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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飞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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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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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之林


1

  你感受过绝望吗?

  那你,认识一个叫夏之林的人吗?如果你不认识,那就太好了。

  其实,很多人都认识夏之林,她是X大的校花。

  有一年的元旦文艺晚会上,她有一个独舞表演——《最后一支舞》,当时连音乐舞蹈学院的教授都说,她比舞蹈专业的学生跳得好太多,也因如此,她经常被邀请去教授家里喝茶。而她跳《最后一支舞》的照片,也做成了展板,一直都放在学校的宣传展示窗前。只要有人路过,都会忍不住看她一眼。

  夏之林很美。

  她有点奥黛丽赫本的味道,当然,只是有点味道,因为她的美并不像赫本那样浓郁,而是不露声色的,但只要你见到她,就会不自觉地会被她吸引,一点一滴的,等她那星星一样的眼睛掠过你,你就下意识地会把她记进心里,但她的眼神又是清冷的,一眼,你就知道你走不近她。

  关于夏之林学校里有很多版本的传说,有人说夏之林的爸爸是市长,也有人说她是富二代,又有人说她自己开直播赚钱。要不然,她怎么会不住在寝室,自己在学校附近租房子?又怎么会有钱买神仙水的护肤品,香奈儿的口红,普拉达的包?

  好像,面对这些传说,夏之林从来没有在意过,她一直是我行我素的。

  甚至,没有一个朋友。

2

  夏之林不需要朋友。

  因为,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

  “叮咚~”夏之林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潦潦草草地读完了短信后,就翻身起床,洗漱后,开始对着镜子化妆,先在脸上拍一层神仙水,然后按次序涂上乳液和面霜。她从桌子上的众多瓶瓶罐罐中挑了阿玛尼的粉底液轻轻用美妆蛋在脸上推开,然后开始对着镜子描眉。

  “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

  当夏之林的脑海里飘过这一句温庭筠的词时,她还是朝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这至少证明了她还是一个中文系的学生。

  “叮咚~”短信的声音又响起了,夏之林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眉笔一不小心走偏了,留下浅浅的印记。夏之林画眉的兴致,因此而消减,放下眉笔,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消息后,她忍不住深呼吸一口气。她拨通了一个电话。

  “妈,是我。你能不能再给我打5000块钱啊?学校组织去交流演出,我被选上去跳舞,这次交流的地方比较远,是去北京。名额有限,本来要一万的,学校给报销一半。”夏之林努力用轻快的语气说出这段话,但是她知道这是她这个月第三次向家里要钱。她不知道父亲和母亲有没有起怀疑,但至少她听出了电话里的母亲是犹豫的。

  或许是该犹豫了,爸妈的关系从她小学的时候就有了裂痕,两个人在家基本很少交流,却碍于夏之林还在读书就没有离婚,原本今年暑假家里计划把现在的存款拿出来,再买一个小的两居室给夏之林和她的母亲住,可是最后他们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们说,“算了,万一之林想出国读个研?”

  那是个燥热的夜晚,夏之林从冷气十足的房间里开出一个门缝,不顾迎面的热浪,偷偷地看着餐厅暖黄灯光下的父母,父亲一点一点抽着手上的那那支烟,母亲一点一点地剥着手里的橙子,两个人都专心致志地做自己的事情,甚至没有一个眼神交流,他们身旁摇头晃脑的电风扇也因为破旧偶尔点点头。

  “妈,本来这个机会轮不到我。也是老师帮我争取来的,但因为我跳的比音乐舞蹈学院的学生好,老师还让我领舞呢。这个月一直在排练,也没时间给您打电话。”夏之林说完这一句,听到母亲的叹息后,就知道那五千块算是尘埃落定了。

  果然,放下手机的十分钟后,支付宝到账六千元。

  到账:六千元。 备注:出门在外,注意安全。

  夏之林害怕母亲备注她那“无微不至”的关心,甚至害怕到了讨厌。当然她并不拒绝这多出来的一千块钱,只是这个备注像是吃完美食后胃里微微泛起的酸味,是满足后的厌恶。多出来的一千块钱,堆砌出了一个母亲对孩子延展出来的小心翼翼的保护,害怕她吃不饱,害怕她吃不好,害怕她因为太节省而错过自己喜欢的东西。

   “谢谢妈妈,收到啦~”夏之林用手机快速地打出这几个字后,刚想点发送,却看到聊天窗口中,上一次母亲给她汇钱后,她发的也是 “谢谢妈妈,收到啦~”,连标点符号都一样,像是复制粘贴。夏之林小心翼翼地一个字一个字删掉,想了很久的措辞,最后还是从表情里发了一个“拥抱”,穿着绿色衣服的小人,举着黄黄的脑袋和黄黄的小手。

  不一会儿,母亲也给她回了一个“拥抱”。最后好像不放心的用多加了一句,“之林,北京天气干,记得带保湿水和保温杯,多喝水。”

  夏之林读了消息后,不敢再给母亲回复什么,只能重新拿起眉笔画眉毛,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画不好。两只眉毛一高一低的,总是不对称。夏之林也不想再擦掉重新画了,挑了一支朱砂色的口红,在嘴唇上薄薄地涂了一层,又轻轻抿开。最后,她又用手匆匆理了理头发,随意地让头发披散在背后,换了一身衣服,出门。

3

   没有一个同学知道,夏之林每天要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去城市尽头的一家叫做“森林”的宾馆上班。

   “来啦!下次交班早点,小童都等你很久了。”老板朝着夏之林抱怨。

   夏之林听了,好脾气地点了点头。

   夏之林一直都觉得,这家店的老板是个有故事的人。老板叫宋晓雨,和夏之林一样都是S城的人,她在几年前来到这个城市。每天在夏之林百无聊赖地坐在前台等客人登记的时候,老板娘都会低着头坐凳子上画画。夏之林问宋晓雨,为什么这家宾馆要叫“森林”,宋晓雨一直都没有回答。

   平心而论,宋晓雨对夏之林不错,甚至对夏之林有着惺惺相惜之感。

  “校园贷平台那个债?你还的怎么样了?”宋晓雨一边剪着指甲,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快了吧,我弄到六千,等到你这儿发工资……”夏之林故作轻松地回答,但嗓音里那股涩涩的味道,怎么也抹不去,就像是那一笔画歪的眉毛。

  宋晓雨没等夏之林说完,用钥匙打开前台右边带锁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信封推给夏之林,“不多,五千块,算你这两个月的工资。”

  “可是……”夏之林望着厚厚的信封,不知道该不该接。

  宋晓雨叹了口气,瞥了夏之林一眼,“拿着吧,两个小时之前,我收到了校园贷的短信。这么大的事情,你家里人什么都不知道?”

  夏之林逃避着宋晓雨的眼睛。但她又有点庆幸,还好,在校园贷平台上的联系电话,她没有写父母的。只是,如果宋晓雨都收到了短信,那么,学校辅导员呢?同学呢?想来,应该也收到短信了吧。12点终于到了,灰姑娘的南瓜马车再也跑不动了,穿在脚上的水晶鞋变成了锋利的水晶碎末,划破了脚掌,灰姑娘该往哪儿跑?神仙教母什么时候才能再降临?

  “不知道该怎么说。”夏之林心烦意乱地整理着前台的登记本。

  宋晓雨一把按住登记本,身子一侧坐到了前台桌子上,用手指抵着夏之林的下巴,直勾勾地盯着夏之林的眼睛,“钱你都花哪儿了?12万,你打算怎么还?”

  夏之林无力地笑了笑。

  宋晓雨看到夏之林的笑,心就有点软了。她看着那双沉寂如同湖泊的眼睛慢慢腾升起雾气,然后坠下雨珠。那滴雨落在向日葵上,让原本朝阳的,明媚的植物低下头,低下头,慢慢地低落到尘埃里。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就是卡夫卡。”夏之林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用力眨了眨眼睛。

  宋晓雨重新坐回那张破旧的凳子,“卡夫卡,黑色幽默的那个?变成甲壳虫?”

  “不是!”夏之林笑了,“你看,我现在用一张信用卡的钱,还另一张信用卡的贷款,卡付卡,卡夫卡。”可是夏之林笑着笑着,这个笑容就终止了,像是一个休止符,高声处猛然变成了寂静,就连心都空空地悬着,很难受。

   “我这两天每天都收到短信。”宋晓雨打开手机,顺着手机往下滑动,“安全校园贷,梦想平台,筑梦之家……”宋晓雨没了耐性,把手机一扣,“你跟我透个底,你到底借了几个平台?到底借了多少钱?”宋晓雨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语气会是这样着急,心里居然生出想要帮帮夏之林的愿望,或许是因为,夏之林也是从S城来的?或许,是因为,宋晓雨发现夏之林孤独深处的绝望。

  “没有用的。我还不清,27万。”夏之林平静地说出来这个数字。夏之林也不明白,为什么面对这样一个数字,她显得那么平静,好像,27万就像27毛那样,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好像一根在半空中飘飘悠悠的羽毛,能被抓住,又能被放下。

  宋晓雨直起身子,看着一旁的夏之林。

  夏之林却依然平静地坐着,好像这件事情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宋晓雨沉默地看着坐在她身边的女孩,她平静的样子,顺带着让宋晓雨也平静了,前一秒奔腾的汩汩热血,这一秒又平缓了,“那你到底怎么想的?”

  夏之林无辜地笑了笑,“我什么也没想。”

  “窗户总有捅破的那一天。”宋晓雨有点同情地看了一眼夏之林。

  “捅破就捅破呗,反正,我已经被毁了。”夏之林望着天花板忽明忽暗的灯,专注地盯着那只飞来飞去的虫子看。

  “哪有这么容易被毁掉,生活总还是要继续的。”宋晓雨说完这句话,眯了眯眼睛,她觉得自己终于转化成了一个长者的样子,还学着去教育别人了。

  “我得了艾滋病。”夏之林扭头朝着宋晓雨笑了笑。

4

   一件寿衣,一张写着 “欢迎加入艾滋病聚乐部”的贺卡。

  这是夏之林20岁的生日礼物。

  这个礼物听着有点残忍。当夏之林满怀期待地打开生日礼盒的时候,迎面是一件红色的衣服,她喜悦地将衣服拿在身前比划,随后她看到那张红色丝带的贺卡,本以为会是有关于生日的真切祝福,打开却是一行“欢迎加入艾滋病聚乐部”。而那一件被慌乱丢在地上的红色衣服的内衬的标签上,写的是“一路走好”。

   那是夏之林第一次感受绝望。

   像是考试不及格瑟瑟发抖地躲在家门后不敢进门,像是偷了同桌的铅笔盒后在漆黑的办公室的听着窗外风雨罚站,像是出门的时候弄丢了刚刚买来的单反相机那样,可这些事情都是可以被记忆覆盖的痕迹,夏之林只要自己安全的回家,认真地跟爸爸妈妈道个歉,还是有温暖的饭菜等着她。

   可现在,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脏了。

   甚至还有一股腐臭味。

   对于那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夏之林的记忆都是混乱的,像是一个被剪辑的乱七八糟的电影。她只记得是音乐舞蹈学院的一群女生请她去KTV唱歌,为了专门感谢她在交流演出时候的领舞。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这个邀请,于是一整晚她就安静地坐在一旁,把自己隐藏在空气里,安静地看着别人唱唱跳跳。

  夏之林不喜欢她们,就好像不喜欢她们嘴唇上的粉红唇釉一样,她总觉得她们嘴唇上的粉色没有重量,轻得都浮起来了。夏之林也知道,她们不喜欢自己,因为那个唯一领舞的位置不应该是她这个中文系的“外人”来站,因为教授家的茶不应该只请她一个人去喝,因为那个奖不应该是她去领。

  嫉妒,这种类似于某些中药材的东西,性寒、微苦,散发着植物的清香。日复一日地沉淀在人体中,最后发酵催生出一场又一场血肉横飞的爆炸,永远火花四溅,浓烟滚滚,让生命以一种迅捷的方式分崩离析。

  KTV那天,夏之林只喝了一杯橙汁。但她不记得是谁递过来的,好像就放在她的手旁,专门为她准备似的,她不敢喝酒,更害怕喝醉,所以她告诉所有人说,“我酒精过敏”。没想到这一次,喝橙汁也过敏了。

   再涌现的记忆,就是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躺在她的身边。

   夏之林读过很多言情小说,不乏狗血的情节,可当这件事情真切地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有点不知所措。她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也没有勇气问。她把自己用被子裹着,躲到房间里的角落,没有歇斯底里,只是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个男人平静地穿衣服的背影。那个男人的长什么样?夏之林没有印象,那时候的她浑身滚烫,却又全身冰冷,像是一个毫无知觉的死魂灵。

  男人从房间离开后,夏之林才流下了第一滴眼泪。

  裹在被子里的她一丝不挂,她让自己感到羞耻。房间的空气里还残存着淡淡的烟味和腥经味,白色的床单的血渍让她感到恶心,她想喝一口水,可房间的电热水壶出水口还残存一层薄薄的污垢,连放在旁边的水杯里还有半杯没有喝完的水,水杯的底部布满了深褐色的茶碱。她背靠在一堵并不干净的墙上,不敢想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于夏之林来说,世界的一切都不一样了。她静坐在宾馆的地板上,听见远处汽车驶过的声音让窗台上猫受到惊吓,一下子跳进路旁的树丛里。从风擦过树叶的沙沙声中,她听见远处或是更远的声音。

  光线通过狭窄的,各自相离得很远的窗洞流进来,照亮了一小块空地,然后来不及铺开就匆匆消亡。不是说白天持续多久,光线就有多久的。在夏之林这个房间里的任何角落,白天是不存在的,不像它在外面那样无处不在,宁静持久地存在于苍天与大地之间,然而它不断闯进来,被锯割成小块,周而复始地更新着面貌,它不断闯进来,在里面死去,渐渐地被阴影吞噬掉,只要小方矩块稍稍变得微弱些,房间就会越来越显阴暗呢,一直到最后什么都看不清楚为止。

   夏之林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消化了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她鼓起勇气走近浴室,冲刷掉不属于自己身体的任何东西。顺着水流她狠狠地哭出声,她总觉得自己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宾馆的洗发水和沐浴露极其劣质,挤出来的黏液就好像是鼻涕一样,在身上四处游移。然后顺着大腿,小腿流到脚底,流到下水管道。

  从宾馆回家之后,夏之林除了上课,就一直呆在自己的出租屋里,她不再和学校的任何人讲话,拒绝掉了所有活动,就连音乐学院的教授请她去家里喝茶,她也是拒绝的。在两个星期之后的生日,她收到了一个快递。

   那是一个漂亮的礼盒。

   礼盒里的东西就像是一个定时炸弹,告诉夏之林“你完了”。

5

   “你怎么知道你就一定是?”宋晓雨望着夏之林平静的脸,忍不住问。

   “我买了好多种HIV试纸,无论是血液试纸还是唾液试纸,最终的结果都是阳性。”夏之林惨白着脸扯了扯嘴角。

   宋晓雨望着夏之林疲惫的样子,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叹了一口气。

   夜色深处的沉寂,是永远不再动弹的灰尘和物什的沉寂,只要沉寂仅仅取决于这些东西,那就有永久的沉寂。只是,那些没有睡着的人,除了呼吸以外,还会想一些其他事情,因为情绪,因为情感。

   “你说,要是我欠钱的事情真被我爸和我妈知道了,他们会怎么办?一人出一半的钱帮我还债?”夏之林最终还是打破了这一份沉寂。

   “所以,你借校园贷,是因为这件事情?”宋晓雨的嗓音开始变得低低的,涩涩的。

   夏之林摇了摇头。

   可能每个女生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一些虚荣心吧,一样你喜欢的东西别人有而你没有,会让你妒忌,而一样别人喜欢的东西你有,别人没有,会让别人妒忌,但这至少会让你心里小小的满足一下。

   不知道你会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当你离家去学校读书的时候,家里每个月都会给你一笔够你花,尚且有盈余的钱,可是那些许盈余的钱你却不知道该用来买些什么?夏之林一直觉得买十件劣质衬衫,不如买一件品质衬衫,她的消费观念是“多不如精”。

   夏之林的初衷并不是借校园贷,而是想要买一支香奈儿的口红。

  香奈儿一支口红三百元左右,夏之林当然能够承担的起。特别是读大一之后,爸爸妈妈两个人像是在她面前争宠似的,每个月一人给一笔生活费,末了还会问问对方给了夏之林多少,若是妈妈比爸爸多,爸爸下个月给的钱就会增加到比妈妈多,若是爸爸比妈妈多,妈妈下个月给的钱就会与爸爸这个月给的持平。

   可有钱又有什么用呢?她想要买的154色号在淘宝和官方旗舰店都已经售罄,最后发现在“大学生分期付款网站”还剩一支,夏之林认真浏览完这个网站后,发现这个网站分期付款每个月所要缴纳的月供不过十几块,而且“零首付”、“免利息”。她认真算了算自己每个月要支付的月供是两百,支付12个月就能还清,完全在自己可承受范围内,于是一口气买了两个口红,一个粉底,一瓶神仙水。

  当你发现自己的物欲,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满足,那些想要的东西踮一踮脚尖就可以够到,你能肯定地讲,你绝对不会动心?

   反正,夏之林动心了。哪怕现在夏之林回想起来,仍然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如果时间可以弯曲,让夏之林重来一遍的话,可能她还是会选择哪个网站,至少在那一刻,无论怎么计算她的购买都是划算的。只是在收到快递之后,分期付款的第一个月后,接踵而来的就是作为变相利息的“服务费”,以及未及时还款产生的“滞纳金”。

   于是,夏之林陷入了一个怪圈,为了缴纳自己的付款,从平台里借贷款,然后再从别的贷款平台上借钱填补以前的窟窿,结果欠的钱与利息却越来越多,直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你就没算过账吗?”宋晓雨用手机的计算机飞快地计算着,“钱分摊到每月,看上去似乎没那么夸张。可是你仔细算算,借款17000元,最终却要还22000元,年利率高达30%。要知道,普通银行一年贷款的年利率只有5%,这是足足六倍的差距!”

   夏之林摇了摇头。她没有告诉宋晓雨一个更夸张的例子,借款6000元,逾期第二天还利息500元,还不上罚300元。还好她见了条款,赶紧问母亲要钱还上了。夏之林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了一个漩涡,越旋越深。

  可是,夏之林不敢跟家里讲这些事情。

6

   接到辅导员电话的时候,夏之林还在“森林”宾馆值班。宋晓雨听见后,马上给她叫了一辆“滴滴”快车。

  望着汽车飞驰在熟悉的街道上,夏之林竟然生出“如果这时候出个车祸便好了”的念头,趁着这个念头还没有变得太严重前,她呼了一口气,故作轻巧地跟司机说“师傅,我有东西忘在刚才的宾馆了,掉头回去吧。”

   “姑娘,刚刚那个叫车的女士嘱咐我了,无论你说什么,都先给你送目的地,不然她就给我差评。”司机师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夏之林的背重新靠在了车椅上,就算还没有到学校,她已经猜出了接下去等她的是什么。无论她怎么拆了东墙补西墙,短信还是发到了老师和同学的手机上。夏之林望着越来越近的学校,顿时有了一种压迫感。宋晓雨不止一次地问她,为什么不把这些事情告诉家里?夏之林自己也疑惑,为什么不敢?

   夏之林家是最普通的中产阶级,母亲是个小学数学老师,父亲在文广局工作。小学的时候,他们全家就住在一个小小的出租的学区房里,每天她一个人坐公交车上下学,一回到家就插上电饭煲的电源,然后一个人慢慢写作业等爸妈回来。夏之林家没有轿车,父亲每天骑着自行车上班要半个小时,母亲的单位更远,骑电动车单程就需要40分钟,如果是冬天,等到她的爸妈回来的时候,天就已经黑了,爸妈到家就烧菜,吃饭时间固定在7点半左右。可是如果住在自己家里,距离爸妈的工作单位都很近,而且小区门口就有一个小学。夏之林不止一次地提出自己可以转学,不需要爸爸妈妈那么辛苦,也不想住在这个破旧的出租房里。

   “之林,其他的你都不要管,好好学习。这都是为你好。”这是爸爸的话。

   “之林,爸爸妈妈为你付出那么多,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你好?”这是妈妈的话。

  到了夏之林高中,父亲母亲早已分居两床多年,相视无语。无论夏之林说多少次,“你们离婚吧!”他们都会说,“之林,你好好学习,其他的事情你都不用管,爸爸妈妈这都是为你好。” 爸爸妈妈做什么都是为夏之林好,不管付出多少,都不求回报。所以,她害怕看到爸妈的眼神,更害怕看到眼神里的期待。

  可终究,她还是在辅导员办公室看到了他们。

  父亲和母亲坐在辅导员办公室的长条沙发上,一个坐在这头,一个坐在那头。母亲的胳膊支在大腿上,手掌撑着下巴,目光在别处,不知在想什么。而父亲的正看着老师手机里发来的短信,一脸严肃,就好像在端详夏之林错误百出的数学试卷一样。夏之林不知道自己该上前,还是该后退,第一次,她这么害怕看到他们。她算了算时间,爸妈这个点坐在办公室,想必是昨晚收到短信后,连夜坐了那一班K8564吧?

  “洪老师,您只收到有关夏之林的催款?有没有收到其他学生的?”夏之林的父亲沉吟许久,皱着眉头向辅导员询问。

   洪老师也是一个刚毕业不久的研究生,被这么严肃地一问,也有些紧张了,连忙摇了摇头,双手不自觉地在胸前摆了摆,“没有没有!”

  “洪老师。”夏之林平静地跟老师打了一个招呼,呼了一口气后,轻快地问,“爸,妈,你们怎么来了?太想我了?”

   “之林,昨天妈妈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呢?急死我们了!”夏之林的母亲起身,走到夏之林身边,着急地抓起她的胳膊,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夏之林的父亲坐在沙发上,一脸严肃地举起辅导员的手机,“之林,这些短信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夏之林接过,用手在屏幕上划拉了几下,心跳漏了几拍,但还是定了定神,“难道是诈骗信息?”

   见夏之林的表情,洪老师松了一口气,“如果是诈骗,那就好,好就好。昨天收到信息本想着先找之林聊一聊的,给您发消息只是想跟您确认一下您是否有收到,没想到,您两位就直接过来了。”说着,洪老师就转向夏之林说,“看你爸妈,多关心你!”

  夏之林的父亲疲惫地笑了笑,夏之林的母亲从一旁拿出两个礼盒,都是S城的特产,“洪老师,之林麻烦您照顾了。我们也是想她了,就一起过来看看。”

  夏之林看到父亲和母亲的样子,心忽然就沉了,沉沉地往下坠,往下坠……

7

   面对坐在自己床沿两头沉默的父母,夏之林有些不知所措。一家三口拥挤在这样一个不到20平米的房间里,倾听着彼此的呼吸。

   “爸,妈……”夏之林张了张嘴,又顿了顿。

   “你之前问我要的那些钱,到底都用哪儿了?”母亲直勾勾地盯着夏之林的眼睛。

   “是不是爸爸给你的钱不够?”夏之林的父亲随之问到。

   夏之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选择了沉默。

   “昨天在火车上,我查了查,短信里的这些平台是确实存在的。我知道现在骗子很多,你上当被骗也不知道,你老实跟爸爸讲,到底有没有欠钱,到底欠了多少?”夏之林望着父亲的脸,一如即往的严肃,却严肃得让人安心。

   就像小时候一张考砸的数学试卷,颤颤巍巍地拿给父亲看后,他也是一脸严肃,最后还是会签上他的名字,因为只有眼前的两个人才是家长,因为只有眼前的两个人才会对夏之林负责,才会不顾一切地真真切切对她好。

   “你说实话!”

    如果你是夏之林,你会不会告诉爸爸妈妈,自己欠了27万,而其实自己一共只花了不到一万块钱?只是因为校园贷款平台的利滚利,才变成现在这样一个“天文数字”?宋晓雨也问过夏之林很多次,为什么不愿意告诉家里自己的困境,夏之林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可能就是自己的倔强吧?也可能是害怕让父母破碎的关系更加破碎?也或许是不希望让对自己饱含期待的人失望?可是,所有的不希望,在面对那熟悉的脸和熟悉的声音,最后还是会全然瓦解。面对他们,夏之林仍然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的,懵懵懂懂的,却又万分期望地被原谅。

  “27万。我欠了27万。”

  “27万?”夏之林的母亲听到这个数字,一下子从床边坐了起来,“你到底干嘛了?我们辛辛苦苦地把你拉扯这么大……”

  没等母亲说完,夏之林慌忙地解释, “我什么也没做啊,就只是分期付款买了点东西。”说着说着,没由来的开始委屈,鼻子一酸,断断续续地讲述。好像有时候,我们往往会把一件件自己难以承担的事情设上密码,却不知道自己也被锁进自己的密码里,十面埋伏。

   “妈妈是不是跟你说过,一个人在外面小心一点?”

  “你要吃什么,用什么,你问妈妈要就好了呀!缺钱问妈妈要啊!”

  “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就不跟家里讲?要是债主找你了怎么办?”

  夏之林的母亲断断续续地唠叨着,她的父亲起初是沉默,随后拿出手机打了几个电话,问清楚了情况后,就立刻拍图收集证据,请律师,递交诉状。

  好像事情到了父母的手里,似乎变的简单了。

  那个下午,夏之林就坐在有阳光的地方,在电脑上复制一个又一个网址,然后截图,整理文档。一家人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拥挤着为夏之林的事情忙碌着。夏之林扭头看到打电话皱着眉头的父亲,和因为疲惫在床上睡着的母亲,发现他们身上都闪着光,或许,或许这是因为阳光的错觉。

  “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都是小事。”夏之林的父亲进火车站之前摸了摸夏之林的脑袋,然后看了夏之林母亲对视了一眼。

  “这张卡你先拿着,密码是你生日,里面有5万块钱。期末考完就早点回来,爸爸在家里等你。”夏之林父亲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从钱包里里掏出卡。

  夏之林接过银行卡,却看母亲的眼神在四处躲闪,欲言又止的样子。

  “爸,妈,我想转学,出国也行。”

  “你自己决定吧。钱都给你存着呢。”夏之林的父亲疲惫地笑笑,从夏之林手上接过了背包,转身进了车站。

  “之林,想要什么跟妈妈说啊!妈妈还有课,先走了。”夏之林的母亲朝着夏之林笑笑,低头看了看车票也走进了车站。

  夏之林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他们都没有回头。

  那天,火车开出了很远很远之后,夏之林还是站在车站门口。她不想追上那一趟火车,重新钻进爸妈的怀里,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里,可她也不想回到自己那个20平米不到的小房子里,那里存留着温馨的气息,或许已经消散的无影无踪。这一次的父亲和母亲一起为同一件事情努力着,但仍然是沉默的,连一句责骂都不曾有,甚至连眼神都是小心翼翼的。

  此时微信的消息亮了亮。

  “之林,你到家了没?”这是母亲在沉寂已久的“三人群”发的第一个消息。

  夏之林连忙发了一个点点头的表情。

   “从小到大,你随便提一个要求,爸爸妈妈都会尽全力去满足,只要你高兴,我们就高兴。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们第一次当了父母。慢慢你长大了,可能对于一如既往的我们感到厌烦了,可能我们说什么你也不听了,做什么你也觉得不对了,但是我们对你的初心一直都没有改变。但我们必须要接受你们的改变,你第一次上大学,离家远,遇到什么事情,做错什么事,别自己捂着,别也不好意思回家,但是要是回了家,就必须允许我们说两句。这一次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好好上学,爸爸妈妈会帮你解决,别往心里去。还是那句话,钱能解决的事情,都不是大事情。”这条消息是父亲发的,但是用的是爸爸妈妈一起的语气。

  夏之林看着微信绿色框框里的话,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深深呼了一口气。

  转身,在一阵风里,看见了树上的一片梧桐叶悄然坠落。

8

  “就这么决定了?”宋晓雨在夏之林家里,一边帮她收拾行李,一边心不在焉地撇两眼平板上的电视剧。

  “我想去台湾交换一学期,然后办理那边的转学。”夏之林盯着窗外那只停在树梢的鸟,自顾自地说着。

  “换一个环境也好。”宋晓雨拨了拨自己的头发,“换个环境,就会有新的生活,每天发生不同的事情,有的时候甚至可以让你忘记你自己是谁。”宋晓雨说着语气低了下去。

  夏之林听着忍不住看了看宋晓雨,“你认识林森对吧?”

  宋晓雨听了,猛然抬头,“你怎么知道?”

 “林森,是我表哥。” 夏之林朝着宋晓雨抱歉地笑了笑。

  “你见过我姐姐?你没告诉她们我在哪儿吧?”宋晓雨急切地问。

  其实,夏之林早就知道当年宋晓雨喜欢过林森,也隐约知道一些为什么宋晓雨会离家来到这里,开一家小宾馆。所以,即使回到S市她见到了宋晓阳也不会告诉她宋晓雨在哪里。夏之林和宋晓雨一样,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的天地。

  夏之林低头收拾,没有理会宋晓雨。

  “你早就知道了?”宋晓雨的声音很平静,“你也没告诉他们我在哪儿?”

  “你也不想让他们知道,对吧?”夏之林了解宋晓雨,就像宋晓雨了解她一样,“我表哥和你姐姐结婚的时候你都没回去。嘿,之前我还没意识到,你看,咱两成了亲戚!”

  夏之林知道,宋晓雨十年只给家里打过十个电话,只回过家两次,一次是她祖母病重,一次是她祖母去世。夏之林自问自己是不是可以做到像宋晓雨这样,她是犹豫的,或许一个人久了,也就习惯了呢?

  “你那个病?一个人在外面能行么?”

  “我查了,台湾已经可以免费治疗了。没事。”

  对于这个话题,夏之林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天在送爸爸妈妈去车站后,她感觉自己的那个艾滋病检测试纸被动过,只是不知道这是不是她自己的错觉。总觉得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生活让人有点喘不过气,当生活不再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终归是害怕的。

  “台湾,什么时候出发?”

  “一个星期之后吧。”

  “你也不打算回家一趟?”宋晓雨总觉得夏之林骨子里有一些东西和她很像,就好像一阵风来来回回地在血液里吹动,不曾停息。

  “不是之前回去过几天办签证么?回家也没什么事情,我妈一个人睡我房间也宽敞些,倒不如在你这里,包吃包住还能拿工资。”夏之林低头检查台湾通行证,那本紫色的小本本握在手里,有点儿不知道重量,未来,对于她来说仍然是迷茫的。就像宋晓雨说的,至少在离开之后,去认识新的一群人,接触新的一些事情,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会被淡忘吧?

  那个午后,夏之林和宋晓雨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许多话题被拿起后又被放下。两个人的心里都像压着什么东西,想找一个倾倒的出口,可最后自己又把这个出口堵住。宋晓雨走之前抱了抱夏之林,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小小的房间,回归到属于一个人的安静。

  行李的最后一件,是夏之林的一本绿色的随笔集。里面夹了一个信封,里面是2000块钱,夏之林知道,那一定是宋晓雨留下的,里面还有一张纸条,是简单的四个字“平安顺利”,旁边是一个芭蕾女孩的简笔画。

  夏之林望着那个跳芭蕾的女孩,流下了一滴不知道为什么而流的眼泪。

End

   “这一刻是何等的静,甚至能听见校门外卖红薯大爷的吆喝声,这是奇景中的一丝人间烟火。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有一些往下掉,还有些沉渣泛起。有些细小的尘埃碎片在聚光灯下舞动着,无所归向的样子,令人伤感。这一刻,静的没法再静了,所有的静都凝聚在一点,是用力收住的那个休止,万物禁声。灯是在头顶上很远的地方,笼罩全局的样子;台下是黑压压的一片,没底的深渊似的。这舞台的激荡是到最极处,静止也是到最极处。”

——————夏之林日记《最后一支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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