宽大碧绿,茁壮之物,她自诩为蕉下客。惜春的别号是藕榭,暖香坞毗邻荷塘,惜春喜洁,看似冷酷,却是端坐莲台之人。

先生听后说,以四花为背景,倒也新雅别致。每幅需铺以半扇红门,隐喻红楼,豪门之意。门上纹饰皆不同,各有寓意,元春的最为复杂,以示身份显赫。

至于神情姿态衣饰,花朵的勾勒铺陈均是先生之事,内心自有安排。款用我的红楼小书中,标题的对句,这幅画的初步设计也就基本告一段落。先生说最多用三种颜色,在一个色系里过渡。平日设色只两种或一种,于此我深知,故先生的画简贵,从不杂乱,也不浓饰。初稿出来后,非常隆重,人物古雅,年龄适合,清逸俊朗,端而不失可爱。先生不甚满意布局,又重新起稿,略作调整。绘画有时是个大工程,即便用浅墨勾勒,返工也大费周折,需重头再来,往往几易其稿。仅凭一腔热爱是不行的,尚要心思机巧,辅以学养。

由书变画,非简单过渡,这种延伸再创作,要难于自由创作。不仅要贴切原著,尚要有自己独立的思维和信息筛选,细节上也要下功夫。看过几款绘红楼的版本,画惜春时,多辅以竹与鹦鹉,此乃黛玉标识,是绘者不深谙红楼所致。

与先生学画已有些时日,从一个观者至画者,这种转身是缓慢的,也是飞速的。以前解读过先生不少作品,只是从文化含量,精神角度出发,于技并没真正淘洗。

观者是清闲的,画前驻足,也许只是几秒,即便长久的热爱,也不见得领略全部真髓。和读书样,看到哪层算哪层,想进入绘者的思想高地并非易事。而绘者是辛劳忘我,绞尽脑汁的。纸上的每一物,都有其必要指代,就像小说,需砍掉多余枝蔓。简与静永远是绘画的标杆,安插也需合理,方能协调。尚要有自己的精神色素,似曾相似之作,你袭我,我袭你,没多大意思。思想的抄袭也是可怕的。

对于画画,我常痴迷,忘记钟表的滴答声,一天不动,不吃不喝不睡的时候也是有的。月夜孤灯,一案相对,已是无人之境。这样的时光是抽离真空,隔绝世俗的。画时并不觉得疲劳,一旦睡下,便云里雾里,累极!

先生性格舒缓,做事从容,不慌不忙中也见雷厉风行。慢是性情,快是技法的娴熟。画画于他老人家是种享受,稿裱在案上,慢慢干,慢慢画,高兴了就涂上两笔,不得闲就放着。我却有点急于求成,想看到效果。世上最有意思的事莫过于创造,这是种魔术。一幅画血肉逐渐丰满起来,魂魄也就出来了,待戏服穿好,山河舞台也就唱了起来。再寂静的夜晚,都是辉煌的。

绘画也是件很私人的事,极致的乐趣,需反复推敲。应景式一蹴而就的,很难有佳品。抛开身上附加的价值,人为的光环,画画极为纯粹,更多地活在自己的目光里,是种心意表达。很多东西都属慢性毒药,阉割的不仅是周遭目光,更是自身的灵气和心胸。所谓的学养,是雷霆不动,往水底下沉的速度和风度。

“水是个好东西”,这是先生常说的一句话。“水利万物”四字,在画纸上最能得到极致体现。轻柔的个性和做人样,透明度、玉质感靠它呈现;僵硬的界限靠它打破,甚至过渡,痕迹的消失,改错均是它的功劳。它不能浊,一旦不净,画面很难清爽起来,没它却寸步难行,所以我每次一碗碗的清水换。

墨并不是真的黑,它的黑只是偶尔或短暂的,属误读或假象。在画里通常是灰,是雅致,并不十分清醒。一幅画的肋骨和机锋需它显示,远山近水,幽花微雁也需它皴染。衣饰的褶皱,物体的前后,甚至提亮,空间的推远或拉近,也都靠它烘托。它是柔和沉静的,常怀素心,往往以很淡的形式出现,工笔画全靠它打底。

一幅仕女图里,头发是最黑的,但不会直接用重墨,而是一遍遍皴染,有时七八道方能达到理想效果,再勾出细丝。若画里的颜色太艳了,先生会说,盖一道淡墨吧;若背景太浅或花了,先生也会说,上一层淡墨吧。所以绘事和现实生活样,得有舒缓清澈的节奏,太浓重或坚硬,画纸都难以接受。

颜料是浓丽的,一管管浓缩在一起,像压缩饼干,在水的舒缓下才能轻柔起来。水可以使其年轻,还原成童年,比如说大红,可以稀释成淡淡的粉。它们很多时又是母亲,嫁给别的颜料生出不同的孩子。比如二绿和硃磦变成肤色,藤黄与淡墨生成绿色,大红加点头青,便是淡紫,很奇妙的一件事情。它们并不过分坚持自己的个性,知道融合之美,也知道在水的作用下,自己能呈出更丰富的色泽与内涵。这是一种超越与回归。它们本身也并不美,但只要有水,便薄如蝉翼或妍雅异常。

它们也有很好听的名字,比如秋香色、雪青、赭石、月白、百草霜、天水碧、松花等。红楼里贾母和莺儿也提起过不少色,这些充满古意的名字,本身就是一幅画。

宣,是低微的,草的另种形式。千锤百炼后的白,可以安睡千年的不朽,接纳各种色泽,故爱惜。

和先生学画,越久愈佩服先生,也会扭转对一些事物的看法,比如审美和审丑。先生并不画美人,那些明眸善睐,水汪汪,大眼睛长睫毛的,先生都不画。以他的技术,要多美就能多美,想画啥就能画啥。但先生往往一扭一个嘴巴,一揪一个耳朵,指甲也是一挑一个,并不过细。眉毛长至头顶,眼睛立起来,皆属常事,但通体和谐,无尘俗气。这是件很神奇的事情,美人不腻,方是美人。

先生总说凡相机能解决,电脑能合成的都不要画。最美的,也是最俗的。美一旦疲劳,便是丑,知性教养才能解决问题,含蓄方远。所以他的画,不管鲜雅还是古淡都是沉静的。且反对绣花样的精雕细琢,觉得过分精工是浪费生命。精而无神,流于板滞。画,情儿,纸上的内心依托,意出来就行了。于秀技,并不爱。

先生随意,把画当玩。但重构思,无思不提笔,造型构图历经数稿,直至满意为止。常做减法,简达意赅,万千丘壑藏于画中。纯写生的东西,多做回避,即便意境动人,有纪念意义的场景,想入画时,也是把空间的前后,动与静,明与暗,冷与暖都考虑进去。且善于用光,把油画的手法带进工笔,变得厚实立体。常嘱咐我,哪里该深哪里该浅,光从哪来,哪里背光,要给头发,门框留出白色,以示光感,包括月光都不能忽略。工笔也非纯工笔,介于工笔和小写意之间,既无工笔的板,也无写意的随便。兼工笔的深思熟虑和写意的概括提炼为一体,往往自出机杼,并不固守绳墨。

刚学画时,曾帮先生绘过一幅长卷《击球图》。下笔谨慎,生怕弄坏了。先生说,怕什么怕,只管潇洒点。我于一端小心翼翼地画,先生于另一端,不见走笔,已刷刷过来。看似轻,却遒劲有力。那时有诸多不懂,见颜色深浅不一,以为潦草,忙去补救。先生却说没事没事,过后方说,衣服敷色不能太均,否则死板一块。人是动态的,少了气韵,画也只是幅画了。

画画是种兴致,也是种消耗,和写作样,苦甘自知。书境通画境,作画写文,本一脉,构思,付诸纸布,上色打磨,一遍又一遍。一幅作品需经诸多关口工序。尤其油画耗时耗力,拿身体做代价。完工时的喜悦,是由无数针秒换来的,每幅都是自己的孩子。先生总说物随神游,得到的人能懂画理,明画意,珍爱便好。

先生的画,非一花一叶的浅境描摹,背后有强大的文化和历史作支撑,内里乾坤非每个人可知。初识先生,便有位学养深厚,和先生相知多年的朋友对我说,先生只是囿于这个小城,在这个古城论艺术修养和文学修养无人能及。当我转告先生时,先生却说囿于小城有什么不好,清静,艺术真正的需要

除画画,先生还习字,十几年如一日,一天不落,真正的日课。说字是功底,非扬名工具,无尘才见艺。

和先生学画,不仅学的是笔墨功夫,更多的是做人的审美与涵养,无尘才见艺。

发《草原》2020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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